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知杭环视一圈,见几人的目光都在玻璃上移不开,不着痕迹地把他特意烧制的云祈版手办揣在袖口处,刚把那明净如水晶的雕像藏好,就对上了陆昭疑惑的目光。
“嗯?”陆知杭扬了扬眉梢,轻‘嗯’了一声。
“公子你是不是偷偷藏了什么东西?”陆昭凑上前,压低声音道。
这几日陆知杭特意告了假,陪着他们在火炉这边煅烧玻璃,到了后期几位匠人都熟练掌握这门手艺后,还各自捣鼓起了些装饰品来,就连陆昭也不例外。
他之前原本还想看看自家公子神神秘秘的做些什么,奈何陆知杭遮遮掩掩的就是不给他们看,这会成品刚冷却好就被他藏了起来,很难不引起陆昭的好奇。
面对少年探究的双眼,陆知杭敲了一下他的头顶,气定神闲道:“大人的事,小孩别问太多。”
被称呼做小孩,陆昭摸了摸头顶,虽有些郁闷,可惜这说他的人是自小看着自己长大陆知杭,也就只能在心里嘀咕几声他已经长大了,放在别家都是能成亲的年纪。
他现在在鼎新酒楼可是独当一面的掌柜,手里拿着陆知杭给的分红,小有身价,唯独对情情爱爱的没什么兴趣。
“这些东西都再备一份给我娘送去,还有阮兄、和玉等。”陆知杭瞧着陆昭那闷闷不乐的小模样,轻笑道,“你自己也挑一些拿回去摆着,当个观赏的物件。”
“这些玻璃……很贵吧?还是拿去卖了好,我就不用了。”陆昭恋恋不舍地从桌面上晶莹剔透的摆件挪开,连连摇头。
他可记着呢,这些东西都是要用来赚钱的,正如陆知杭所言,奇货可居,与其烂在他那里吃灰,还不如去赚些银子,陆知杭有这份心他就很开心了。
“你跟着一块烧的,原料要不了几个钱。”陆知杭还不至于几块玻璃都舍不得,反正后边这些产业大概是由云祈手底下的人操办。
烧制玻璃的原料,有一部分是陆昭亲自去买的,采购的价格与出来的成品相比确实天差地别,陆昭听了之后颇有些心动地看着那在艳阳下熠熠生辉的玻璃,最后挑了一颗打磨镀过层的仿制品宝石。
几个匠人见到这一幕,神色各异,说不羡慕是不可能的,但有些东西有命拿,也得有命享受才是,他们慌忙低下头,紧闭的作坊大门就被从外边打开。
众人齐齐往门边看去,在看清楚来人时,登时跪拜在铺满灰尘的地板,面上皆是一派恭敬肃穆,高声喊道。
“拜见公主殿下。”
“起身。”云祈淡淡扫了他们一眼,第一时间朝陆知杭看去,见他这几日流连在作坊里,身上虽染了点尘埃,仍抵不住那一身浸了水墨似的书卷气。
在那一道清冽悦耳的声音响起时,陆知杭下意识地就侧过身望向身后的来人,右手抓着手办的动作一顿,清朗的眉目都因对方的出现而舒展开来,低声唤道:“殿下。”
“驸马辛苦了。”云祈喉结微动,迈着靴子走到身边,替他拍了拍身上的些许灰尘。
这一幕落在旁人眼里,自然是公主和驸马琴瑟和鸣,陆昭哪怕想通了公子不可能一辈子是他一个人的公子,真真切切看到他们亲昵的模样,还是有些不是滋味。
“不辛苦。”陆知杭轻声开口,垂下眼眸专注地注视着眼前的人,顺势落下长袖盖住了那透明洁净的模型,正是自己费了几日时间折腾出来的。
云祈在寒暄过后,转过身就往那摆放着成品的木桌看去,到底是见过世面的人,在看见一桌子的玻璃后,他眼底划过一丝波澜,缓缓往那边走去。
“这就是驸马口中的玻璃?”云祈骨节分明的手在相继看过器皿和仿制的宝石后,沉声道。
玻璃并非一成不变,除了透明的之外还有部分成品掺了点别的成分,一眼望去五光十色,云祈深知这些东西的重要性,只要他运用得当,将是一笔不菲的银子,甚至是拿来拉拢一些官员的手段。
“嗯。”陆知杭应了一声。
云祈放下手里几颗硕大的‘宝石’,转而拿起一面银镜看了起来,在瞥见镜中俊美凌厉的五官涂抹着脂粉,顿了顿。
眉间的红痕好似鲜血印刻在上边一样,红得他有些刺眼,说来这道红痕的来历他还有些不明,最初是钟珂与他提及是在江南遇到刺杀时留下的疤痕,后边就用胭脂盖住了。
现在想来……
“驸马当真是块宝。”云祈微微扬起下颌,嘴角带笑。
“怎么说也得有点用处才是,否则怎么讨殿下欢心呢?”陆知杭打趣着说。
闻言,云祈面上的笑意淡了几分,对方分明是玩笑话,他听着却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云祈抬头正视着那张熟悉的容颜,曾无数次出现在梦境中,梦中他们无话不谈,抵足而眠。
一旦见到这个人,皇叔的规劝、皇位、野心,似乎都变得无足轻重。
“你……在我身侧,便能让我欢喜了。”
所以,无须再多做其他事情。
淡淡的语气说出的话却在陆知杭心中犹如砸下巨石,他微微一怔,半响才回过神来,脸上是愈发温柔的笑意,低声道:“好,但是能帮得上你,与我而言便是幸事了。”
陆知杭的声音向来透着缱绻柔情,落在云祈耳边更是与蛊惑无异,他耳根止不住地泛起热意,轻咳一声转移话题道:“再过半月便是父皇生辰,我正有意拿这玻璃献礼。”
“银镜、宝石、还是?”陆知杭视线向下一瞥,随口问道。
云祈看向边上一尊看不出人形的玩意,不紧不慢道:“用这玻璃烧制两尊纯净无暇的人像。”
看着心上人望向自己烧制的失败品,陆知杭心头一跳,下意识问:“你面前这尊,瞧得出是哪个人吗?”
陆知杭在烧制玻璃时,就想到了种种商机,其中作为观赏的奢侈品是最易敛财的,脑子里就立刻出现了手办的概念,干脆就想着自己亲手烧制一尊云祈模样的雕像来。
他话问出口,双眼便透着几分期待地等着对方回答,奈何面对陆知杭不可言说的心思,云祈说出的话却让人大失所望。
“这……是个人?”雌雄莫辩的大美人脸上,明显有些一言难尽。
“……”不仅是个人,还是你。
这话陆知杭能说?那必然不能,他用空着的那只手将起拿起,一本正经地说:“此乃天人像。”
反正对他而言,大差不差就是了。
“……这天人生得倒是挺有特色,烧制的匠人想必有些奇思妙想。”云祈沉吟半响,看着陆知杭不同以往的殷切,大概猜到是对方所做,便不再说些伤人的话,委婉地夸赞一句。
“还是殿下有眼光,这天人乃是结合民间传说还有前朝志怪小说设计而成,其形象于现在而言,可谓是极为大胆的创新。”陆知杭微微一笑,顺势胡编乱造起来。
云祈面色平静地看着陆知杭在那自吹自擂,在他看向自己时,轻声笑着附和道:“驸马才高识远,我还是经过驸马提醒才明了。”
陆昭瞧着这两人对着一尊看不出人样的东西都能夸出花来,突然有些不明觉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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巍峨辉煌的皇宫内,四下皆是身披盔甲的士兵巡逻,戒备森严。
踏过巧夺天工的龙纹长阶和三道宫门进入的便是平日里开朝会的正殿了,而在那飞檐画角的大殿后边正矗立着一座规模略小一些的宫殿。
今日的朝会开得有些不同寻常,在一众朝臣商议完军政要事后,张丞相的党羽就开始有意无意地提起了坊间流传的谣言,明面上虽是为了太子正名,实则是想让皇帝下令彻查,奈何培养了十几年的储君,不是说废就废的。
太子云磐屏气站在明黄色的桌案旁,偷摸着瞄了一眼伏案奋笔疾书的皇帝,心下忐忑不安,也不知他的父皇有没有把那小官的话听进心里去。
父子俩在偌大的宫殿内沉默不语,这般沉重的氛围压得云磐有些喘不过气,他之前对那些流言偶有听闻,但当时不成气候不说,大多是些无稽之谈,便让手底下的人施压,没想到还起了反作用。
市井中的话在他看来十有八九就是张景焕联合宁贵妃使得肮脏手段,否则好端端的怎么会在几日时间传遍晏都。
皇帝像是没意识到云磐的担忧,在奏折上落下最后一笔后,将手中上等的贡笔搁置在笔架上,闭上双眼休憩了起来。
云磐忍不住又看了一眼过去,见皇帝明显是乏了,这才放下心来,看来父皇是不打算追究这件事,等他从这殿里走出去,定要不惜一切代价把这些谣言统统压下去,再寻几个领头的惩戒以示警告。
就在太子安心地畅想着出宫后怎么教训时,倚靠着龙椅的皇帝沉稳的声音冷不丁地响起:“太子真如民间传言,坐不住这十来年的储君之位,欲要谋害朕?”
皇帝这话说得云磐没有半点准备,话语中的意思更是让人骇然,不仅是站得最近的云磐,就连满殿的太监宫女都因皇帝这句直白的话而吓得脚下一软。
刹那间,殿内众人齐齐跪下,神情具是惊恐,跪伏在地板上的身子止不住地颤抖,深怕皇帝一个不高兴,连带着在此伺候的几人都危及性命。
那些太监宫女惶恐,云磐这位当事人更是吓得一个哆嗦,想也不想就跪在皇帝面前,砰砰磕了几个响头后颤声道:“父皇息怒,儿臣天天盼着父皇能长命百岁,承欢您膝下,如何会起这大逆不道的念头?”
皇帝高居主位之上,漫不经心地将视线投向额头都磕红的太子,听着对方滔滔不绝地表着忠心,面上神情深沉难测。
云磐口舌都要说尽了,也不见皇帝多吭一声,他克制住心里愈发高涨的烦躁感,红着眼眶看向皇帝,苦口婆心道:“父皇切莫听信小人谗言,离了心啊。”
说着,他做尽了所有被冤枉的委屈姿态后,隐晦地朝皇帝身边的王公公看去,那面白无须的太监在接收到太子的目光后,心下咯噔一声。
王公公迟疑了半响,到底是收了皇后不少好处的,他瞧了眼辨不出情绪的皇帝,掐着嗓子打圆场道:“陛下,太子日日为您诵经祈福,十几年来如一日,孝心日月可鉴,这市井小民连圣颜都难以窥见,这说法自然也就不可信了。”
“王公公倒是和太子一条心。”皇帝睨了他一眼,皮笑肉不笑。
听到这意味深长的一句话,王公公眼皮跳了跳,脸上堆起谄笑:“咱家是一心为了圣上,若是因一些闲言碎语伤了龙体,父子离心,岂不得不偿失。”
“是啊,父皇你罚儿臣便是,万万不能气到身子了。”太子忙顺着杆子往上爬,一唱一和起来。
皇帝目睹此情此景,眸光渐深,却并不打断呵斥。
坊间传言他大多都知道,唯一让皇帝忌惮的便是太子不满十几年来看不到登基的希望,意欲谋害圣上的流言,结合归宁宴上云磐的表现,由不得他不在意。
两人好话都说尽,抬起头来看了眼皇帝,见他无喜无悲,一时推测不出对方到底是如何想的,又担心话说多了,惹皇帝猜疑,便只能提心吊胆地等待发落。
大殿内的氛围有瞬间跌落到了谷底,脸上逐渐染上老态的皇帝态度猛地一变,一改方才的深沉难测,抚须大笑道:“皇儿乃是朕亲自教养的储君,京中百姓又哪里能清楚你的秉性呢?多是道听途说罢了。”
“呃……父皇所言极是。”云磐被皇帝这一手变脸打得措手不及,连忙跟着赔笑道。
“起身吧,还有半个月便是朕的寿辰,你好生准备着。”皇帝在说完话后,心情大好,一反常态地起身亲自扶起了云磐来。
那温热的手掌贴着自己的蟒袍,云磐心下还有些不真实感,但他忍了十几年,哪能在这时候露馅,哪怕觉得有诈也得装作感激涕零道:“父皇大寿,普天同贺,儿臣定尽力而为,以表孝心。”
殿内发生的事情,陆知杭并不知晓,彼时的他们还在作坊内观摩几位匠人烧制玻璃,哪怕有婢女在身侧扇风,仍挡不住三伏天的炎热,待到那两尊栩栩如生的玻璃雕像出炉,方才匆匆驾车回了公主府。
第159章
那日太子在殿中经历过了一番惊心动魄后, 便马不停蹄地命令手底下的人,不论用什么手段都得将京中的风波平息,好不容易把那些闲言碎语压到最低, 还没喘口气, 三日后的早朝又给他来了个措手不及。
许是上次朝会的失利,一众朝臣在禀报完要事后就直奔主题,抛出了南阳县灾民联名签下的请愿, 只盼能还那些因赈灾不及时而丧命的亲人一个公道。
云磐本以为皇帝会如三天前那般, 一笔带过,谁料前几日还在批阅奏折时和蔼可亲的父皇,竟当众圆了张景焕的意, 下令彻查坊间传闻,看看是否实属,这对于众人而言无疑是在释放什么信号,一时惊起一地涟漪。
云磐再蠢也明白这非是什么好事, 他是黑是白还有人能比皇帝更清楚?谋害夺位是假,可贪污害民却是真, 当真被天下人得知,这皇位又哪里能稳稳当当的坐上去。
下了朝后, 身着蟒袍的太子殿下就慌忙拜见了年迈致仕的外祖父乔将军,那夜将军府灯火昼夜不歇。
正在准备皇帝六十大寿贺礼的云祈得知此事,眉头微微一挑, 不紧不慢道:“看来最能触动皇帝逆鳞的, 还是他那条命。”
若非归宁宴乃是皇后所办, 皇帝又险些丧命, 单单流言蜚语难以让皇帝对太子产生疑心, 更何况还有殿中那一番试探, 就连深受信任,跟随他多年的王公公都能被收买,怎能不让皇帝忌惮。
晏国的帝位需要有人来继承,但绝不是这么一位在皇帝还在任时,就坐不住想使歪门手段的人,云郸固然溺爱云磐,可与他的性命相比,这份爱又不值一提了。
“此时张丞相等人应是要乘胜追击的,就看凤濮城那边能不能从李睿识口中撬出点什么了。”陆知杭沉吟半响,说道。
他想来想去,唯一想不通的就是李睿识当真知道点什么,当初在自己面前的伪装就过于完美了,排除其本人,李良鹏当初留下的后手恐怕是其身边的人才是。
但是太子都露出獠牙了,若非云祈派了人过去,只怕李睿识早已命丧黄泉,真要有什么手段,也该是时候露出来了 。
他正思索着,司荷就步履匆匆地行到了云祈跟前,余光瞥向坐在一旁的陆知杭,欲言又止。
“说。”云祈薄唇淡淡地吐出一字,并不忌讳身侧有旁人在。
见状,司荷便没再藏着掖着,如实道:“凤濮城那边来报,李府的老管家与张丞相的人接了头。”
“具体如何。”云祈眉头蹙紧,问。
“那老管家诈死多年,这回见到太子不顾当年的诺言,不知从哪里来的线索,自个找到了张丞相派往江南的人,将李良朋这些年收集的不少罪证都呈了上去。”司荷说。
听罢,云祈微微侧过脸去,与陆知杭的视线在空中交汇,神色各异。
“此时能成,云磐的储君之位十有八九是保不住的,就是不知这风多扇多大。”陆知杭轻声道。
他们现在除了要扳倒太子,还得将背后的乔氏一块拖下水,一旦储君被废,乔氏就失了圣心,唯一需要担心的就是云祈的一身女儿装能不能脱下来。
“驸马在忧心些什么?”云祈似是看出他的忧虑,眉梢微扬。
“忧心你背后无依无靠,陛下得知你乃男儿身,治不治你的罪,其他皇子又作何想。”陆知杭左手撑着下颌,朝他那边看去,无奈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