“王大夫,这解忧当真有能让人忘情的功效?”陆知杭沉声道。
“自然是有的,我家世世代代为了钻研这仙药,可是耗费了不少心血,越是情深者,服下解忧后,就忘得更快。”沧桑浑厚的声音接着响起,“公子与我谈论了这么久的解忧是为了何事?”
解忧?
云祈瞳孔一缩,似是没反应过来陆知杭为何在王大夫宅中,又为何会与对方询问解忧一事。
莫不是知道了什么?
云祈屏住气息,站定在门外岿然不动,示意一旁的钟珂也莫要出声,神色凝重地靠近木门,一颗心七上八下,隐隐有种不妙之感。
钟珂轻轻地点了点头,心下惴惴不安。
“不瞒大夫,我手中正好有一株解忧,是偶然从家师手中得之,”陆知杭正坐在木桌的旁侧,顿了片刻后才正色道:“我对这解忧一知半解,说明缘由后,还望王大夫替我保守秘密。”
“公子请讲。”话都说到这份上了,王大夫就是想拒绝都不好,只能硬着头皮问了起来。
难不成是大人那头一不小心泄露了风声,让陆公子知晓中毒一事了?
“大夫对师兄一家忠心耿耿,我自是信你不会往外处说。”陆知杭嗓音轻缓,而后道:“我想让一人服下这解忧,只是不知多大的剂量,又要配上哪些药材才能让他忘得干净,还望大夫指点。”
听到这话,王大夫心里咯噔一下,慌忙问:“公子是要让谁服下?这药无病无灾的可不能乱吃,一个不好就有生命之危,更是需要因人而异,我才好替你开具药方。”
他这纯属胡编乱造,解忧并未有任何毒性,甚至还称得上滋补的圣品,可从陆知杭的口中说出这话,难免让他联想到云祈,势必要多探听几句。
门外的云祈听着屋内两人的交谈,悄然握紧了手中的剑柄,垂下的眼帘杀意沉沉。
他身患碎骨的事怕是被陆知杭知晓了,可究竟是何人透得密?
莫叫他知道,否则千刀万剐也不足以泄恨。
泄密的可选范围极窄,只要追查下去就能得知。
可还不待云祈细想,屋内的交谈声就又响了起来,这一次说出的话却是让他差点方寸大乱,险些失了理智。
“是一位……男子。”陆知杭迟疑了半响陷入挣扎中,看着面前的静室,似是想起什么,随后缓缓说来,“我本以为我也是心悦他的,可这几日思来想去,又亲眼见了断袖间的房事,只觉得污秽恶心,一想到日后与他亲近,就觉得令人作呕,可顾忌翻脸后,那人会杀了我,就只能行些偏锋了。”
“这……”王大夫不明觉厉,又觉得实属正常。
这书生生得天人之姿,不多出些桃花运都对不起他这脸,就是不知对方被男子死缠烂打,大人可知晓?
屋内的王大夫惊觉发现了什么混乱的三角恋,屋外的云祈早已怒火中烧,名为理智的弦在听到陆知杭亲口说出污秽恶心后断裂,握着剑柄的手力道大得惊人,竟是肉眼可见的颤抖着。
云祈只觉得流向四肢百骸的血都凉了半截,眼眶泛着红晕,一片猩红血色,根本不等里边的人继续交谈,顾不得规矩礼仪,一脚踹开拴紧的木门,连带着那根木栓子都一块踹裂。
巨大的声响惊得王大夫险些晕厥,颤颤巍巍地转过头来。
“滚。”云祈尽量压抑着怒气,朝着呆若木鸡的王大夫冷声道。
望着那扑面而来的杀气,王大夫有些摸不着头脑,但这不妨碍他明白再不跑,云祈手里的剑刃就会朝自己挥来,几乎不做他想就连滚带爬地爬出了静室内,一脸惊惧。
正坐在椅子平榻上的陆知杭似乎也没料到云祈会出现在这,脸色顿时煞白,视线胡乱瞟过,根本不敢直视云祈,磕磕绊绊道:“你听了多少?”
“听到你说,与我亲近便想作呕,又怕我杀了你。”云祈嘴角带笑,在说这话时诡异地平静,可暴风雨前的宁静反倒让人愈发的战战兢兢,不知迎接而来的究竟是什么。
他非是信了陆知杭的话,既能把心都托付,哪里不清楚对方的为人,可哪怕猜测有隐情,听到那句恶心,仍是气得云祈咬牙切齿,哪怕是玩笑话他都听不得。
“……”陆知杭脸色白了一分,不自觉往后撤一步,似乎是担心对方会伤着自己。
注意到面前人的动作,云祈竭尽全力压制着的戾气在那瞬间险些失控,他涌动着血色的眸子如嗜血的野兽般,只需一个契机就能让人疯魔。
等着心上人和自己解释,没想到等来的是对方怯弱的退缩。
“知杭,你与我说,方才的不过是玩笑话,你是有苦衷的。”云祈走上前一步,低沉暗哑的声音含着几分危险的气息,又像是深陷泥潭的人,最后的挣扎,似乎只要他说错一句就会身首异处。
云祈现在只想查清楚陆知杭为何反常,到底是何人在挑拨,让他能狠下心说出这种恶毒的话来。
“这……这当然是玩笑话,我怎会因你是男子而厌弃你呢?”陆知杭目光斜向别处,勉强地扯起一抹笑容。
望着浑身都透露着抗拒的心上人,似乎在为了一线生机而满口谎话,原本还想从中发现蛛丝马迹,盼着对方真的是有苦衷的云祈笑容微敛。
他的知杭不是这样的。
不该是这样。
云祈冷下脸来观察了许久,可他竟是看不出分毫的破绽,那抵触厌恶的感觉像是从眼底透露出来,就连嘴上说的话都像是为了求饶而讲。
若是陆知杭否认自己是有苦衷还好,可对方竟欣然承认,处处透露着诡异,盛怒之下的云祈根本想不到那么多,只觉得心要被眼前的人剜了千百刀。
云祈俊俏的脸上染上了几丝病态,握剑的手紧了几分,克制着不把心底的恶意发泄到陆知杭身上,哑声道:"我信你,你说什么我都信。"
简简单单的几个字从那张薄削的红唇吐出,陆知杭的呼吸在那瞬间错乱,制止住了自己上前将人拥入怀的冲动,言不由衷道:"我……我这几日忙着明年秋闱,师父勒令我在家中备考,你……你也等着我中进士娶你,就莫要多来耽搁我了。"
唯有这般暧昧不清,云祈才会信,为了这样一个不堪的人,哪里值得以命相搏也要护住不过几个月的记忆呢?
这话像极了一位空口许诺的负心汉,好像为了搪塞过去般。
云祈几乎控制不住理智,只想冲上前质问,在理智离散的最后一刻,手心传来的刺痛才让他勉强回神,那被指尖嵌入得渗出血的伤口没能引起他半点波动,缓缓的往陆知杭那边走去。
一步一步,犹如千斤巨石般沉重。
只是,他没向前一步,那书生就往后一步,似乎真的对他厌弃至极,往日耳鬓厮磨的场景在脑海中回荡,对方好像真的对行房事极为抗拒,每每情到浓时都会止住,绝不愿越雷池半步。
云祈眼梢处的艳红透着几分偏执,他将自己从危险边缘拉回,尽量缓和了语气,将人逼到平榻边上,温柔道:“我如何舍得杀你呢?就是不中进士,我也会让你娶我的。”
“你真不会杀我?无论发生了什么事?”陆知杭皱着眉头,试探性道,眼底隐隐透着期望。
他面上的表演惟妙惟肖,可心底早已心急如焚。
这不是陆知杭设想的场景,可偏偏云祈对自己的爱远比他料想的要重,再继续下去这出戏就白演了。
“你就是剜了我的心,我也不会杀你。”云祈宛若寒潭般的眸子直勾勾地盯着陆知杭,随着距离的靠近,似乎是想要在那泛白的唇角落下一吻。
只是,那唇还未落下,陆知杭就先一步撑在平榻上的桌子干呕,那身体上的条件反射以假乱真,看得原本已经恢复理智,打算剖析对方这出戏是为何的云祈彻底没了自持。
“便真有这般恶心?”云祈眼眶微红,竭尽全力才咬牙说出了这话,视线落在陆知杭脖颈上□□的青筋,那副反胃的模样全然不似作伪,一如他在沧溟客栈见到两个小倌的模样。
可正是因为想到了自己,云祈才有些不可置信,瘦削的身体摇摇欲坠,好似力不可支般后撤几步。
“你既心知肚明,何不成全我?”陆知杭费力催吐了半天,艰涩道:“我们陆家,就剩我一个独苗,如何能断了根?”
这话说出来,陆知杭自己都有些生理不适了,不用催吐都干呕了几声,更何况云祈。
云祈深不见底的眸子染上一层阴沉,猩红的眼睛交织着晦涩难明的爱恨,低喃道:“我的知杭必不是这样的,你是为了什么要骗我?”
“你又为何要苦苦把一个只爱女子的人逼得跟你一块当断袖呢?”陆知杭瞥见他手心渗出的血色,脑袋有些发胀,苦笑道:“就放我离去,不好吗?”
“休想!”云祈冷笑一声,嘶哑的声音犹如索命的厉鬼,根本不管陆知杭说什么。
他早就做好了此生纠缠到底的准备,既然让他动心,就绝无可能抽身离去,他的爱从来都是偏执的,不能与所爱之人厮守,眼睁睁看着对方和旁人亲亲我我,不如杀了他。
陆知杭突然有些无力,甚至不想演下去了,好言相劝都比在这用负心汉的姿态让云祈负气饮下解忧来得妙,他已经说不出什么诛心的话,不是没想过,可看着那个放在心尖上的人眼底闪过痛苦与偏执,他根本就无法违心继续说下去。
身后的钟珂似乎也没料到云祈会如此固执,根本不为所动,见陆知杭做出如此姿态都没让殿下动摇,脸色难堪到了极点。
陆知杭定定地看着云祈良久,就着平榻上的矮脚桌倒了两杯温水,将褐色的药丸投入杯中。
云祈皱紧眉头,起初还不知所以,待到那股沁人心脾的甜香味钻入鼻尖时,他瞳孔一缩,显然知道了杯中盛着的正是解忧。
从陆知杭的口中,云祈得知对方手里有一株解忧草,却不知对方还随身携带炮制成了药丸,薄唇抿紧,阴沉难测。
“你要做什么?”云祈死死地盯着矮脚桌上两杯晕染成浅褐色的温水,压抑着内心的怒火。
陆知杭将桌案上其中一杯药汤捧在手上,察觉到云祈愈发红艳的眼梢,并未停下,面无表情道:“我也曾想试着接受,可不过是徒劳无功,只需想想就觉得与你亲近难以忍耐,饮下解忧把这段往事忘了不好吗?”
“你敢喝,我就杀了你!”云祈眼见着陆知杭当真抬起手就要一口饮下,目眦欲裂,浑身上下都是骇人的戾气。
冷光乍现,唰的一声拔出手中的佩剑,云祈直接一剑往杯盏挑去,势要将其打落。
只是在剑刃离茶杯近在咫尺时,陆知杭的手猛地往剑刃上挡,再不停手就会刺破上面的血管,逼得云祈不得不停手。
看着把解忧一饮而尽的陆知杭,云祈眼底满是不可置信,过于震惊以至于没瞧见袖口内湿润了一块。
他扯了扯嘴角,忍不住低声笑了起来,低沉幽怖的笑声在静谧的静室内平添了几分恐怖。
往日潋滟的眸子一片死寂,眼中的泪水汇聚成流,如断了线的珠般落下。
胸腔内挤压的痛楚越来越盛,到最后痛苦到了极点,喉中一股铁锈味涌出。
云祈猛地吐出一口黑红色的污血,死死地凝望陆知杭,道:“你怎么舍得?”
“殿下!”钟珂瞪大了双眼,显然无法相信这事对云祈的刺激如此之大,正想上前搀扶,就被云祈推开了。
陆知杭眸色一暗,下意识的就想上前,可走了半步方才后知后觉,视线落在了那杯尚还冒着热气的茶水,轻声道:“我已喝下这解忧,可却好像没什么奇异之处,据说用情越深,遗忘的便越快。”
“你当真以为我舍不得杀你吗?”云祈嗤笑一声,望着那谪仙般却口吐毒语的人,在对方饮下解忧的那一刻早就没了理智可言,手中握着的剑逐渐往陆知杭脆弱的脖颈靠近,只是这剑身却分明在颤抖。
“……殿下,饮下解忧,此后各不相欠。”陆知杭按捺住心尖的刺痛,神色有些怅然。
他本就不打算饮下解忧,可云祈远比他想的要固执,他就是再不漏破绽,对方也不轻信他的一言之词。
唯有真正断了念想,亲自饮下这忘情的药才能让他明白,自己是真的不值得他受这碎骨毒。
方才若是云祈发觉,他就不会把解忧趁机倒入袖口中,而是真的饮下了,好在那茶杯够小,装不满的水也就没有多少了。
“殿下?”云祈像是听到了什么极为可笑的话般,耸着肩膀自喉中发出几声令人不寒而栗的可怖笑声,手里的剑无力地垂下,喃喃道:“你说得对,我不舍得杀你。”
“我适才想了很多缘由,例如你莫不是知晓我身中碎骨,再不寻来解药就该命不久矣,可我却想不通你为何饮下解忧,原来你真的放得下,痴缠下去的独我一人。”
“你这忘情喝得痛快,不顾我半分感受,我应是有自己的傲气,也将你忘了才是。”云祈平静地说着,透着几分诡异。
“……”陆知杭垂下眼眸,听到云祈要饮下解忧,说不清到底是喜是悲。
对这味超出他认知的药草,也不知这解忧是否真有忘情的药效,又待何时发作?
云祈望着陆知杭的眼底交织着深沉爱意,俊美无俦的容颜山病态得苍白,伸出手往前走去,轻轻抚了抚陆知杭的脸庞,并不在意对方的躲避,阴冷的声音狠戾道:“可我就是不愿忘,宁死都不愿,你既忘了,不过就是再来一回,既能爱上我一次,又何惧第二次?”
嘶哑悲鸣的声音好似地狱中惑人的恶鬼。
那想法竟是与陆知杭不谋而合,不同的是他为了哄骗云祈喝下解忧,不惜自己以身示范,也没能引得对方盛怒下选择忘却。
这并非陆知杭此行的目的,若云祈抵死不愿喝下解药,他仍是没能救下对方。
“……”陆知杭嗫了嗫嘴唇,到底说不出什么狠心的话来,转过身就要假意离去。
“不许走!”云祈伸手拉住了陆知杭,哑声道。
被拉住的陆知杭神色一缓,哪怕知晓云祈绝不会让他走,可真正被拉住时还是松了一口气,还想继续往下演着,抓着自己的手却猛地颤抖了起来。
“哼……”痛苦的□□声自身后传来,紧接着手中的力道一松。
陆知杭瞳孔一缩,连忙转过身来,映入眼帘的云祈倒地不起,蜷缩成一团止不住地抽搐,周身溢满了让人胆寒的戾气,脸色苍白得犹如纸糊一般。
云祈只觉得浑身好像在冰窖时冷得生疼,四肢百骸延绵不断的彻骨痛意折磨得他生不如死。
突发的毒素让他应接不暇,本就没有事先饮下缓解疼痛的药汤吗,根本受不住这汹涌而至的痛楚,就连呼吸都觉得五脏六腑疼得崩溃,瞳孔逐渐涣散,透着一股绝望之色。
“知杭……”云祈含糊着轻轻呢喃了一声,脖颈处青筋暴起,有些喘不上气,只能无力地蜷缩着身子,自喉间发出一丝悲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