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同知,烦请你走快些,知府大人召见,万万耽搁不得。”方同知身后跟着数位手持账本的官吏,落后一步的中年人则是€€阴城中的另一位同知。
那被几度催促的刘同知神色犹疑,脚下步子不停,问道:“是什么事这般急?”
“不过是核查近段时日府库的支出,届时大人有何疑虑,你尽管如实回答。”方同知不假思索地回答。
听到这话,刘同知的脚步一顿,瞥见方同知脸上的焦急,又望向不远处高坐于公案旁的陆知杭,他面不改色地点了点头:“区区小事罢了,方兄放心就好。”
陆知杭的左右各候着一位同知,厚厚几沓账本被堆叠在府衙的公案上,他先是打量起了二人来,见方同知明显松懈下来的表情,他唇边翘了翘不再多看,而那位鲜少碰面的刘同知则是板着脸,看不出什么来。
陆知杭与他接触不多,不似方同知那般事事都跟在自己身边,因此看了一眼后就把视线落在了随行的官吏身上,神色各异。
“尔等且先在堂前候着。”陆知杭摊开最上边的一本账本,轻声道。
“是。”
得了众人的应声,陆知杭随即埋头核算起了账本来,他起初是想着休息的空档顺道观察起在座众人的表情,毕竟这账本不是一时半会看得完的,结果等他的目光触及到那繁乱的账本时,压根没有间隙去理会其他了。
“这账本怎地不按朝廷的规矩来?”陆知杭扯了扯嘴角,对这绕了几个弯的账本分外无语。
“回大人话,这是前任知府大人下的命令,虽说已经被革职砍头,可这么多年来留下来的规矩,一时半会还没来得及改。”方同知一听到自己知晓的事,连忙上前解惑。
“往后的账本皆不得再用此法。”陆知杭目光一凝,冷声道。
“下官得令。”堂前的众多官吏齐齐应声。
其实得到这样的回答,陆知杭并不觉得意外。
€€阴城离晏都实在太过遥远,除了打仗的时候,皇帝都甚少关注此地,前任知府上头有人罩着,在此地可谓是呼风唤雨。
对方这账本摆明了就是方便贪污,又有谁胆敢质疑呢,就是苦了查账的陆知杭了,好在有过不少次对账的经验,虽看得头疼,但不至于两眼一花。
主位上芝兰玉树的知府大人翻动账本,清脆的翻页声在大堂内清晰异常,底下在此待命的官吏大气不敢喘,备受煎熬的等着陆知杭对完账。
这公案上的账本所记录的支出项目繁杂,陆知杭足足看了一个时辰才全部看完,而两位同知和官吏们都跟着一起等了一个时辰,要不是看到一半,陆知杭想起来赐座,怕是他们得跟着站这么久。
“……竟没有问题,难不成是假的账本不成?”陆知杭翻阅完近半年来所有的账本,除了有些支出过于倒腾,扰人耳目外愣是没看出什么不对劲来。
“知府大人,可有何异常?”刘同知见陆知杭抿着唇角久久不言,出声询问。
“不曾。”陆知杭顿了顿,心里虽还是觉得哪里不踏实,但手中的账本确实没有任何问题,都是有凭据佐证,只得如实回答。
刘同知抬眼暗自打量了会高堂上的陆知杭,在他说完结果后,古板的脸上扬起一抹笑容:“既如此,下官还有公务要忙,事关防疫要务,怕是耽搁不得,知府大人,您看可否特许下官先行告退?”
“……防疫事关重大,当然不能耽搁。”陆知杭沉默了少顷,明净如止水的眸子一瞬不瞬地望向刘同知,尤其是目睹那久违的笑容,脑中猛地起了一个模糊的念头。
“那就多谢知府大人体恤了。”刘同知行了一礼,宽大的袖袍微微露出黝黑的手腕。
陆知杭在瞥见那抹与脸上肤色不一致的黝黑时,眉头不由微微挑起,受气候缘故,汝国人大多皮肤偏小麦色,仅以这点来断定当然不妥,毕竟哪怕是晏国人都有被晒黑的,可刘同知这脸上明显涂了脂粉,颇有些欲盖弥彰的意味。
搁在任何时候,陆知杭都不会怀疑对方的身份,奈何€€阴城情况特殊,先前被问斩的官员就揪出了汝国奸细,他下意识联想到汝国人并未有什么问题,何况自己适才观刘同知的反应就觉得有古怪。
眼瞅着刘同知转过身就要迈步离开府衙,陆知杭冥冥之中总觉得对方这一走,偌大的€€阴城怕是再抓不住一个活着的人,他张了张口,思考着强硬留下对方的后果。
脑中纷乱的思绪接憧而来,陆知杭垂下眼眸细细观察起了公案上的账本,在看完那一页的账本后与那模糊的念头不谋而合。
顷刻间,他就想明白了其中的缘由,陆知杭紧绷着的神经松懈下来,直视那离门槛越来越近的身影,连忙出声呵道:“慢着!”
“知府大人还有何事吩咐?”刘同知身形一顿,淡定地回首作揖。
“想问同知大人一个问题,我方才想了良久都想不出个所以然来,怕是只有同知大人能解惑了。”陆知杭嘴角的笑意浅淡,仿佛真的是求学若渴,期盼着有谁能给个答案。
方同知诧异地在刘同知和陆知杭二人身上来回,他还得请教陆知杭,府库没银子了该当如何,未曾想这暂告一段落的事情,知府大人又不知道要生什么幺蛾子,再大的问题能有治理€€阴城的瘟疫重要。
旁人的疑惑还未在心中盘旋多久,刘同知就躬身行了一礼,遮住眼底的异样,语气不乏恭敬:“陆大人乃是连中三元的奇才,下官不敢当。”
“这有何不敢当的。”陆知杭轻笑一声,温润如玉的嗓音在大堂中缓缓响起,“我与刘同知、方同知三人住客栈,共计三十两银子,退房后掌柜的方才发现多算了五两银子,遂唤来小二退还五两,途中小二心生歹念,私吞了二两,仅退还我与两位同知各一两银子。
我与三位同知各付房费九两银子,便是二十七两银子,而小二私吞了二两银子,应是二十九两。”
“这是什么问题?”方同知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明白一向把心思都放在公事上的知府大人,怎会因为这等无聊的事强留刘同知。
清白者皆是面面相觑,不明所以地看着陆知杭,而心怀鬼胎者心里咯噔一声,直愣愣地望向陆知杭发呆,听着对方悦耳低沉的声音一字一顿地问着,语气逐渐严厉:“那……这少的一两银子去哪里了?”
账本确实不是假账本,只是里头记载的用法极为混乱,理清楚里边的账目就已经不易了,更遑论意识到这里边不知不觉少了的钱。
“大、大人,下官知罪,下官一时被猪油蒙了心,朝廷最新送来的灾银下官并未伙同刘同知私吞,而是全都用在了€€阴城上,求大人绕我等一命。”户曹腰膝一软,哪里不明白陆知杭这是看出了账本的问题。
可这些账上的钱大多是前任知府私吞,对方落马后又是刘同知接手,而他不过是谋点小利罢了,户曹自觉罪责不大,直接哭嚎着求饶,企图以供出刘同知从轻处罚。
这一个多月以来,朝廷派来的人根本来不及彻查€€阴城的内患,只来得及草草拷问问题最大的那一批,剩下全部的心神就都在治理瘟疫上了,户曹本身不干净,自从前任知府的恶行曝光后,他虽没被查出来,但也担惊受怕了这么长时间,心里的防线早就崩溃了。
在座的众人皆知,一旦€€阴城的瘟疫暂歇,等待€€阴城官员们的就是浩大的清查,可€€阴城被封后,他们是逃也逃不掉,只能战战兢兢等着审判,未曾想这一日来得这么快。
“还请大人明察,下官对此并不知情,张户曹怕是因公务上的事对下官心生不满,故而诬告。”刘同知在最初的慌张过后,连忙上前澄清。
“是真是假,查过了便知,私吞百姓的救命钱,罪无可赦。”陆知杭脸上浅淡的笑意不再,转而蕴含怒意地沉声道。
听着陆知杭斩钉截铁的话,刘同知的心瞬间就沉到了谷底里去,他本是汝国潜藏在€€阴城的最后一枚棋子,一旦自己都败露了,日后还怎么为汝国添点力,扰乱€€阴城内的局势?
“来人,将刘同知与张户曹押入地牢,听候发落,彻查此案,一旦参与贪污受贿者,皆严惩不贷。”陆知杭持着手里的惊堂木,根本无惧于刘同知在€€阴城经营多年的势力,挥手示意随行的将士们,直接将人缉拿归案。
方同知目瞪口呆地看着那些身披兵甲的士兵将昔日的同僚擒住,根本没想到除了被揪出来的前任知府,深陷囹圄的€€阴城还有这么多蛀虫在身,至于这其中有没有汝国的奸细,更是想都不敢想。
“知、知府大人,下官绝对与此案没有牵连。”方同知堆笑着脸凑到公案边,搓着手试图力证自己的清白。
“放心,本官绝不会冤枉无辜之人。”陆知杭有些好笑地看着满脸讨好意味的方同知,温声道,“你就与本官一同到刘同知家中看看吧,本官倒要看看这些贪官污吏家中能私藏多少银子。”
“这是当然,这是当然,下官明日就出些绵薄之力,乐善施粥,为€€阴城添些力。”方同知深怕陆知杭一个不满意,就寻他的错处。
这方同知是临时提上来的,又不是前任知府的心腹,就是想犯事也犯不了多大的事,陆知杭朝他微微颔首,随即就启程抄起刘同知和张户曹的家来了,至于其他官吏肯定有同流合污之辈,还得慢慢细查。
只是这抄出来的家产,还是大大超出了陆知杭的认知,看着刘府地窖满满当当的雪花银和丝绸布匹,直接倒吸了一口凉气。
朝廷既要忧心边关战事,还得勒紧裤腰带驰援€€阴城,没想到这大半的钱财全都进了刘同知的口袋里,要是被户部尚书得知,不得气得捶胸顿足。
“大人,这儿有封书信。”方同知在屋内翻了半天,叩着那明显空档的声音,竟意外在木架上敲出了封书信,赶忙小跑着过来邀功。
捻了捻看不清字迹的纸灰,陆知杭就听到方同知急促的声音,他气定神闲地接过对方手里的书信,问道:“哪儿找来的?”
没等方同知回话,陆知杭在看清楚被密信的书信写的字迹时,神色顷刻间就凝重了不少,只因这信纸上的正是汝国的文字,原本的猜测直接落实。
“木架后头有个机关,在那里找到的。”方同知如实答话,小心翼翼地看着神色认真的陆知杭,试探性道,“大人看得懂?”
“看不懂。”陆知杭将书信收回,一本正经道。
他看不懂上边写得什么,但有的是人认得汝国文字。
他之前还想着方同知也寻不出什么有用的东西来,自己发现的那处纸灰说不准就是两方通信的重要证据,只是被刘同知先一步销毁证据,没想到自己这位副手直接给了他一个意外之喜。
方同知一听他说听不懂,嘴角抽搐了几下,险些以为自己这新上任的知府大人真是无所不能了,暗自腹诽道:这看不懂还能看得这么入神。
“这回总不能再与本官哭穷了。”陆知杭瞥见方同知的小动作,没跟他计较,指着这白花花的官银和粮食说道。
“必然是不能的,下官定安排妥帖。”方同知还记着同僚们哭得悲天恸地的模样,哪里敢忤逆半分。
陆知杭抬头望着中天上的明月,这才恍惚发现天色这么晚了,而他的晚膳还没入肚,临走前不忘叮嘱:“三日后,本官去完疠所会亲自到城内巡查,莫要惫懒。”
€€阴城内的忧患还有多少,陆知杭不得而知,这时不时就给他来个窟窿,着实招架不住,甚至在粮食上还存在着巨大的隐患。
朝廷必然是以边关为重,自从陆知杭赴任以来就没再送过粮食,以府库的储量怕是撑不到五月,就算逼着商人吐出点边角料都不顶用。
现在城中百姓大多身染疟疾,根本无力下地种田,仅靠部分人的耕种想要养活所有人根本不可能。
“待黄花蒿生效,最快也得半个月的疗程才能痊愈,届时三月耕种,夏收也得六七月,产量更是成了问题,只盼着老天莫要再来个灾害。”陆知杭思考着€€阴城未来的路,只觉得嘴里的东西如同嚼蜡。
他用膳时,身边并未有他人在旁伺候,秦侍卫如同门神般站在门口巡视,陆知杭还期望着快些把瘟疫治理好,城中有富余的粮食才好援助远在泽化城的云祈,现在却是连两、三个月后,百姓们吃什么都操劳起来了。
“殿下送信来了。”居流见他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冷不丁地开口。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一张被红漆封着的书信安安静静地停在了木桌上,要不是信就搁自己眼前,陆知杭还以为是自己思念云祈过度,出现了幻觉。
陆知杭在瞥见信封上写着的熟悉字迹,断定那是云祈的亲笔信后,嘴角上扬的弧度怎么都压不下来,半响才后知后觉,低声道:“承修的信……怎么送来的?”
无需多想就知必然不是走什么正规途径,那送信的人怕是费了好一番功夫,和居流接头才把这信件送到自己手上。
怎么送来的都没有媳妇给自己写信来得重要,自除夕夜一别,二人已经许久不见,就是看着封信都觉得心喜得很。
陆知杭赴任前,在送去前线的信中写明了近日的情况,未防云祈担忧还特意补充了自己有药方能治理疟疾,虽说实际上他并没有十足的把握。
顺手将书信拆开,陆知杭逐字逐句地读着,前边大篇幅的叮嘱自己在€€阴城万事小心,随后提及了€€阴城内一些能用的人手,最后又谈起了他在边关的近况。
泽化城的情况不容乐观,从云祈在信中提及的现状来看,若是朝廷没有援军到来,怕是支撑不了多久了,比起援军,物资上由于运输条件的困难,同样有所匮乏。
以往边关打仗,有€€阴城这座粮食大城援助,朝廷自然无须太过忧心这些,可现在€€阴城在汝国的蓄意谋划下自身难保。
“想必刘同知留在这儿,为的就是不让晏国解决疟疾的后患。”陆知杭读完通篇信下来,已经恢复了平日里的淡定,眉宇间不见半分忧色,转而提笔给云祈写起了回信来。
“这信,你可能送到承修手中?”陆知杭将木门关紧,朝着倚靠在木柱子上的居流询问。
“能。”居流不假思索地回道。
见他回答得这么干脆,陆知杭扯了扯嘴角,瞬间觉得自己这些时日的相思之苦全都成了笑话,身边不就有个现成的人能送信。
陆知杭摇了摇头,提到书信就想到从刘同知家中搜来的那一封,能被他们截获,想必是来不及烧毁,想至于此,陆知杭话锋一转道:“承修把你训得这么好,可识得汝国文字?”
“不识。”居流简洁地说道,半点希望也不给陆知杭。
得了这么个答案,陆知杭倒不觉得气馁,€€阴城离汝国边境并不远,城内总不至于一个懂汝国文的人都没有,奸细都被他们抓出来好几个了。
翌日天刚蒙蒙亮,陆知杭就身穿官袍前往疠所关心起了那几百个试药的病人来,药方最好还是要对症,尽管疠所内的百姓症状都大同小异,但病重者最好再依他现在的情况略微修改几味药为妙。
刚踏入疠所的大门,迎面望来的就是众多神色激荡的百姓,尽管脸色还带着病态的苍白、潮红,看着陆知杭仿佛见到了救命恩人般,要不是身边有官兵护佑,陆知杭估摸着他已经被围得水泄不通了。
“他们这是?”陆知杭余光瞥见刚刚端着药渣出来的万太医,踱步往他这儿走去,问道。
万太医几人及€€阴城的医者既要照料疠所内患病的数千人,又要慎重对待那几百个试药的人,不到两日的时间,眼底就泛起了淡青色,但从面上看,却精神得不似年近花甲的老者。
“陆大人,你真是神了!”万太医在看到陆知杭的第一眼,眸光大亮,毫不掩饰地夸赞起来。
“过誉了。”陆知杭被万太医夸得一愣,谦虚地笑了笑。
万太医这会儿心情正好,顺手拿起陆知杭赠与的一瓶酒精擦了擦手,解释起来:“昨日选的那数百人都住在疠所东边,由我等专门负责,吃过新药后,今日一早就有近百人觉得身体有所好转。
其余人都关心着官府这新药疗效如何,时不时就来这儿打听,今早一听说有用,都争着要试药,这事陆大人没下令,我等哪里敢擅作主张。”
“我到东边瞧瞧。”陆知杭略微思索了会,温声道。
能甘愿试药的都是些危及性命的重症,正是病得足够严重,一点点生机就被他们清晰的感知到了,本以为命不久矣,骤然有了希望,怎能不感激涕零。
“陆大人,这仙药能不能分我一碗?”
“是啊是啊,这可是救命的良药,先前是我等眼拙。”
推挤在一起的百姓在人群中吵嚷着,对自己怀疑药性一事,可谓是肠子都悔青了,恨不得早些喝下,早点出了这疠所。
“大人,您看如何?”万太医有些迟疑地问起陆知杭来,以他谨慎的性子,在观察足够长的时间,确定这药方无害无毒之前,当然是不愿意给所有人用的。
陆知杭垂下眼睑,瞧着万太医的神情就明白对方在想些什么了,他心里何尝不是有着同样的顾虑,尽管这个世界与他前世生活的地方大多数地方是一致的,但能出解忧,就能出点其他不可预料的东西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