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了又如何,还能治咱们的病不成?”那人冷笑一声,朝廷派了多少官员、大夫过来,根本没有一个能救治他们的。
那人的话音还未落下,疠所的门就从外头敞开,紧接着几位官兵领着为首的陆知杭以及身后的太医步履匆匆,环境一眼望过去就觉得闷得很,哪怕蒙着面罩,都能嗅到古怪的味道。
陆知杭看着全部塞在一起的病人,余光在瞥见正在撒着宁漳树浸泡过的水的官兵,脸色才好了些许。
“大人,染病的百姓太多,这疠所已经容不下了,这才将他们都挤在一块。”€€阴城同知瞅见陆知杭一闪而逝的不虞,连忙上前解释。
“那就将他们都放回家中吧。”陆知杭云淡风轻地说道,全然不知这话给身边众人造成怎样的震撼。
“可是……”
“既然是疟疾的话,就无须担忧传染给他人了,先前本想将他们统一在疠所治疗,不过数千人容纳在这块小小的地方,反倒容易憋出病来。”陆知杭慢条斯理地说着,一步步往那些精神不振的病人走去。
晏国人的医书并未记载疟疾具体传染的媒介是什么,甚至人与人之间是不是真的没有传染性都无法确保,乍一听陆知杭的决定,直接在那愣住了。
“陛下既让本官到这里治理,你们只管听命便是,若是不经蚊虫叮咬而染病,自有本官兜底。”陆知杭知他们心中为何犹豫,直接替身后的官员兜底。
“是。”跟随在侧的官员不好反驳陆知杭的决定,左右受苦的都是百姓,皇帝治罪有知府大人顶着,他们还怕什么。
叮嘱完了些微末小事,陆知杭又和几位负责此事的官员再三强调了防治的重要性,尤其是灭蚊更是重中之重,疠所内染病人数足有六千余人,不尽快医治,根本撑不了多久。
“大人,救救我们吧。”口唇发绀的女子哆哆嗦嗦地拉着陆知杭的衣摆,怀中还抱着一位熟睡过去的婴儿,眼中充满了希望。
“你们是怎么办事的,让染了病的人污了知府大人的衣物,还不快拖下去。”方同知心头一跳,深怕惊扰了这京城来的达官贵人,让他讨不得好果子吃,赶忙呵斥一旁的官兵。
“不得无礼”陆知杭伸手阻挡了官兵上前的步伐,语气微微有些责备。
陆知杭正与身边的€€阴城官员和太医巡视疠所情况,途径这对母子时却被抓住了衣摆,许是他生得足够迷惑他人,那妇人壮着胆子就上来了,听到方同知的呵斥脸色直接白了几个度,没想到陆知杭直接制止了他们的行为。
“救救我的孩子,民妇病愈了定为您做牛做马。”妇人泪眼婆娑,想是被逼到了绝境,以€€阴城现在实行的措施,固然不会蔓延到其他府城,但被关在城中的病人却绝对是死路一条。
陆知杭放眼望去,看着一片畏畏缩缩的目光,心里不免生出些感慨来,自他穿越以来还没见过这样的阵仗,不由起了怅然。
初到宁漳县时他还不能感同身受,可迈入府城后,那包含瘟疫摧折的绝望感就扑面而来,让人真真切切感受到,€€阴城的百姓需要他。
“承修,战场上定然比这里更要让人惶恐。”陆知杭深深地凝望看不到尽头的病人,无声地说着什么。
他没有多余的时间去伤春悲秋,陆知杭弯下腰俯视着跟前的妇人,温柔的嗓音说着再平常不过的话:“好,我救你们。”
“大人……”异口同声的轻呼响起,纷纷不解地看向陆知杭,就连那死马当活马医的妇人都没想到会得到这么个回答。
可陆知杭生得芝兰玉树,与他们这些陷在淤泥里的人格格不入,轻声细语说着话时,无端让人生出信任来,疠所的病人不自觉就想相信对方说得是真的,不约而同地朝这处望来。
“我先替你诊治一番,待会问话时只管把心里的感受说出来即可。”陆知杭没有架子地蹲下身,手背轻轻碰了碰妇人怀中的婴儿,滚烫的温度烫得手背一热。
“多谢大人,多谢大人。”妇人眼瞅着来了希望,止不住地谢道。
“大人,不如由下官来诊治?”万太医先行一步,将那准备磕头的妇人扶起,担心陆知杭对疟疾一知半解,主动请缨道。
陆知杭细细端详着万太医担忧的神情,眉头微微一挑,算是明白万太医的心思了,这是怕自己夸下海口做不到,在百姓面前损了威信。
不过,万太医这纯属是多虑了,陆知杭轻笑着摇了摇头,温声婉拒道:“不用,本官亲自来就好。”
疟疾也分种类、病程,陆知杭唯有自己诊断好了才能对症下药,他来时带了不少酒精过来,顺便调查过€€阴城的地理环境,野外就有不少的黄花蒿,届时黄花蒿一握,这困扰晏国多年的疑难杂症多半是被解了。
万太医见自己的好意被拒绝了,嘴角抽了抽没再多言,站在那就等着陆知杭束手无策时向自己求救,他双手揣在袖子里,漫不经心地看着他眼中医道的门外汉熟门熟路的望闻问切,一双眼睛直接看直了。
“这、这……”万太医看得直咋舌,算是彻底信了陆知杭医术精湛的传闻,开始思索起今早对方交代的事情是不是该认真对待了,说不定宣传驱蚊、消毒等概念,让百姓重视起来真的有用呢?
陆知杭诊治完妇人及其怀中婴儿的病情后,心里有了个底,好在没到病入膏肓,救不回来的程度,他起身拍了拍外袍,斟酌道:“你这病情不算严重,还有的治,晚些时候我让人送些药过来。”
“真的能治好吗?大人,要是治好了,我曹家世世代代也得把你供在牌位上啊。”妇人恍如梦中,不可置信地追问起来,就连身边的其他病人也围了过来。
“大人……慎言啊。”万太医眼皮一跳,凑到陆知杭耳边,压低声音规劝道。
这万一没治好,给了人家希望又亲手掐灭,整座€€阴城不得乱套了。
“供奉牌位就不必了,本官先行一步,你们在这儿等着便是。”陆知杭脑补了一通自己的牌位被人插上香火祭拜的画面,不假思索地连连拒绝。
有了陆知杭这一句承诺,不仅是妇人不淡定了,整座疠所的病人听闻后无不心怀希望,掰着手指头盼望陆知杭快些送药过来,自从被送入疠所后就心如死灰,这一番话的激励作用之大非常人能想象。
拜别了疠所,陆知杭点了数十位随行的士兵和€€阴城官兵,马不停蹄地赶往野外搜寻起了黄花蒿来,这黄花蒿在晏国只当是野草,遍地都是,却是治疗疟疾的圣药。
万太医半信半疑地跟在陆知杭身边,离开疠所时,郡王殿下就跟他说一块到郊外寻什么治疗疟疾的特效药,不说能全部救过来,但大多数人的性命还是能保全下来的。
疟疾是公认的不治之症,除了相信陆知杭口中的特效药外,万太医别无办法,只能怀揣着一丝希望跟来,只是当他看到陆知杭摘下野外的杂草时,万太医直接裂开了。
“这就是陆大人向下官再三保证的秘药?!”万太医指着那株平平无奇的野草,险些气昏头。
若要问万太医此时的心情,那叫一个后悔。
他是被猪血蒙了心,才会相信对方能治愈疟疾!
第176章
“正是此物, 来时还担忧草药不够城中百姓服用,看来是本官多虑了,这漫山遍野的黄花蒿, €€阴城之危解矣。”陆知杭眺望郊外数之不尽的黄花蒿,唇边掀起浅淡的笑意。
预防上做得再好, 只要不将患病的€€阴城百姓治愈, 在陆知杭的治下必然会有数千人因瘟疫而亡, 而要想治愈疟疾, 疗程并不短,€€阴城在药物上能自给自足当然是最好的。
陆知杭在为不费吹飞之力寻到黄花蒿而高兴,全然不知万太医涨红着一张脸, 心里那叫一个气。
“自古以来,从未有医书记载这草蒿能治疟疾, 陆大人年轻气盛答应了百姓, 可也不能失了智,拿这东西滥竽充数啊!”万太医下意识觉得陆知杭这是允诺了别人,又办不到, 开始胡作非为起来了, 语气不虞道。
两人身份地位不可同日而语, 可他自小学习医术, 看着学艺不精的人胡乱糟蹋病人, 一时忘了分寸。
闻言,陆知杭端详起了跟随在身边的几位太医, 脸色皆是透着不满, 又碍于他的身份而不敢直说, 唯有万太医心直口快, 他后知后觉想起来, 此时的晏国还不知黄花蒿有治疗疟疾的效用,更是没有人将其入药,自己冒然要用药势必引起医者的质疑。
“若是不用这味药,诸位太医可有办法治愈疠所内的病人?”陆知杭笑容微敛,淡淡道。
这话说出来有些揪心,几位太医面面相觑,不约而同地沉默下来。
他们要是有法子解决这千古难题,何以赴往€€阴城后,染病者无一生还呢?
“可要是吃了这草蒿,吃出个好歹来了……再者,医典上从未记载过这野草能治病。”万太医嗫了嗫唇,底气不足道。
陆知杭晃了晃手里的黄花蒿,轻笑着反问道:“照万太医这话,在先人未试药性前,又有哪味药是记载了能治病的?不正是你所认为的野草,个个都如万太医,这世间的疑难杂症永远都不可能找出对症的药来。”
陆知杭这话把他们堵了个哑口无言,医典上记录的药材都是由无数次尝试试出来的,正是因为有第一位敢于试验者,才有如今不计其数的治病良方,在先人用草药治病前,彼时的草药在世人眼中不也是野草。
道理都懂,可让几位浸淫医术数十载的医者去相信一位年轻气盛官员的话,相信黄花蒿真的能治疟疾,无异于天方夜谭。
空旷的荒野只余清风拂过枝叶留下的沙沙声,随行而来的侍卫站定在原地等着上位者的决定,而持反对意见的太医们倒有心劝说陆知杭,奈何他们人微言轻,除非告到皇帝那,不然他们绝无可能阻止陆知杭的一意孤行。
“不如先寻个染了病的百姓试试,观察一段时间,没有坏处后再给疠所内的人试试?”其中一位太医思虑良久,想出个折中的办法。
不说疠所内的百姓都身染不治之症,命不久矣,就算他们还有治愈的希望,陆知杭下的命令,他们这些太医也不可能左右,还不如找个自愿的人试试,救活了自然是喜闻乐见的天大好事,治不好正好借此让陆知杭歇了这心思。
在太医提出这个提议的瞬息间,身侧的同僚都想明白了对方的用意,纷纷点头称是:“陆大人,疠所内数千人的性命非同小可,还是先试过药效后再说,石太医的法子臣等皆认为可行。”
就算石太医没有上前谏言,陆知杭同样会行此法让他们看看成效,数千位的患者没有专业医者的协助,他就是有三头六臂都难以全部顾及。
因此,在以万太医为首的医者提心吊胆望向他时,陆知杭脸色舒缓了不少,正色道:“石太医研习医术几十年,所提之法本官自是要考虑的,那就在疠所内寻几位病况严重的病人来,最好是病入膏肓者,只要是自愿的,都可来试试新药。”
“陆大人英明。”见陆知杭没有一意孤行,接受了自己的建议,石太医大大松了口气,心里虽对这草蒿不以为意,但面上还是多了丝郑重。
至于寻的都是病入膏肓者,两方都是心照不宣的满意。
陆知杭是担心这批人撑不到试验结果就先走了,还不如赶紧治治,哪怕病情越严重,治好的概率越小,但他相信,只要这批病人中有一位治愈的,旁人就断不可能再规劝什么。
商量好了对策后,一行数十人就浩浩荡荡地开始采摘起了野外的黄花蒿,在陆知杭手写下药方给万太医看过后,对方沉默了良久。
万太医手里拿着药方,与前往疠所的石太医撞了个正着,他犹自沉浸在药方上,半响才说道:“这人选挑得如何了?”
“足有数百人愿意……这是依陆大人的意全都分配新药给他们喝,还是再从中挑些病重的?”石太医犹豫片刻没想好该怎么做,私自忤逆陆知杭的决定当然不可,但几百人又觉得数量太多了。
他本以为这种从未有人试过的药方,百姓怎么也得顾虑些什么,没想到危在旦夕之时,只要有药声称有希望治愈,他们就发了疯一样,哪里管具体用的是什么。
听着石太医的话,万太医愣了会又觉得在情理之中,他盯着那张方子,冷不丁地道:“自然是听陆大人的意思了。”
“万兄何出此言?”石太医原以为他们是一条心的,这药方一旦出现什么问题,数百人的性命说没就没了,活着总有一线生机,没想到对方居然直接开始劝说自己来了,让石太医露出几分错愕。
“陆大人这方子……或许还真有些可行性。”万太医明白他的质疑,随即将手里的药方递到了石太医跟前。
这药方虽说还没人亲自试过药效,可他们都是懂医理的人,仅从陆知杭写下的辅药就能看出对方是有些奇思妙想的,并且还有一定的可行性。
这几味药看着平平无奇,加在一起却相辅相成,除了提炼黄花蒿让他们有些不解,但比之他们先前认为的胡闹,这位陆大人的门道远比他们想象中的要深多了。
果不其然,石太医在研究了良久后,眼底闪过一丝惊讶,喃喃自语:“倒还未曾想过这样用药。”
“你如今觉得,是否该依陆大人的意?”万太医抚过长须,笑了笑。
闻言,石太医脸色有些燥热,挣扎过后还是撇下了脸面,重重地点了点头。
天大地大,还能有病人的性命更大的事情吗?既然陆知杭的这张药方有可取之处,何不放开膀子一试,成了……他们这一行人定会名垂青史。
疟疾是亘古不变的难题,而这祸害无数百姓性命的恶疾被他们解决了,名望之大,光是想想就让石太医呼吸急促。
在众太医勤勤恳恳配比药方,几乎窝在疠所内寸步不离守着那批喝下新药的病人时,陆知杭同样忙碌着€€阴城内的大小事务,现在的当务之急是城中几个县的瘟疫,但其他事情他又不可能全都放任不管。
“这预防措施做得如何,可有落实到家家户户中?”陆知杭揉了揉发胀的额角,在处理完一天的公务后顺口问道。
疠所试药的重任交给万太医他当然放心,只是其余地方也不能松懈了,他这两天除了疠所就是往府衙跑,连抵达€€阴城,该给云祈报的平安信都来不及写,虽说主要原因是写了他也不确定这只进不出的地方,能不能把信送出去。
方同知见他提起这事来,连忙堆笑着脸上前回话:“这瘟疫事关整座€€阴城,官府办事自然是不遗余力,哪里敢松懈,莫说落实到家家户户,就是那些无家可归之人都有人安排。”
听着对方拍着胸脯保证,毕竟是€€阴城二把手发的话,陆知杭直接信了大半,他唇边翘了翘,温声道:“手边的公务都处理完了,正好去见识见识你这差事办得如何。”
说罢,他拍了拍身后的衣物,起身就要往府衙外走去,别看陆知杭生得清隽文雅,身量却是一等一的高,站立如屹立不倒的青松,得体大方的举止让人一见就心生好感。
可方同知望着那身姿挺拔的上司,非但没有为他不俗的气度倾倒,反而脸色一垮,含糊道:“知府大人劳累一天了,身子要紧,不如先休息休息,明日再去瞧瞧?”
按理说,办了好事都是抢着向上司邀功,何曾见到推脱明日再去的,陆知杭乌靴稳稳当当地停在门槛边,一双止水般清淡的眸子定定地端详起方同知,语气听不出情绪来:“明日还要到疠所中去,另需审理龙帮一众人,怕是抽不开身,就今日吧。”
方同知见他去意已决,眼底隐隐划过一抹焦急,迟疑道:“陆大人体恤爱民,下官佩服不已,可城内瘟疫还未彻底消除,冒然到那些街巷中去,万一哪处疏忽了,岂不是……”
“方同知不是说这措施都落实到位了,怎还担心本官染病?”陆知杭眉头一挑,说话的语气一如既往的温和,却莫名让人觉得严厉了不少,“莫不是弄虚作假?”
乍一听陆知杭最后说出的话,方同知身形踉跄一下,险些就跪下了,他哭丧着脸,诚恳道:“大人,下官哪里有这个胆子,如今€€阴城瘟疫未除,就算不爱治下的子民,也得顾及家中老小,这病不就是活阎王,城中除了心存死志之辈,谁家不是盼着瘟疫快些过去?”
方同知所言不无道理,现在的€€阴城就是座死城,里边的人插翅难飞,不想求死的话,唯一的法子就是将城内的瘟疫彻底灭绝,否则长此以往下来,总有一天会轮到自己。
“你既然尽心尽力办事,又为何怕本官亲身前往街巷中巡查?”陆知杭将心中的疑问脱口而出,波澜不兴的双眼死死地盯着对方的一举一动。
方同知的视线猝不及防与陆知杭撞了个正着,身子哆嗦了下就径直跪了下去,双膝重重落在地板上,他小心翼翼地看着陆知杭的脸色,苦笑道:“大人有所不知,这瘟疫持续半年之久,早就把€€阴城的府库存银都掏空了,不是下官不愿,实在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
闻言,陆知杭双眉紧紧蹙起,从方同知的神情上他竟看不出分毫作伪,但对方所说的情况又与他自己得知的有所不同,陆知杭入主€€阴城的时间不久,又有诸多要务缠身,根本无暇去了解在他赴任前,€€阴城的支出。
想了片刻,陆知杭开门见山道:“本官记得,朝廷押送过不止一批用以赈灾的灾银,以€€阴城现在的情况,不该掏不出银子。”
“知府大人若是不信,尽管核查账本便是,下官原本也是如此想的,可亲自看完账本后方知€€阴城的窘境。”方同知见陆知杭语气中的不信任,急忙为自己辩解。
他固然不是什么青天大清官,但也不可能丧心病狂到在这种事上隐瞒,要知道他一家老小都在€€阴城中,就连自己的性命都牢牢系在瘟疫上了,哪里敢弄虚作假。
“既如此,就把€€阴城这半年的账本都呈上来,本官亲自看看,朝廷送来的灾银都去哪了。”陆知杭转过身来重新坐到主位上,大手一挥,沉声吩咐道。
方同知是真心实意觉得这防疫的要事没办好,不是自己的问题,见陆知杭要彻查府库的账本,连忙鞍前马后的又是呈账本,又是把另一位刘同知叫过来,毕竟在陆知杭赴任前,这灾银的用度大多是他与户曹经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