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张景焕起了头,不少官员跟着点头附和,大多持着法不责众的心理,就差一哭二闹阻挠皇帝的‘荒唐’决定了。
瞧着底下官员窘态百出,皇帝一反常态的没有震怒得出声呵斥,而是优哉游哉地抚着长须,与老神在在的宋元洲视线交错,忍不住朗笑出声:“诸位爱卿误会了。”
“误会?”张景焕持着怀疑地态度问出声,见皇帝直呼误会,态度甚至称得上和善,下意识觉得陛下这是看事不可为,打算退让了。
皇帝戏看完,乐子也逗完了,昨夜刚睡下就要起早朝,这会正是困倦之时,便直言道:“淮阳公主本是男儿身,受废后迫害而无奈扮做女儿身,如今毒妇伏诛,朕封他为宸王有何不可?”
“自然是理所应当。”张景焕听了皇帝的解释,跟着点点头。
“左相……这?”身后那位先前附和的官员面露犹豫。
张景焕老脸一沉,正要让他闭嘴,突然自己就先察觉到了不对劲,他身形一怔,在脑子里不断重复着皇帝先前的话。
淮阳公主本是男儿身?
等等……这什么情况!
不仅是张景焕呆愣当场,就连一直置身事外的闻政父子俩都讶然地对视一眼,眼底的惊涛骇浪哪怕是再深的城府都没能遮住。
“公、公主本是男儿身?”张景焕如梦初醒,不信邪地向皇帝又重复了一遍。
“正是。”皇帝想到自己当时的神情,再看看朝中官员的失态,莫名有了些平衡,“诸位爱卿可还有异议?”
“臣等不敢,遵陛下旨意便是。”张景焕呼吸略显不畅,咬咬牙做出表率,并未对皇帝这句话产生怀疑。
比起云祈性别疑团,他更在乎的是自己的仕途,好不容易坐到左相的位置,竟是压错宝了。
云祈若仅仅只是一位公主,在太子被废后四皇子当然是继任希望最大的人选,可现在半路冒出来个竞争者,是徵妃所生外,还三番两次立功,在皇帝心中地位定是难以撼动。
那他先前为了恩师,为了四皇子所付诸的努力岂不是替他人做了嫁衣,要是早知道这里头的隐情,张景焕现在就不用悔得肠子都青了。
有人欢喜有人愁,于闻政这等从不站队的人而言就是天大的喜事了,他心有鸿鹄之志,自诩千里马,官至从一品枢密院使却没有伯乐赏识,本以为要抱憾终身,可云祈的出现无疑是给他燃起了希望。
闻政清清楚楚记得,云祈在阳和殿说过的那番话,只要其人能登上帝位,晏国养精蓄锐何不愁晏国踏破汝国山河。
年迈的枢密院使眼底精光闪过,面上却是一如往常的波澜不兴,像是仅仅听闻了件奇事后就漠不关心了般,实则早已盘算着私底下怎么把云祈查个干净,要是没有问题,他定倾闻家之力扶起上位。
再者,闻政看得明白,皇帝对云祈的恩赏超脱众皇子,只要稍微细思就能明白帝心,自己不过是顺势而为罢了。
朝中百官的悲欢并不相同,在他们忧心云祈的出现改变储君竞选格局的时候,陆知杭却是因一句‘女儿身怎能承亲王爵位’而动容。
诚然晏国女子地位比之自己前世的某些朝代要好上不少,但无形的束缚也确确实实存在,他静静地盯着手中玉笏,若有所思。
到了散朝还时不时听到身侧的官员窃窃私语,想必是还没从朝会的大震荡中缓过神,陆知杭轻笑着摇摇头,径直从金銮殿中踱步而出。
“陆中书?还是称郡王殿下?”宋元洲乐呵呵地走到陆知杭跟前,拦住他的去路。
“下官正要去应卯,宋大人自然该称下官陆中书。”陆知杭作了一揖,温和笑道。
宋元洲自上而下打量了陆知杭半响,见他得道升天后还能不骄不躁,不由得满意地点点头:“何时得空,可莫要忘了到宋府见见犬子,他成日念着师父,瞧着都消瘦了不少。”
“休沐便去。”陆知杭听到他那便宜徒弟还念着自己,微微一笑。
要不是有宋和玉夹在两人中间,以宋元洲老奸巨猾的性子怕是不会轻易替自己求情,顺着云祈的意向皇帝求赏,陆知杭现在的身份地位少不了对方的助力,确实该挑个日子与宋和玉叙叙旧。
云祈恢复男儿身之事在朝中引起震荡,昭告天下时自然也在晏都引起轩然大波,在大吃一惊后总算有人想起了当时皇帝赐下的婚约,一时之间陆知杭也成了这些人嘴里的谈资。
张丞相府。
张雨筠正磕着瓜子听小曲,许是身边坐着张楚裳,只觉得这曲听得人枯燥乏味,心情无端生出几分烦躁来,偏生贴身丫鬟素环还莽撞地冲到她跟前,没点礼仪可讲。
“你这是被狗撵了不成?”张雨筠横了素环一眼,没好气道。
张楚裳听到旁边传来的声响,看似专心致志地听着小曲,实则那双泛着盈盈水光的眸子早就斜着往那边瞧去了。
素环要不是心知自家小姐为了驸马辗转反侧,哪里会在得知消息的第一时间就马不停蹄来报,好心没好报还被骂了一通,委屈地瘪瘪嘴:“小姐,这不是有大喜事与您说吗?”
“喜事?爹又想把我许给哪户人家了,怎地张楚裳不用嫁,她比我还大,再不嫁就成老姑娘了。”张雨筠提起这事就压不住火气,要不是她前些日子立功了,张景焕怕她被太子惦记,早早就安排好了未来夫婿,气得张雨筠差点连夜跳井。
安心吃瓜的张楚裳没想到好端端的被点了名,她侧过脸笑了笑:“没法子,爹疼我。”
“小贱人。”张雨筠一口银牙都险些咬碎,暗暗腹诽了一句。
张楚裳在随皇帝游猎时伤势不轻,张雨筠现在是碰也碰不得,万一人家有个好歹全赖自个身上,只能憋着气朝素环撒去:“什么喜事?说不出个让本小姐开心的事来,你今儿个就把茅厕扫了。”
素环脸色一垮,哪里不知自己这是撞张雨筠枪口上了,她连忙回避对方的目光,怯生生地回道:“京中人都在传,太子与乔家造反才把这密辛揭出来,那淮阳公主原是男儿郎,驸马的婚事说是作废了。”
“当真?”张雨筠杏眼睁得溜圆,急不可耐地抓着素环的肩头追问。
“虽说听着跟戏曲似的,可都张贴了告示,应该是真的。”素环被她晃得头晕脑胀,连忙朝张雨筠保证道。
“不成,待爹爹回府我要亲自问问,若是真的,这回可不能再杀出个半路截货的。”张雨筠一把放下手中的瓜子,来回踱步。
张楚裳面无表情地盯着台上唱曲的花旦,心思早就跑到张雨筠那头去了,乍一听闻云祈是男子的消息,手上的动作下意识顿了顿,难掩眼底的惊愕。
“难怪生得那般高挑……”张楚裳回忆起在相府柳树下与对方相谈时的画面,喃喃自语,“那我先前想的那些岂不是都是庸人自扰?”
张楚裳没有多想别的,单纯认为是自己先前误解云祈与陆知杭的关系了,而她心心念念着的大侠想必也是蒙在鼓里错付真心,这样说来她指不定还有机会。
想完这些,张楚裳才意识到,陆知杭现下的身份已不是驸马,没了这层身份的庇护,她是不是就多了一丝报仇的可能性呢?
念头方起,没等张楚裳细思怎么谋划,素环下一句话就毫不留情地把她的念想打落得支离破碎。
“小姐,现在该称了北陵郡王了,陆中书屡立奇功封为异姓郡王,怕是这晏都未出嫁的女子都要踏破郡王府了,咱们得快些才是。”素环神色凝重,就怕张雨筠又晚了一步。
“郡王?”张楚裳瞳孔微缩,身上的血液刹那间像是凝固了般,让人如坠冰窟,“怎么可能……他上辈子还是靠父亲提携才爬上高位,今生不到二十就封了王。”
张楚裳的愁苦不足为外人道也,陆知杭在一众同僚古怪的审视中,总算熬到了皇帝赏他半天假回去收拾府邸,匆匆赶到了公主府就瞧见一群小厮正收拾着什么,想必是要运往云祈新定下的王府。
得皇帝垂青,除了御赐的王府外,云祈位于东城的公主府也没有收回,只是为了赴‘翻墙之约’,暂且把这座府邸闲置下来了。
“郡王殿下,您落在府中的这些物件奴才们还没动过,不知是否需要替您搬到府上?”正指使家丁运东西的管家瞧见陆知杭,连忙上前点头哈腰。
“劳烦了。”陆知杭微微颔首,示意过后就径直往府内走去。
皇帝赐下了‘北陵郡王府’的牌匾送往陆府,陆知杭估算了下时间,应该差不多到家门口了,不知他娘看见了又作何感想。
想起张氏,陆知杭就颇为苦恼,还没盘算好怎么把事情来龙去脉和对方讲清楚,哪怕张氏一心为了原主,他也不可能真把事情和盘托出,更何况自己与云祈是真心相待,断不可能替陆家延续血脉了。
云祈早早在庭院内的石桌休憩,等着陆知杭到来,在视线中出现那道芝兰玉树,浸着书卷气的身影时,俊美的脸上收敛住散漫,唇边勾勒出笑意:“知杭。”
低沉如弦鸣的悦耳嗓音传入耳中,陆知杭越过两侧树梢,听着他得以自在用着自己本来的声音,眉目不自觉地舒展开来:“药喝了没?”
“嗯,距寿宴也过去几日了,伤势好了大半,没你想得那般严重。”云祈眼中疤痕的画面一闪而逝,他摸了摸额间红痕,再纯粹不过的男声低喃着,“倒有些好奇两年前与你在江南的旧事。”
“这不等着夜深了再翻墙与你说?”陆知杭凑到他耳边,低笑着打趣。
云祈明知他说得是玩笑话,耳尖还是不可抑制地红了几个度,他不着痕迹地把人推开,将手中的宣纸塞到陆知杭掌心处,意味深长道:“宸王府的布局,记得收好。”
“这是方便我翻墙不成?”陆知杭摩挲着手心里的地图,笑弯了眼,在温煦暖阳下仿若镀上光晕,颀长出尘的人恍若天人,令云祈有一瞬的恍神。
“嗯,都标好了。”云祈一双丹凤眼情意晦涩难懂,却无端地勾人心弦。
闻言,陆知杭诧异地挑了挑眉头,旋即将手里的地图展开,果真见到上边绘制的宸王府布局,甚至连护卫巡视的时间,哪处的墙好翻都标注得清清楚楚,看得陆知杭险些没笑出声来,直接将人揽入怀中,轻声许诺:“定不负相思意。”
两年光阴过去,他的承修也高挑了不少,恢复男装的云祈身上少了脂粉味,容颜明媚潋滟得夺目,偏生周身的气度又透着不近人情的疏离。
云祈被陆知杭紧紧拥在怀里,炙热滚烫的手搂在腰间,像是要倾注所有的热度般。
他喉头不自觉地干渴起来,晦暗的双眼小心地打量着四周,见四下无人才伸出手回应,贴得近时,就连对方逐渐加速的心跳声都分外清晰。
于云祈而言,没了两年前的那段缠绵时光,陆知杭的一切都是新奇的,哪怕不是初次,仅仅是个拥抱都让他心悸,他阖上双眼,正想静静感受彼此,就感觉到有什么硬质的东西突兀地顶着自己。
“……这是何物?”云祈蹙起长眉,稍稍往后退去一步。
怀中没了温度,陆知杭没来由地有些怅然若失,他收回思绪,顺着云祈打量的方向垂下眼看去,后知后觉是什么东西硌到对方,遂将怀里的玉佩取出,温声问道:“你是说这枚玉佩?”
云祈双眼微凝,仔细端详了片刻那枚莹润光泽的玉佩,语气不明:“还是头一次知道,知杭随身带着枚上等的好玉在身上。”
云祈的话乍一听漫不关心,实则在意极了自己缘何在怀里放了枚玉佩,他对陆知杭的过去并没有太多的参与感,除了这几个月的相熟相知外一片茫然。
陆知杭听出他的弦外之音,顺势将手里的玉佩郑重地交到对方手里,眸中含着追忆之色:“这是师父所赠之物,只是先前不便系在腰间,你若喜欢,权当师父留给我的新婚贺礼了。”
“咳……”云祈被陆知杭这毫不害臊的话呛了一下,他摸了摸表面光洁的玉佩,对上陆知杭那双缱绻深情的眼睛,低声询问,“符尚书的遗物?”
“嗯。”陆知杭微微颔首,这枚玉佩正是当年在张家村郊外救下符元明时,对方赠与的信物,只是时过境迁,唯有这枚玉佩还留存在自己手中。
陆知杭提起符元明时倒没有了在江南时的悲痛,可要说全然没有感觉倒不是,只是偶尔会想起在符府时的惬意日子,从而黯然神伤。
云祈虽想不起在江南的记忆,但从陆知杭稍显低沉的嗓音就能听出其中的惋惜。
他垂下纤长的睫毛,遮住眼底的复杂,将那枚系着红绳的玉佩握在手中,玉器表面泛着的热度应是长时间与陆知杭接触之故。
树荫下,那张孤冷破碎的脸似有光斑打落,云祈青葱般修长的手指向陆知杭腰间探去,迟疑了会又熟稔地替他系在腰间,直直垂在腰间,泠泠作响。
触及陆知杭不解的眼神,云祈扯了扯嘴角,漫不经心道:“现在方便了,就系着吧,”
“好。”陆知杭一怔,随机淡然笑道。
砰砰€€€€
“两位殿下,屋里的东西可需要奴婢替你们收拾?”夜莺和司荷一左一右,站在庭院关紧的大门外,扯着嗓子询问。
除了二人住的这处院落,府上其余需要带到新府邸的东西,早就被那些家丁手脚麻利地收拾好了,主要陆知杭放在这儿的行囊算不上多,约莫一个时辰的功夫就清理得干干净净了。
夜莺清脆的叫喊声远远传来,惊醒尚沉浸在柔情里的二人,陆知杭与云祈面面相觑,朝着门边回绝:“你且在外边等着便是,屋里头的东西想必你们大多也分不清,让本王自个来便是。”
“是。”夜莺没多想,不说陆知杭不喜旁人碰他的私物,自她来到公主府起,云祈就是个极为有边界感的人,里屋她都没进过几回,更别说其他。
“郡王殿下,里边请?”云祈戏谑地笑看陆知杭,拱手示意他现行进屋,直把陆知杭闹了个大红脸。
“我这自称听着很奇怪不成?”陆知杭也是学着遇到的那些皇亲国戚来,封了郡王自然不能再如以往那般没有礼数,先适应适应总是没错的。
“威风得很。”云祈嘴角带笑,跟在陆知杭身侧一同进了里屋。
两人说说笑笑收拾起了行礼来,陆知杭主要拿的都是些书籍和衣物,顺道把身上的官服换下,重新穿上公主府替他新缝制的月白色长衫,单从样貌上来看,绝不会让人觉得是位朝廷命官。
把放在柜子里的包袱拿出,陆知杭正要往里放自己编撰的医典,就意外发现包袱里还放着个沉甸甸的木盒,不是他用来放折纸蜜饯的那个,略作回想,陆知杭就想起眼前带锁的木盒装的是什么了。
“好像是陆昭送的面具?”陆知杭眉心一跳,还真不知是什么时候放在这的,深怕被云祈发现,连忙把书籍都堆积在上边,遮遮掩掩赶忙系好,动作之快让人目不暇接。
“……嗯?”云祈微微歪了歪头,瞥见陆知杭莫名诡异的举止,面上若有所思,等陆对方侧过身来又装作不知,安心收拾着自己的东西,能焚烧的都烧得干净,不能烧必须留的信件就揣在怀里。
索性屋子里都是些轻巧的小物件,不能经他人手的东西都收拾好后,二人这才坐上备好的马车。
陆知杭放下车舆的帘布,看着那扇住了几个月的府邸缓缓关上朱门,心中颇有些感慨,旋即踏上回北陵郡王府的路。
“宸王府与北陵郡王府顺道,本王好心送你一程了。”云祈声线清冽悦耳,玩味笑道。
“这么大的恩情,该如何回报才是。”陆知杭把揣着的包袱放在软垫上,煞有其事地跟着附和。
好在车厢内的隔音不错,两人说话的音量并不大,不然这等无聊的对话传入司荷耳中,怕是要无语凝噎,直呼她的殿内怕是被鬼附身了。
当然是以身相许了。
云祈眉头一挑,第一时间起的就是这个念头,奈何他还有别的事情问陆知杭,只能压住嘴上的一时痛快,漆黑的瞳眸看着对坐的人,不紧不慢地指着他旁边的包袱问道:“你在卧房收拾时,躲着什么?”
“你看到了?”陆知杭嘴角一抽,扶额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