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来。”蹩脚的晏国话从车厢外传来,紧接着那丝绸织就的华贵帘布被掀开,粗壮的汉子蛮力将陆知杭和两位太医拽了下来。
“哎哟……”万太医脚下一个踉跄,差点就撞在了另一位汝国士兵的身上,被对方横了眼,将两把枯瘦的老骨头扯到身边,恶声恶气道,“我劝你识相点,跟我往这边走。”
陆知杭往日温和的眉眼在瞧见那几个汝国士兵的举动时,微不可觉地皱了皱,他垂下双眼朝着万太医的方向走去,深陷敌军仍旧淡然从容的神情倒叫身旁的汝国人有些诧异。
“你跟我往这边走。”与万太医背道而驰的方向中有人出声,制止住了陆知杭继续前行的动作。
陆知杭鬓边垂下几缕乌黑的发丝,任由泽化城的风拂动发丝与衣袂,脚下的乌靴刚刚踩在青石板上就顿住,他循声望去,却见那叫住他的人正是跟在乌泽圣身边的将领,从对方的穿着来看品级应该不低。
“陆大人……”万太医与石太医语气透着几分担忧,停在原地望向陆知杭,深怕这些人将他带去严刑拷打。
“磨蹭什么,快点走!”那名汝国士兵被他们拖拖拉拉的行为惹恼,抬首就想抽出腰间的长鞭。
“走吧。”陆知杭的视线与万太医匆匆对视,轻轻摇了摇头,示意对方赶紧跟着汝国士兵离开,免得多受一顿皮肉之苦,以那粗壮士兵的手劲,万太医绝挨不住几鞭子。
三人纵使再有不甘都在情势所迫下,无奈地往相反的方向而去,至于秦侍卫等人还不知被押送到哪处去,落到汝国人手里,几人都早早做了最坏的准备。
“我来时派去的官兵是否也被汝国捉了?”陆知杭余光暗自观察着从马车下来后的每一段路径,将其记在心中后,盘算逃跑路线的同时也在想着些别的。
要是晏国那边早些得知他们被捉的事情,说不准会有所准备,成与不成是一回事,能里应外合的话,逃跑的几率必然会高上几筹。
可惜,现在几人皆被重兵看守,就算记住了离开的路线又如何,先不说怎么掩人耳目出城,就算跑出了泽化城,在马匹被收走的情况下又该怎么躲过重重追兵回到北陵城。
陆知杭思绪繁杂,修长的身形哪怕是在汝国人中都鹤立鸡群,只得垂下脑袋偷摸着打量四周的环境,不远处来来回回路过不少人,甚至还有一队押送粮草的军队,视线中所触及的场景皆被陆知杭记在了心上。
“进来吧。”汝国将领迟疑了半响,指着位于泽化城中心处的奢靡府邸道。
“这儿?”陆知杭仰首端详着飞檐画角的府邸,眼前一扇朱红色大门敞开,他脸上的诧异一闪而逝,跟在对方的身后拐进红栏长廊,猜测着这儿八成是乌泽圣在泽化城暂居的地方。
在他的印象中,云祈的府邸似乎也修建了几处密室,说不准汝国人高估了他在晏国的地位,担心晏国派出精锐前来营救,特地关押在看守最为严密的地方。
出乎陆知杭的是,那位汝国将领在把他带到一处院落后就直接离开了,没有想象中昏天暗地的密室,也没有预料中的诸多酷刑,至多是院落四面八方都派遣了不少精兵看守,防止他跑出去。
“这六皇子是在故布疑阵不成?”陆知杭揉了揉勒得发红的手腕,阔步走在雅致的庭院中,将此处的布局都了解得一清二楚,确定暂时逃不出去后才折返回卧房内开始翻箱倒柜。
卧房内的布局极为简洁,打开角落处的抽屉空空如也,半点有用的信息都没找到,毕竟这儿才刚刚被汝国打下来,多是些晏国留下的物件。
“居流?”陆知杭含糊地喊了一句,过了少顷不见有任何异样,立刻断定居流并没有跟上来了,这儿是敌国驻军的地方,他就是有通天的本领都不可能守在府邸附近。
要是如此的话,倒可以确定对方是回北陵城通风报信了,他本以为居流就是个一根筋的杀手,没想到还能忍住不逞匹夫之勇。
陆知杭没得到回应,干脆继续检查起书架来。
在卧房内翻了好半响的东西都不见有人来阻止,除了围墙和大门外的人,似乎真的没有在暗处观察他的举动般,左右没找出点有用的,他思索片刻后径直朝门口走去。
脚下的乌靴还未踏出门槛,两把亮如银芒的砍刀就抵在了跟前,只需再靠前一步就能见血。
“我就是饿了,想到外边寻些吃的。”陆知杭双手护在身前,识相地向后退一步,一本正经地解释道。
那几个看守的汝国士兵不知是听得懂还是听不懂,把刀收了后一言不发,并不理会他的问题。
陆知杭见状没再试图挑衅对方,像是歇了这份心般,毫不犹豫地转身回了卧房,那屋子里浸着一股淡淡地墨香,除了被子外就仅剩下一些笔墨纸砚。
闲来无事,在卧房内沉思的三刻钟后,庭院外才终于有了点动静,陆知杭警觉地站起身来,把好不容易寻来做防身用具的砚台揣在手中,负手遥望那跨过大门的人。
“女子?”陆知杭眉头微挑,静静地打量着那端着饭菜,侍女打扮的少女款款走来。
看来门口那几个汝国人是听得懂他说得什么话,只是得了令,亦或者不愿意和他说话罢了。
从侍女娇小秀气的模样来看,估计是个泽化城的晏国人,她从进屋起就频繁地用余光偷瞧陆知杭,刻意放慢端菜的动作,举止上看不出大问题,神色上却像是在刻意暗示什么。
“姑娘是有话与我说?”陆知杭缓缓走到木桌旁,压低声音问道。
那侍女见陆知杭靠近,嗅着鼻尖淡淡的肥皂香,手上动作不停,面不改色地轻声道:“郡王殿下,这汝国的乌泽圣是个只爱男色的断袖,或可利用一二,奴婢能做的已经尽力了,其余的还看郡王殿下了。”
“嗯?”陆知杭歪着头状若不解,初到泽化城并不敢相信任何人,哪怕对方看起来是生活在泽化城的晏国人,可哪怕是€€阴城都能有不少奸细,何况是这处主权几经更迭的战乱之地。
他需得谋而后动,不能冒然相信这里的每一个人,因此哪怕侍女与他直白地说起逃跑的计划,陆知杭仍是一言不发。
“你这手脚怎么慢吞吞的?”守在门口的汝国士兵稍显不耐,手持大刀走上前来质问。
“将军恕罪,奴婢只是想与这位公子说一声,咱泽化城的烧鹅是城中一绝。”侍女低眉顺眼地拂身,好似真在介绍桌案上的菜肴。
陆知杭的目光挪到热气腾腾的几道荤菜上,而那晏国侍女碍于身后的汝国士兵,并不敢多待,随口说完几句话,把菜篮里的饭菜都端上桌后就步履匆匆地离开了。
目送二人渐行渐远,直到背影彻底消失在视线范围内,陆知杭方才若有所思地看向木桌上的烧鹅,肉汁横流,瞧着那焦黄色的脆皮都能直观感受到其中的美味。
在原著小说中,汝国十来位皇储的厮杀中,乌泽圣是站在最后的赢家,其人心狠手辣,连同父同母的胞弟都能痛下杀手,更遑论旁人。
“她为何特意提起这一道烧鹅?”陆知杭顺手把敞开的木门关上,低声喃喃自语。
在侍女踏进庭院起,陆知杭就注意着对方情绪上的细微转变,许是那女子藏得太深,他还看不出异样来,但他如今深陷囹圄,只能试一试了。
想到这里,心中虽还有猜疑,陆知杭仍是拿起搁置在旁的木块,轻轻点在外酥里嫩的烧鹅上,那烧鹅浑身上下被色彩艳丽的配菜点缀,倒叫人食欲颇丰。
他不再犹豫,手中力道一重,木块径直戳破烧鹅正中央的酥肉,陆知杭借着那一道破开的口子,缓缓将整只烧鹅从胸膛划向腹部,随后将被开膛破肚的烧鹅身体敞开,在瞥见那肚中藏着的东西时,瞳孔猛地一缩。
“匕首。”陆知杭薄唇淡淡吐出两个字,从怀中掏出丝绸织就的手帕,轻手轻脚擦拭掉匕首沾染的油脂,这才对侍女生出了一丝信任。
若是能挟持乌泽圣,那他逃出泽化城的几率就又增多了不少,这匕首必须得寻个绝妙的地方藏好,免得被汝国人搜出来,连带着那侍女一起遭殃。
不过,在挟持乌泽圣前,他还得把秦侍卫和万太医等人先救出来,按照既定的路线从泽化城出逃,要是那侍女可信的话,不知对方可否与北陵城那边通信,唯有晏国的军队前来接手,他才有可能在挟持汝国皇子的情况下,从几万追兵手中逃出生天。
可惜,陆知杭想法是好的,在被捉到泽化城的第二日,传闻中好男色的乌泽圣根本没有踏足过府邸庭院半步,就连送饭的侍女都换了人,陆知杭就是有心试探对方,打听、传递消息都无能为力。
“莫不是暴露了?”陆知杭耐得住性子,三日来被关在庭院中愣是不吭一声,让他担心的是两位太医和秦侍卫下落不明,而那侍女好几日不曾来过了,要是被汝国人发现,怕是危矣。
“饭。”在陆知杭思考得入神时,身穿甲胄的士兵生硬地喊了一句,手脚麻利地将饭菜摆在桌案上。
陆知杭闻声抬首看了他一眼,意料之外的是个细皮嫩肉的年轻人,与他印象中身材高大,古铜色皮肤的汝国人大相径庭,不由好奇道:“你是晏国人?”
那年轻士兵粗黑的眉毛皱了皱,像是有些不忿,没忍住冷哼道:“我是汝国人。”
闻言,陆知杭挑了挑眉尾,轻笑道:“我瞧着你面生,是新来的不成?”
“……”这回年轻士兵没有回话,公事公办地放下碗筷就要走人。
陆知杭对汝国话的精通程度仅限于靠猜测听懂,但耐不住记性好,见那士兵对他态度似有怨言,挠着脸颊学起了从汝国士兵那听来的话,照猫画虎说了一遍。
那年轻士兵听到这略有些耳熟的口音,诧异地回过头看了陆知杭好一会儿,但从对方的神情来看,陆知杭估计他没听懂。
“你猜猜我这说的什么意思。”陆知杭在庭院内闷了三日,好不容易有点乐子了,当然得逗逗人。
年轻士兵的眼底闪过一丝茫然,嗫了嗫嘴没说话,估摸着是觉得自己口口声声说是汝国人,面对陆知杭这一口汝国话却是答不上来,面子挂不住,黑着脸走了。
“这就是古代版的香蕉人不成?”陆知杭右手倚着额角,优哉游哉看着年轻士兵的模样半点不像阶下囚。
泽化城虽被汝国占了五十年,但地理位置偏僻,除了驻扎在此的汝国军队,文化语言上还是晏国的,加之汝国没有思想教育的概念,多年的恩怨让生长在这片土地上的泽化城人,对晏国更有归属感。
尽管大多数泽化城人更喜爱文人风气的晏国,但十个人里总得出那么一个数典忘祖的不肖子孙,照陆知杭的猜测,这位替他送饭的年轻士兵八成就是一位泽化城百姓,在汝国重新攻占此城后,刚刚加入的新军。
“说不准有点利用价值。”陆知杭双眼微微眯起,目光死死地盯着那落荒而逃的新兵。
他需要将秦侍卫等人救出来,少不了逃出庭院到府邸外寻找和打探消息,而一位面生、不懂汝国话的泽化城人就成了他金蝉脱壳的最佳选择,想必汝国为了打仗,定然在泽化城中强征了不少人,他略作打扮的话也能蒙混过关。
在陆知杭谋算着怎么把新兵的装备‘借’出来用用时,那刚送完饭的年轻士兵就将刚刚发生过的情形一字不落的向上级汇报,而那将领又马不停蹄地赶到府邸的主院。
“你是说,晏国的北陵郡王听得懂汝国话?”乌泽圣嘴里叼着颗葡萄,在听完属下的汇报后,讶然道。
“属下句句属实。”将领不敢有所隐瞒,郑重道。
“既然如此,你们可得把嘴都管好了。”乌泽圣从卧榻上坐起,话语中隐含几分警告的意味。
“是。”
“还杵在这作甚?”乌泽圣把玩着手里浑圆的葡萄,见那将领还识相的留在原地,斥责道。
“回殿下,属下方才来报时,见到嘉王殿下领了五万兵马赶来了泽化城。”汝国将领谨慎地斟字酌句道。
果然,在听到自己属下的禀报后,乌泽圣原本还算不错的心情刹那间跌落到了谷底,他横眉冷竖,咬牙道:“这蠢货是见本王大退晏国军,跑来抢功劳了不成?莫不是以为晏国军兵败后就能趁虚而入。”
乌泽圣被自己那无能狂妄的皇兄气得直冷笑,主院外的侍女拿起装菜的竹篮,还没走过几步就觉得腹痛难忍,连忙把菜篮方在一边就要跑去如厕。
“小烟,不如我替你去送?”一身水蓝色侍女服的晏国女子柔声道。
“这不好吧,殿下吩咐过了,送过饭的人不能再去了。”名唤小烟的侍女脸上有些迟疑,摇着头拒绝了。
“说的也是,我在这替你守着,你如厕好了就快些来取。”晏国女子被婉拒后并不继续纠缠,贴心地说道。
小烟对此没有多想,泽化城中的汝国女子本就寥寥无几,无奈只能让一些泽化城中的人充当侍女伺候主子,她这腹痛来得快,去得也快,刚走到竹篮面前,还未谢过候在一旁的好友,熟悉的腹痛又袭来。
“这……我再去一趟。”小烟脸色尴尬得升起燥热。
“去吧。”晏国女子秀眉微蹙,低吟道,“你这莫不是吃坏肚子了,不如去找个大夫瞧瞧?”
“不成,我还有事要办,送完饭再说。”小烟捂着腹部,不愿再多言,敷衍完晏国女子就匆匆离开了。
遥望小烟慌乱的背影,晏国女子唇边不着痕迹地翘了翘,随后摆出一副替好友着急的面孔来。
这腹痛来来回回三四次,煮好的饭菜都凉了不少,眼看着天色都要暗下来了,小烟身子几乎虚脱,拉着那晏国女子无奈道:“我这怕是去不了了,梨€€你替我送这一回吧。”
“我送,我送,还是身子要紧些,快去找个大夫瞧瞧吧。”梨€€接过竹篮,另一手搀扶着小烟,脸上的担忧不似作伪。
“这饭耽搁不得,你就别管我,先去送饭,不然殿下怪罪下来就难了。”小烟坐在一旁的木凳上,有气无力道,“你可不要把这事和外人说。”
“这……好吧。”梨€€犹豫片刻,迈着小碎步就往庭院那边小跑去。
好不容易寻了个合适的人选下药,谋夺了这次送饭的机会,梨€€担忧被旁人发现不对劲,片刻都不敢多等,直接往关押陆知杭的庭院走去,她这几日因为接触过陆知杭,被府邸里的汝国兵看得有些严,联系北陵城那边都艰难了起来。
行至主院旁边的庭院,守在两旁的汝国军见她是来送饭的,齐齐让了个口子,梨€€面不改色地踱步到卧房,屋内的陆知杭余光撞见那张熟悉的晏国脸,瞬间就正了正色。
“我还以为你不会来了。”陆知杭在看到送晚膳的人是梨€€时,有些诧异地低声道。
“殿下长话短说,这饭我下回送不成了,汝国五皇子持着皇帝的旨意莅临泽化城,不久后乌泽圣就该离开泽化城了,届时殿下性命难保,若是要逃命,这几日就该行动了。”梨€€打开竹篮,规规矩矩地摆放碗筷,轻声道。
陆知杭何尝不知刻不容缓,奈何他还没想到怎么把那香蕉人的甲胄借来用用,为此他刻意不让汝国军人瞧见他的脸,除了第一日的那一批守军,可现在时机还不成熟,他连万太医他们人在哪都不知。
“与我一同被捉来的晏国人在哪,你可知?”陆知杭越过梨€€,隐晦地观察着门口的汝国军。
“除了殿下,都关在泽化城的地牢中,那地牢位于泽化城城东,离这儿不远,但没有信物,想混进去救人却是不容易。”梨€€摆上最后一道菜,喟然道。
“可有路线图?”陆知杭眉头一皱,加紧时间询问。
听到这话,梨€€收拾竹篮的动作顿住,似是而非道:“泽化城粮食紧张,可不能日日都吃上烧鹅。”
她能想法子将匕首带进来都是运气使然,乌泽圣刚刚把陆知杭擒拿住,送完那第一餐后就立下了诸多规矩,凡是进了府邸者皆要搜身,莫说是路线图,就是一粒米都给你搜出来。
“多谢姑娘送饭了。”陆知杭抿了抿唇角,匆促间只了解到了两个信息,却都对此时此刻的自己无比重要。
乌泽圣迫于汝国皇帝的命令,哪怕心有不甘都只能撤离自己一手打下来的泽化城,自己到时候要么跟着前往汝国腹地,要么就落到五皇子手中,对方可没有乌泽圣好男色的毛病,一旦发现陆知杭没有价值,即刻手刃未尝不可。
要是梨€€留在这儿的时间再长些,他还有诸多疑问想问,为今之计还是先从庭院中脱身,寻个机会到府邸外找找地牢在哪,但手里除了一把匕首别无他物可利用。
他身手不错这件事无人知晓,但陆知杭又不可能拿着匕首去挟持那位新兵,不然东窗事发,自己还没逃出去岂不是得不偿失,唯一的倚仗都没了。
“参见汝南王殿下。”浑厚的男声齐齐高喊,自庭院外远远传来。
“乌泽圣?”陆知杭记得这是乌泽圣的封号,正愁着该怎么办,没想到对方就瞌睡来了送枕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