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段时间受过的屈辱实在太多了,牢中李良朋的话言犹在耳,蒙受不白之冤好不容易侥幸捡回一条命,这群人竟是连自己的心血都不放过,非要逼他到绝境吗?
若是让符元明回到初入官场时,再来一次他还是会弹劾云磐,让皇帝纳谏废太子的事,这等自私自利,不将天下百姓放在眼里的人就不配为君。
“朝中不少人听信了太子的谗言,加之这改革法不过方才实行几年,效用还未显现出来,不少同僚都被游说了……”阮城眸光微闪,无奈道。
好听些是被游说了,难听点不过就是被太子收买罢了。
但凡消息精通些的都知晓陛下袒护太子的事情,哪里还能不明白怎么战队?
一边是致仕老臣,一边是未来新帝,如何抉择还需细思吗?
“不行,我定要去信一封,和陛下讲明其中的利弊,这改革绝不能废!”符元明一拍桌子,掷地有声。
“符兄,我既已说完了事,就先行告退了。”阮城拱手道。
“此番多谢阮贤弟报信。”符元明神色复杂,致谢道。
待他离开,符元明起身就想在屋里找些笔墨,想赶在皇帝在太子的胡言乱语中同意前,把信送过去。
只是他还没找到纸笔,陆知杭就先耐不住开口了。
“师父,你可知陛下本就清楚你绝非真凶,却仍是想要你顶罪?”陆知杭长身玉立,盯着那道佝偻的身影,喟然道。
他无法感同身受符元明的心情,可在原著中也能窥探一二对方期盼晏国海晏河清的心,这改革法只要对百姓有利,就是符元明能够奋不顾身的理由。
可他就是写尽天下的纸,一个心本就偏了的皇帝,哪里会乐意去看?
听着陆知杭略显凝重的声音,符元明身形一顿,双手无力地垂下:“我又何尝不知,可我宁愿身死也不愿云磐祸乱朝纲。”
早在狱中的陆知杭与李良朋谈完话后,对方就把事情的始末告诉他了,符元明久久不能释怀,可联系到今日得知太子弹劾自己的事,他就是再想哄骗自己都不成了。
只可怜他几十年看不透陛下藏在龙袍下,那颗黑心。
什么君臣相宜通通都是忌惮于他曾经在朝中的影响力罢了,碍于百官又寻不到他的错处,不好当面处置。
“师父,为今之计,与其把希望放在皇帝身上,寄希望于张丞相,这改革毕竟是他一块推行的。”陆知杭搀扶着符元明坐了下来。
花费了半日开导对方,总算把符元明险些气死的心绪平复了下来,虽说还是郁郁寡欢,连日打击已经让符元明精神恍惚了起来。
“恩公,我这辈子就干了这么一件值得称道的事。”符元明抓着陆知杭的衣袖,浑浊的双眼眺望窗棂,透着追忆道:“前半生我自以为春风得意,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正是大展宏图的时候。
可我初入官场,不过一小小的官员,哪里有我插嘴的话,若不是侥幸成了先皇的伴读,只怕还在蹉跎。
我那娘子贤淑貌美,只可惜在我而立之年时就带着腹中的骨肉一块去了,六十载过去也就单单李良朋这位知心好友,没成想还给我捅了刀子。
外人都道我门生广布天下,可到了如今的年岁,爹娘去了,娘子走得急,就连个一儿半女都没留下,众叛亲离之下名声也跟着没了,如今连这一手促成的改革都要废除……
我这大半辈子,活得窝囊,许是老天看不过眼,唯有你与阳平让我留着点念想。”
符元明说话时,眼眶中隐隐有泪光闪烁。
他师父这辈子看似过得潇洒,可做这样的人又何尝不累?
陆知杭轻轻拍了怕符元明的后背,有些看不得老人家落泪,何况对方对自己从来都是真心以待。
“师父,不是你的错,你这一生比大多数人都要伟岸,那些人非是分不清谁是清廉之人,不过是有利可图罢了。”陆知杭心情沉闷,缓缓道。
他不明白,原著□□德圆满的肱股之臣为何到了如今的地步,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自己当初又为什么不把原著钻研清楚些,说不准剧情就不会转变成如今的局面。
“我知,可陛下并未真正还我一个清白,他们只要有个由头说,就会时时刻刻戳着我的脊梁骨,这人活在世上……总得受点磨难。”符元明说到这,不由哭笑不得。
他被释放时,陛下只说真凶还在追查,可还要如何追查?证据满满当当呈到了皇帝面前,他又是如何处置的?
符元明活到这个岁数,早就经历过了风风雨雨,他心中再没有比他辛辛苦苦促成的改革法更重要的了。
“……”陆知杭只觉得胸口有些透不过气来,除了沉默无言以对,他能救出师父已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以身犯险。
要想治朝堂百官,区区秀才难如登天。
“我岁数大了,这四海升平的盛世,恩公记得替我看看。”符元明气过头后,反倒平静了下来。
“师父,这盛世您定也能看得。”陆知杭郑重道。
要是剧情不变,他的师父能长寿到九十岁。
复仕后辅佐云祈治理天下,届时天下太平,百姓安居乐业,平定汝国统一天下再不起战乱。
“我怕是熬不过云磐。”符元明失笑道,颇有种苦中作乐之感。
“皇帝身子尚算健朗,如今诸位皇子为争储君之位暗流涌动,乾坤未定又怎知谁能承这大统呢?”陆知杭嘴角微掀,胸有成竹道。
这承大统者,自然是他家媳妇。
陆知杭在心里默默补了句,奈何不能对符元明剧透,难受。
符元明听着陆知杭侃侃而谈,脸色微缓,只是他心底并不相信就是了,从皇帝袒护云磐的举动就能窥见,其他庶出皇子根本绝无可能斗得过对方。
他如今得罪了太子,哪里有好果子吃,就连心向自己这一头的恐怕都要受到牵连。
阮阳平他尚不担心,可孤家寡人农家出身的陆知杭该如何,能倚仗何人?
“恩公,你日后可是有心谋官?”符元明长叹一声。
他从在牢中时就想了良多,这几日事情接憧而至,符元明也想通了很多事,就是有些不舍。
“自然,待我为官,为了师父所念所想,也要竭尽全力。”陆知杭不忍看符元明郁郁寡欢,正色道。
“那我就放心了。”符元明乐呵呵地点头。
他这徒弟有凌云之志,非是常人能比,符元明自是信他日后能有自己的一番造化。
“师父也得跟着我一块看看这盛世太平才是,莫要说丧气话。”陆知杭声如温玉,嗓音轻缓道。
符元明定定地打量他良久,哪怕看再多次,仍是会这张姿容可入画的清隽脸庞动容,他这目光有种难以言喻之感,直把陆知杭看得不明所以。
许久过后,符元明似是想到了什么,眼底又涌上了些许的湿意,心下一狠道:“恩公,你我师徒情就到今日吧。”
这话犹如落地惊雷,惊起一地的涟漪,陆知杭瞳孔微缩,不解道:“师父,你这是何意?”
“左右我俩也没行那拜师礼,这师徒的名分,于如今的你我而言不过累赘,你想登那天子堂,与我撇清干系才是上策,得罪了太子,又怎能在朝中站稳脚跟?”符元明叹息道。
就算日后登基的不是太子,圣上对他心生不满,倘若被其知晓两人有所瓜葛,哪里会容得下陆知杭?轻则仕途坎坷,重则性命不保,左右不过个农家子,又有何惧?
陆知杭眉头蹙起,见符元明不似玩笑话,抿紧嘴角正色道:“师父,您风光时我跟着你习经义,落魄时弃您而去,又与太子这等狼子野心之辈有何异?”
闻言,符元明一怔,他黯然的眸子垂下,鼻尖止不住酸涩,他这辈子能得徒儿如此,已是无憾。
可一个半只脚踏入棺材的人,又何苦拖累他人。
“这儿是符府,你想留也没地留,莫要让我动粗。”符元明阖上双眼,攥着手心冷声道。
“师父,我可以离开符府,可我这一世都是您的学生。”陆知杭沉声道。
“我俩又没行那拜师礼,算得了什么师徒?许管家,替陆公子收拾好行李,赶出府邸!”符元明实在看不下去,撇过头去,朝门外的许管家下了命令。
“这……老爷,息怒啊。”许管家刚进来,还有些不明所以,只以为是两人发生了争执,连忙劝架。
“闲话少说,快将人轰出去。”符元明一拍桌面,斥责道。
许管家是头一次见到自家老爷发这么大火,只得略带歉疚地喊了几个人把陆知杭驾走了。
“师父,若真背信弃义,还能做得了好官吗?别将我逐出去,事在人为,又何必出此下策……”陆知杭心下焦急,大喊着规劝。
大不了他就多收敛锋芒些时日,不出五年太子就下马了,可符元明此时正是人生低谷,他真弃他而去,陆知杭自己都看不起自己。
听着那声声不绝的'师父',符元明两行老泪纵横,待身影逐渐消失才起身从屋子里拿出了几本厚厚的书籍递到小厮手上,嘱咐道:“这几本书拿给公子,往后只需多宣扬我俩决裂一事,往狠了说。”
“是。”
忙活了半日把事情都料理完,符元明停下手中的狼毫笔,神色说不出的复杂。
“你既说我与贪污之事牵扯不清,要废我这改革法,我便以死明志又如何?”
“知杭,这太平盛世就由你替我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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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被逐出符府,莫说是敲响那扇朱门上的铜环,就连靠近方圆百米都有家丁看顾,陆知杭头疼得只能去拜访阮阳平,说明缘由。
方才推开鼎新酒楼雅间的房门,陆知杭忧心忡忡,就听见擦肩而过的食客窃窃私语。
“听说符大人那新收的学生与之发生了争执,可把符大人气坏,当场就把人逐出了府邸,任其流落街头。”
“符大人何时来的学生?”
“这我就不知了,也没听说是谁。”
陆知杭脚步一顿,余光瞥见那两人的衣料非凡,想必身份不会简单,怪不得会听说这件事。
不过,这些也不干他的事,还是先找到师兄才是紧要事。
陆知杭长舒一口气,下了二楼就准备乘着马车到阮府寻他师兄,谁成想刚出门,就与前来的阮阳平撞了个正着。
“嘶……”陆知杭吃痛地捂住鼻尖,适才行动急促,没瞧清楚才着了道。
阮阳平捂着眉心,倒不觉得多痛,他急着找师弟,准备道完歉就快点到酒楼内寻人,谁料刚一抬头就瞧见了那张熟悉的脸。
“师弟?”阮阳平诧异道。
陆知杭松开捂着鼻尖的手,听到有人叫自己才抬首望去,却是他正要去拜访的人,不由舒展开了眉目,视线在打量阮阳平时顿了顿。
师兄这是哭过?
对方眼眶泛着红,眼皮肿胀的程度比之上次符元明下狱还要骇人,想必是遇到了什么痛彻心扉之事。
“师兄你这是……”陆知杭眉头微蹙,询问道。
见陆知杭问起缘由,阮阳平的神色顿时阴沉了几分,站定在那迟迟不开口。
“师兄可是有事与我说?”陆知杭见他犹豫不决,主动追问。
能让阮阳平悲恸大哭的事情,想必不会小到哪去,陆知杭估摸不准所为何事,心底不免也沉闷了些许。
阮阳平见自家师弟一无所知,挣扎了好半天才艰涩道:“师弟,我与你说……”
“师兄请讲。”陆知杭正色道,他自己也有事想和师兄讲来着,见不着符元明的面,就只能托对方给自己说说情了。
只是,陆知杭毕竟不是真能神机妙算,还在想着等阮阳平把事情说罢,他就请师兄规劝,谁能想到,对方下一句话就让他心跳险些停滞。
“师父他……薨了。”阮阳平说完这句话,似是用尽了浑身的力气,眼泪也跟着潸然而下。
听着这言简意赅的一句话,自穿越以来再没有比这更让陆知杭不可置信的了。
阮阳平的话音清晰可闻,落在陆知杭耳中却只觉得好似有千万只蜜蜂在嗡嗡叫般,叫人听得恍如梦中,分外的不真切。
就连眼前的世界都多了几分虚幻,格格不入。
看着阮阳平不断开合的嘴唇,他愣了愣,声线略带着颤抖:“师兄,你说什么呢?师父若是知道你又在背后说他,可得赏你几戒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