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祈眉间艳丽的红痕蹙紧,死死地攥着手心,就连疼痛都恍若未觉,回过神来后又觉得难以相信,无尽的痛苦充斥在胸口无处宣泄,眼底一片仓皇无措。
他仰首盯着漆黑的屋檐,无数回忆在眼前翻飞。
云祈猛地拔出腰间悬挂的佩剑,径直在左臂划破一道伤口,蕴含痛楚的闷哼声从喉间溢出:“哼……”
淡淡的血腥味弥漫,丝丝缕缕的刺疼不断刺激着神经,仿佛唯有这般才能让自己好受些。
“以前我也曾在你左臂上留下剑痕,还你好不好?”云祈上挑的凤眼凝望着床榻上熟睡的人,交织着偏执难言的深情。
北陵郡王府深夜的插曲不为外人知,而晏国皇帝云郸驾崩的消息当夜就迅速传到了百官耳中,对于皇帝残破不堪重负的身体大多心知肚明,为了防止哪天突然驾崩,云郸的身后事早早就交由闻筝处理。
百姓们只道晏都遍布白色,萧条丧气得不复昔日皇城的辉煌庄严,云郸生前就是铺张浪费的主,只是云祈有心趁汝国争夺皇帝期间休养生息,没能如先皇期盼的那般大操大办,但也给足了排场。
云祈的登基仪式遵循祖制,布告中外。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振聋发聩的高呼声响彻云霄。
望着独坐龙椅之上,金黄色龙袍加身,头戴十二旒帝冕的俊美帝王受文武百官三叩九拜,陆知杭眼眸中的笑意分外灿烂。
而那睥睨天下的帝王淡漠的眸子巡视朝堂下的百官,在瞥见大理寺少卿陆止时,视线微微一顿,缱绻的情意稍纵即逝,快得底下注意到不对劲的大臣只以为是自己眼花了。
新皇继位的几个月里正是清算的时候,先皇的左丞相张景焕自始至终都站在宁贵妃母子的战线中,到了这时候能得一个年事已高,告老回乡已是不错的选择,其女张楚裳在边关战事立下功劳,成了军中少见的女将。
这左相的位置空悬,自然就得有人补上,众人虽心有觊觎,但也知晓此位早有人选,保守从龙党的宋右相顺理成章,倒是空下来的右相位置让文武百官大跌眼镜。
“北陵郡王陆止,断汝国粮草、献仙药救治将士、培育土豆有功,赐正一品亲王爵位,升任尚书右仆射兼中书侍郎,即日上任,钦此。”
“臣……谢主隆恩。”陆知杭礼仪得体地在殿前叩拜,抬眸的瞬间与云祈的视线撞了个正着,看着对方故意扬起的眉头,陆知杭忍住想将人压在龙椅上不眠不休的冲动,一本正经地谢恩。
“平身。”云祈隐含侵略性的眼眸直勾勾地打量着陆知杭,似是对其过于平淡的反应有些不满,唇边扬起戏谑地笑,“陆卿方才上任,想必有诸多流程不懂,待下朝后朕亲自与你说说。”
“咳……”陆知杭脚下一个踉跄,余光左右瞧着面色无异的同僚们,心虚道,“多谢陛下。”
二人稍显暧昧的氛围让外人有些插不进去,但总有不合时宜出声的人,在一众官员感慨陛下对陆知杭这等有功之臣恩宠有加时,残存的原左相党冷不丁地上前请柬。
“陛下,这怕是不妥吧?陆大人资历尚浅,怎地就从正四品一跃成了右相。”
云祈淡淡瞥了一眼那位官员,因陆知杭而起的笑意瞬间消失不见,雍容看似散漫,丹凤眼却是绵里藏针:“依卿之意,谁人担当右相之位合适?”
“呃……臣以为礼部尚书刘大人或可一试。”张景焕昔日的部下抖着胡子,接收到那蕴含天威的眼神,算是回过味来了,但也只能硬着头皮继续上。
“刘大人是能断敌国粮草,研制酒精救治边关将士,扶大厦之将倾,还是能培育亩产千斤的土豆减轻饥荒,将边境荒城短短半年治理得税收比肩江南,亦或者是能献上治国的绝佳政策,至少不能比‘一条鞭法’差的改革?”云祈摇曳的十二旒下,俊美如画的容颜似笑非笑。
这一条条说下来,金銮殿内瞬间鸦雀无声。
“臣不及陆大人,是王大人抬爱举荐臣了。”刘大人额间冷汗连连,赶鸭子上架道。
云祈虽是新皇,但朝中归顺其的官员不在少数,左右丞相亦都是其心腹,更遑论对方手握兵权,他们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官有何底气与之叫板。
随着刘大人亲自退出,旁人也不好再多说什么,闻筝自信出列附和:“臣以为陆大人堪当大任。”
“那本届会试就由陆卿主考吧。”云祈淡然一笑,顺势接上。
这一连串下来,心思通透之人哪还不明白陛下这是何意,只怕这陆大人日后就是皇帝跟前的新贵了,刚升任就让其担任主考官收拢门徒,日后这批考生都得尊称陆知杭一声座师,有了师徒的裙带关系。
自云祈登基以来励精图治,在初步稳住朝堂局势后就在全国各地推广起了高产量的作物,凡种植朝廷规定作物者皆享有政策优惠,陆续派遣人马到地方官府推行‘一条鞭法’,至于其他改革陆知杭同样有心推广,但一口吞下大象,得一步一步来。
现今的晏国看似没有内忧外患,但陆知杭深知,在外有汝国虎视眈眈,一旦新任汝国皇帝登基,用不了几年就会重新攻打晏国,在内亦有几年后的旱灾和不服从改革的官员作乱,必须谨慎行事,趁着来之不易的喘息时间休养生息。
金碧辉煌的宫殿鸦雀无声,辅佐皇帝批阅完一日的奏折,宋元洲处理完手头的事就先行告退了,独留云祈与陆知杭二人,连带太监婢女都一同遣散。
“先放下喝药。”云祈在偏殿大门关上的瞬间就已经移步到了陆知杭身侧,捧着已经放凉些许的药汤到桌案上。
“苦。”陆知杭讪讪拿着手里的奏折,心里还惦念着南阳县一带有关一条鞭法的推行进度。
闻言,云祈眉头微微一挑,不假思索地将瓷勺里的汤药含到口中,俯身吻上身穿一品官袍的清隽男人,缠绵勾连在一起,汲取着苦涩的药汁,难舍难分。
一碗汤药逐渐见底时,云祈已是气喘吁吁,陆知杭却是沉沦其中,哑声道:“继续?”
“嗯……”
随着云祈的点头,陆知杭的指尖顺着发丝覆在后脑勺,三千青丝散落于桌案上,发梢相互缠绕在一起,忘乎所以。
方才出了宫门的宋元洲乘上自个儿的马车,揉着发胀的太阳穴,尚沉浸在试验田作物丰富的亩产中,长此以往下去,就是有饥荒也不足为惧了。
“陆大人每每夜深方才回府,听闻补药都喝了不少,为我晏国之发展呕心沥血,可惜老夫有心无力,年纪大了撑不住。”宋元洲挑起窗帘看着外头的车水马龙,自愧不如。
翌日的贡院外排起几队长龙,张皇不安与兴高采烈的贡生们提着考篮往号房走去,井然有序。
随着陆知杭一声开考落下,此行赶往晏都赴考的贡生们顿时聚精会神,纸张翻动的声音沙沙作响。
每当陆知杭在贡院内走动,那些学子虽未曾抬头,但肌肉都紧绷了几个度,想必是吓的。
逼仄的号房里承载着无数学子的辛酸泪,就连他自己当年也受过这滋味,只是如今翻身做了主人,看着别人受苦受累倒别有一番滋味。
正这般想着,陆知杭就瞧见了严天和,在他们的书信往来中得知对方已于去年娶了妻,昔日书院的三人今年总算是能重聚一回了,魏琪虽没有志向继续考,但为了见一见陆知杭,仍是跋涉千里到了晏都。
“严贤弟此次会试若能得中,往后不得称我一声座师?”陆知杭身穿绯红色官袍,腰悬金玉带,踱步在人头攒动的考场中,调笑道。
瘦削的阴影落在卷面上,严天和褪去青涩的脸庞随即抬起,在看见这好看得恍若天人的主考官,他似是觉得眼花了,下意识揉了揉,喃喃道:“陆兄?”
在他们上一次书信往来时,陆知杭尚是从四品的€€阴城知府,怎地不到半年就一跃成了会试的主考官呢?要知道晏国历年来的主考官大多钦点的正二品大员往上,而这身绯红色官袍也印证了陆知杭的品阶。
陆知杭身为本届会试的主考官,纵使于严天和、魏琪之流有旧也断不能有接触,免得落人口舌,因此这回还是他们时隔多年后的相见,比起苍白的书信,见到真人的那一刻恍惚得不真实。
“嘘。”陆知杭指尖轻轻置于唇间,淡笑过后就继续往后方走去,视线在考生中来回。
“陆兄……我怎地有些想落泪?”严天和揉了揉眼眶,呆坐在号房内喃喃自语,头一次真切明白何谓他乡遇故知。
“多年不见,却觉得与当年在书院时一般无二,就是瞧着怎么愈发瘦弱了呢?要是魏琪知晓了,怕是要咋咋呼呼。”严天和摇着头笑了笑,旋即下笔愈发坚定。
严密进行着的会试落下帷幕的那一刻,鼎新酒楼迎来久违的三人众,年近三十的魏琪蓄着短须,严天和尚是少年模样,自陆知杭离开书院后春去秋来几载,再见时仍能窥见少年时的模样。
“丞相啊!我魏某竟认得当朝丞相,待我回了长淮县可不得好好吹嘘一通。”魏琪饮着杯中高粱酒,手舞足蹈。
“魏兄不若继续参加科举?”陆知杭浅尝杯中茶水,温声道。
“他不是这块料子,我劝了这么久也没什么成效。”严天和在最初的拘谨过后,也放开了性子,照着少年时的状态相处。
魏琪放下手里的酒杯,叹气道:“当年中了举人也是侥幸,还是不废这些力气了,倒是陆兄让我大吃一惊,就是奇怪你这年岁怎地还不娶妻?”
“你怎知陆兄尚未娶妻,说不准是金屋藏娇,不与我等说呢?”严天和打趣道。
听到二人拿他的终身大事说笑,陆知杭垂眸忆起了云祈,唇边的弧度翘了翘:“我的妻啊,待三日后严兄就能得见了。”
“三日后?可我届时还得去参加殿试面圣……”严天和面露不解,他这辈子说不定就见皇帝一次了,殿试推脱不得,可见陆知杭的妻子同样是要事,不得择个良辰吉日好好吃上一顿饭,叙叙旧。
严天和没意识到陆知杭这话哪里不对,正想让他另寻个时机,雅间的房门就传来几声敲门声。
“可否多添双筷子,容闻某与诸位一同畅饮?”闻筝推开房门,嘴角噙着笑。
“学、学政大人。”严天和与魏琪二人面面相觑,连忙起身行礼。
陆知杭拱手相迎,戏谑道:“闻大人可是陛下身边红人,不就是添双筷子的事。”
“呵呵。”闻筝皮笑肉不笑,也不管一旁战战兢兢的严天和之流,说道,“可莫要忘了过几日还得替家妹未来的夫婿把把关。”
“温姑娘的大事,我自然是放在心上的。”陆知杭替闻筝倒满酒水,不假思索地颔首道。
抿着醇香的佳酿,闻筝定定地望着陆知杭瘦削苍白的脸色,关心的话临到嘴边又咽了回去,笑吟吟道:“那就多谢宸王爷了。”
“王爷?!”闻筝这一声称呼直把不知情的严天和二人惊得够呛,盯着淡定替他们斟酒,毫无官架子可言的陆知杭哑然失语。
望着大惊失色的二人,闻筝摩挲着下颌,有些好笑地反问道:“你们不知?”
“那可是亲王……当然不知了。”魏琪恍如梦中,掐着自己发疼的脸颊喃喃道。
仔细想来,既已是朝堂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丞相了,那爵位再升一升也实属正常,就是对于家世普通的二人来说还是有些天方夜谭了。
陆知杭发觉他们的不自在,似不赞同地朝闻筝摇了摇头,他沉吟片刻,举着杯盏温声笑道:“今日同窗相聚,不谈其他,且让我等把酒共欢便是。”
纸迷金醉的晏都又以鼎新酒楼为欢聚的圣地,几人畅饮到后半程时,严天和二人总算放开了拘谨谈笑风生,陆知杭时不时心痛的毛病没好,为了多活几年只能以茶代酒。
鼎新酒楼的欢聚总有散时,殿试那日严天和总算是经历了一次陆知杭当年见识过的宏伟场面,他从僻壤的洮靖城而来,更没有江南求学的经验,望着气派庄严的皇宫大内,久久失语。
循规蹈矩跟着长龙般的队伍行至巍峨辉煌的金銮殿,一直到听到自己的名字被宣读在录取的三百余进士之内,被命令低头不能窥看天颜的严天和方才踱步跟着同僚出列,规规矩矩地三叩九拜谢恩。
“就瞧一眼……”严天和掌心贴着地面,挣扎片刻还是好奇起了龙颜,以他的名次大抵是无法留在京城的,这辈子估摸着就独独一次面圣的机会,错过了可就没有了。
彼时的他尚不知因陆知杭之故。自己能留职在京中,青云直上。
严天和牢记严山长的夙愿,就是想等自己上京面圣后,能去信一封给爷爷讲讲当今圣上,他深深吸了口气,趁着众人起身的瞬间偷偷抬眸向龙椅上看去。
只一眼他就愣了神,金黄色的龙袍深深刻在他的脑海中,因着时间短暂,细节处严天和记得不清,但那冠绝晏国的天颜却始终挥之不去。
“陛下应是发现我的逾越了,为何不治我的罪?”严天和跟在几百名进士的身后浩浩荡荡出宫门,那样遥不可及的人物对他而言有些不真实。
正在宫门口候着的魏琪左顾右盼下,总算看到了魂不守舍的好友,他嬉皮笑脸地拍着对方的肩头,问道:“你有没有瞧见陆兄的妻子啊?他既然说殿试那日你能见到,说不准是哪位公主呢?做过一回驸马,做第二回 也就顺理成章了。”
“这殿试又不是去后宫,上哪见公主。”严天和被魏琪吵得回过神来,撇撇嘴道。
见好友又好恢复昔日嘴毒的模样,魏琪不以为意地耸耸肩:“你这不就算见着半个了,陆兄这头一回驸马娶的还是当今……圣上呢。”
云祈男扮女装的事在民间广为流传,魏琪身为陆知杭的好友自然也知晓这件事,当时只觉得好玩,现在回首一看才惊觉对方这娶的可是皇帝啊!
“你在宫门前说这些,是想被杀头吗?”严天和眉头一皱,压低声音拉着魏琪赶忙往外跑,尽管好友已经刻意附在耳边说,应是不会被旁人听到的。
两人匆匆离开宫门,半道上的严天和总算有兴趣琢磨该怎么和爷爷提起今日面圣的事了,严山长一辈子就是个举人,能得见天颜是他盼望已久的事,如今自己的孙子能见到,也算了却他半生夙愿。
严天和回去的路上心情颇为不错,正盘算着领了官职离京前得和陆知杭搓一顿,问问他的妻子究竟是谁时,脑中无端地冒出一个念头来。
“陆兄当年娶的是当今圣上……殿试那日能见到的…嘶…”严天和倒吸一口凉气,突然发现自己似乎知道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可这真相未免太过荒谬,他摇摇头只当是胡思乱想。
殿试结束的第三日正是闻筝约他替温姑娘把关的日子,只是这雅致的马车外推推挤挤的却是来了不少人。
“嗯……王爷带了不得了的人物来,抬举我了。”闻筝扯了扯嘴角,对着陆知杭耳语道。
“爱卿不欢迎朕?”云祈一身绯红色烫金长衫,脸上戴着那副矜贵精巧的灿金色面具,冷笑道。
闻筝眼皮一跳,不假思索地躬身行礼,正色道:“臣不敢。”
“先上马吧,那太仆寺少卿赵大人约的是群芳园那一带赏花?”陆知杭目睹几人的明争暗斗,抵着下唇轻笑出声,顺势扶着云祈的手一块上了马车。
闻筝长身立于车厢外,吩咐完马夫事情后方才点头:“正是,咱们且先让他们独处会。”
在二人说着待会的细节时,陆昭同样提起衣物下摆就要上车,刚迈起一只脚就撞上了云祈投来的目光。
“哟,朕可未曾亏待皇侄,怎地出行都要同乘一辆马车。”云祈似笑非笑,戏谑地看着被自己辈分压了一头的世子陆昭。
搁在江南那会,陆昭哪里会料到那讨人厌的‘姑娘’日后会成了自个儿血脉至亲的长辈,自云祈登基后他就有些无地自容,但能陪着陆知杭的机会可谓千载难逢,他不舍得错过就只能挠了挠脸颊,不自在道:“咳……臣不过是想去见识见识。”
“嗯?”云祈睨了他一眼,压低声线。
陆昭清澈的眸子转过去朝陆知杭求救,奈何对方回以爱莫能助的表情后就自顾自替云祈剥提子去了,陆昭叹了口气,话锋一转软软道:“皇叔行行好,让侄儿上马车吧。”
“……”云祈神色怪异,许是被陆昭这十八、九岁还扮嫩的行为膈应到了,摩挲着灿金色的面具给人让了位。
好不容易等到陆昭上了马车,闻筝才与他坐在了一边,对于陆知杭与陛下之间的暧昧他或多或少有点感觉,但妄自揣测这些不过是自寻死路,闻筝向来是聪明人,当然不会去触碰帝王家的禁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