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崔大人今日有事外出,这几日不在家中,还望公子下次再来拜访。”
面前的大门轰然关上,陆知杭脸上温和的笑意不变,只是漆黑的眸子骤然冷了几分。
前几日还重金酬谢,只为了得一瓶精油,更是为攀上符元明寻来了文房至宝溱墨。
如今就有事外出了。
接连拜访了五六人,一听闻与符元明有关,纷纷找了借口,搪塞完关门。
“公子……”陆昭抬起头来,见陆知杭神色淡淡,怯怯道。
“无事,不过意料之中。”陆知杭轻笑一声,抚了抚陆昭的头顶。
两人一前一后回了马车上,望着那道修长出尘的身影,陆昭隐隐闪过一丝挣扎。
若是他想,可否能救符大人一命,以解公子的忧愁呢?
可是……倘若真踏出了这一步,自己与公子之间就真的再不能如以往那般了。
甚至被迫分离,不能日日相伴,为他分忧。
“公子,不论何事,陆昭定不会弃你而去。”陆昭眼眶泛红,见不得陆知杭为了符元明的事奔波得眼底泛着淡青。
“怎地突然说这些?”陆知杭怔了会,失笑道。
“就是有感而发。”陆昭憋住鼻子的酸涩,低喃了声。
他心底并不能确定自己真踏出这一步,皇帝就会放了符元明,可他与公子不能相聚却是板上钉钉的事。
陆昭左思右想还是不敢决断,只能按捺下心思。
在一一拜访完,和阮阳平交涉后,毫不意外得到了不见客的信息。
几日过去,他们连符元明的面都未曾见过,更遑论把对方救出了。
从拜访江南中的权贵,到后来直接自个找些切入口,看看能否挽救。
只是这事本就是仅凭李良朋的一己之言,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想为他洗清冤屈,都碍于重重阻力不能寻到有力的证据。
这些人个个精明得很,早就得知了符元明遇难的事,哪里还敢沾点关系?被皇帝瞧见了,说不准就扣个同党的帽子来。
好在,阮城托了不少人,至少能让符元明在牢内不至于过得太困苦,否则以对方的身子骨,只怕是熬不了多久。
为此,陆知杭都塞了不少的银子,让对方行个方便。
而本该是贪污主谋的人,在太子党的运作下,反倒只落了个治下不严的罪名,不轻不重地罚了。
陆知杭倒是想着能从中刺探些敌情,奈何这案子在皇帝接收后就不是一般官员能参与的了。
“公子,鼎新酒楼的常客,李公子,据悉是李良朋之子。”陆昭这几日不忘了在酒楼这等人眼混杂的地方,看看能否从食客口中窥探一二。
虽说这无异于大海捞针,可符元明的案子极为保密,除此之外别无他法,没成想还真被陆昭得知了点有用的信息。
“李良朋之子?”陆知杭眉头一挑,转瞬间想了良多,吩咐道:“他明日若是还来,就把人请到雅间来,我亲自会会。”
他这几日询问了许管家不少事,皆是与李良朋有关,可惜能用的信息不少。
对方早年丧子,中年丧妻,到了最后更是与唯一的儿子断绝关系,可谓是孤苦一人,只剩下符元明这唯一的挚友能交心。
“我问过小二了,这李公子出手拮据,偏又嗜吃如命,这几日不知为何,阔绰了不少,顿顿都在鼎新酒楼内吃,挥手间就是数十两银子。”陆昭说道。
“出手阔绰好啊。”陆知杭闻言,轻笑出声:“他这银子的出处倒是惹人好奇。”
€€€€€€€€
昏暗潮湿的牢笼内,不时传来阵阵令人胆寒的惨叫声,随处乱窜的老鼠吱吱直响。
底下尖刺生硬的杂草坐得符元明蹙起眉头,耐不住森森寒意只能拿些干草盖在身上,哈着气瑟瑟发抖。
他挪了挪位,匍匐着到了几根严密排列的木柱上,一墙之隔的人是他昔日的好友李良朋。
托陆知杭和阮阳平的倾力相助,还有证据不足的福,符元明暂且还能过些安生日子,不至于受些惨绝人寰的酷刑。
不过,想让旁人来探望却是奢望了,就为了防止里应外合。
此案乃是当今圣上亲自督办,能给他些优待已是极限,再放宽些就不把皇帝放在眼里了,圣上亲临江南,可不是往日山高皇帝远,随便让地方官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时候了。
在顶头上司眼皮子底下犯浑,怕是嫌这官位坐得太舒坦了。
“良朋啊良朋,你这行径真是愧对这字。”符元明白发凌乱,神色却不见半分愠怒,哪怕命在旦夕都云淡风轻。
“多说无益,你莫要再劝我。”李良朋顿了顿,隔着一墙说道,长时间未曾饮水导致嗓子眼干得几乎要冒火。
“你受了酷刑都不愿松口,执拗着把我拖上,我又哪里奢望你改口?”符元明苦笑一声。
他方才被关押在牢房时,从那暗无天日的走道上,远远的就看到了蓬头垢面的好友身上鲜血淋漓,死不改口,哪还能不知他的决心?
“……”李良朋一言不发。
隔着石墙,符元明瞧不见他的神情,只得幽幽道:“你心里可有愧?我数十载待你犹如亲兄弟,想不到有朝一日会被你反咬一口。”
“下辈子……再还你的情,今生就一块上路吧。”李良朋的声音在听到符元明的话后,稍显哽咽了几分。
“我还以为你当真无心无情。”符元明嗤笑一声,讽刺道。
他与对方认识这么长时间,哪里听不出话音中的愧疚,可对方哪怕受此彻骨的痛苦,良心备受煎熬,都不愿松口。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李良朋浑浊的双眼涣散了几分,身上被打得皮开肉绽,鲜血淋漓。
“死,我认了,只是你为何非要拖着我一块,其中的缘由的实在想不通。”符元明神色怅然,苦涩道。
李良朋没有回话,只传来了一声道不尽忧愁的叹息。
“死也要让我死个瞑目不是?”符元明脸上无有半点笑意,冷笑道。
任谁被至交好友背叛,心情都不会好到哪去。
乍一听自己贪污一事乃是李良朋告发,符元明还有些不可置信,哪怕几日过去了,他都恍恍惚惚。
几十年的情谊,就这般不值钱吗?
“你自是能活得高尚,可我出身微寒,又如何能真正清廉一辈子呢?”李良朋沉默了许久,只扯着嗓子说了一句。
而后,不管符元明再怎么追问他都没再回应过了,甚至觉得隔壁的牢房烦人得很,忍着疼痛往对角处爬过去。
听到对面的动静,符元明脸色青紫交加,显然被气得不轻。
什么叫自己活得高尚,他不能清廉一辈子呢?
可这与他贪污后,非要拉自己下水有何联系,难不成是看不惯自己出淤泥而不染?
符元明横竖想不通,自以为对李良朋了如指掌,便是相伴几十载的夫妻都不如他们二人相知。
可是到如今,他方才知道自己可笑至极,大错特错。
听着隔壁牢笼哐哐直响的锁链声,李良朋眸色一暗,神色莫名。
“你又哪里懂我呢?”李良朋低声呢喃了一句,而后阖上双眼睡了过去。
梦中他好似还风华正茂,与自小相识的符元明一同考中进士,那时他们意气风华,势要在官场上一展宏图。
可他们的出身本就大相径庭,符元明是官家之子,而他不过是家道中落,靠着娘亲一针一线绣出来的银子读书。
在中了进士的那一刻,李良朋想的是满贯的钱财,想的他娘终于不用过苦日子了。
可当好友拉着他的手,兴高采烈的告诉他,他们互为知己,必要在官场上正一正歪风邪气,以身作则,清廉为官才是时,他陷入了两难。
“良朋,你定也是这般想的,我们是知己,你的想法,我必是能心领神会的。”少年时的符元明朗声大笑,却不见被他拉住的好友,笑容上的勉强。
李良朋过惯了苦日子,可他也不愿让符元明失望,他深怕好友发现了自己不齿的一面,于是他几十年来都恪守着当初的誓言,当个好官。
可他的坚持换来的不过是母亲病重,而他甚至买不起几根人参。
哪怕最后符元明替他把这钱出了,他娘仍是因为不能好好的滋补,身体亏空,几年后就走了,棺木都是用不上好的。
再后来是相濡以沫的妻子,就连儿子都夭折了一个。
当他的稚子问他,为何别人家的孩童能随意挥霍,他却要连颗蜜饯都舍不得吃时,李良朋不知他究竟是在坚持些什么。
后来,他唯一的儿子长大成人,破口大骂他无用的坚持,害死了自己的亲娘,害死了自己相伴多年的妻子,就连儿子都没了。
人去楼空,活了大半辈子,最后什么也没留下,只等他一退位就真的什么也没有了。
唯一的儿子不成才,就连举人都考不上,而他是半点资本也没留下。
那一刻,李良朋才潸然泪下。
第92章
晏都。
顶天的梁柱上雕龙画凤, 用料皆是奢靡至极,就连那偏僻一隅中的花瓶都是用上等的白瓷描摹牡丹而成,更不用谈桌椅木料的讲究。
“太子殿下,线人来报。”生得妩媚多姿的婢女眼波流转, 娇柔的声音细细软软。
这犹如鹅毛在心尖挠一般的嗓音, 引起了云磐的注意, 顿时色心大起, 可又听见了她口中的正事, 只得悻悻作罢。
“让他进来。”云磐百无聊赖地瘫坐在梨花木雕麒麟椅上, 随口道。
要不是这事牵涉甚广, 引得他父皇亲自查案, 云磐根本不把这贪污案当做什么大事。
这几日因为这事没少被他母后念叨,由不得他不重视, 得赶紧把这场风波平息下去,才有他逍遥快活的日子。
那风尘仆仆的线人一走进殿中,先是行了一礼,而后就恭恭敬敬地呈上了信件, 由他过目。
云磐宽厚的大手在信笺上摩挲了几下, 粗略扫过上边洋洋洒洒写下的内容后, 眉头微扬, 让人得以窥见他愉悦的心情。
“这事, 关大人办得妥帖。”云磐的视线停留在信纸上,浑厚低沉的嗓音幽幽响起。
“关大人忠心耿耿,一心为主, 既然是殿下的事, 自然要费心办好了。”蛾眉螓首的女子犹如无骨般, 软绵绵地倒在云磐怀中, 巧笑道。
“哼,你倒是会为他说话。”云磐伸手揽住女子,状若不悦道。
那女子娇嗔地瞥了他一眼,不满道:“殿下为何不懂奴家的心呢?我虽是关大人进献给您的,可殿下神勇无比,自见了殿下,哪里还有心思去想别人?”
“就你嘴甜。”云磐被她这一番夸赞听得神清气爽,不由出声笑了起来。
余光瞥见那老实跪在地方的线人时,才勉强抬了个眼,嫌弃道:“你这身味冲得很,还不快滚?”
线人听罢,并不恼怒,只是堆笑着往后退了去。
兹事体大,为了这事能及时传到东宫来,他们马匹都跑死了几只,又哪来的时间沐浴更衣后再来觐见呢?
云磐张口吞下美人送来的葡萄,又看了一眼送来的信件,嗤笑道:“这李良朋也真是可笑,清廉了一辈子,到头来还得用命给他儿子换个后半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