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着张氏从屋里抄出木棍就要碰到自己,王公公连连后退,眼中的杀意稍纵即逝,似乎隐忍到了极点,一旦对方再得寸进尺就不客气。
“娘,到疱房中替我做些吃食可好?我与公公谈谈。”陆知杭捕捉到王公公一闪而过的恶意,眸色明灭不定,低哑的声线尽量放缓,劝说张氏等人快些离开是非之地。
王公公胆敢如此急明目张胆来赐死他,除了得皇帝的授意还能有别的情况吗?纵使难逃一死,他也不愿连累张氏和师兄等人。
“儿啊,娘是没念过书,却不是蠢。”张氏听到陆知杭唤她,手中动作一顿,红着的眼眶望向过分平静的人,哽咽道,“他们想要你死,对不对?”
“……”陆知杭劝说的话临到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眼底清晰映照着张氏泪光闪烁的模样,胸口的痛楚重新涌来。
他想他的承修了。
既定的行程该是三日后才到晏都,只是陆知杭念心上人念得紧,这才日夜兼程赶回来,如今还未见上一面,倒先撞上皇帝派来的人。
“本公子乃右相之子,还不快退下,本公子若是有个好歹你们担待得起吗?”宋和玉眼见情势不对,快步与阮阳平一起挡在王公公面前,呵斥道。
这一位是御史大人的侄子,一位是宋右相的幼子,王公公自然都认得,他不好得罪,但这皇帝下的命令他是万万不能忤逆,只得掐着嗓子道:“得罪了,劳烦王将军请几位先到外头候着了。”
有了王公公一声命令,身后的禁军自然就不与他们客气,在场皆是老弱妇孺,哪里是常年训练的晏军对手,三下五除二就把张氏的棍棒抢走,压着人往屋外走。
阮阳平自小只懂诗书,此刻被禁军架着走,挣扎不能,望着屋内遗世独立的陆知杭,心乱如麻:“放开本官,你们赐死的乃是刚刚从€€阴城立下汗马功劳的朝廷命官,定然是有什么误会。”
“杭儿,娘的杭儿……”
挣扎叫喊声渐行渐远,张氏痛哭的声音隔着庭院都清晰可闻,而随行的禁军连带着王公公都恍若未闻,唯有陆知杭攥紧拳头,止水般的瞳孔压抑着怒气。
王公公端详着陆知杭那张堪称郎艳独绝的容颜,不由得生出惋惜来,便是他这等见惯皇帝后宫三千佳丽的人都从未遇到过像陆知杭这等举世无双的风华,独独宸王殿下能与之媲美。
奈何再可惜他也不能左右结果,王公公端着手中的檀木盘,左侧是鼎新酒楼上贡的葡萄美酒,右侧则是锦绣阁进献的三尺白绫,皆是晏国难求的珍品。
“郡王殿下,选一样吧。”
奢靡庄严的寝殿悬挂着朦胧的轻纱,遮掩着明黄色床榻的风景,随着一阵清风穿过层层纱帘掀起帷幔,病榻上躺着死气沉沉的富态老者,守在身侧的年轻男子生得仙姿佚貌,与其丑陋的样貌形成强烈反差。
“父皇方才替你办了件大事。”奄奄一息的帝王眼底昏暗无光,凝望着自己亲自立下的太子,勉强扬起一抹笑容。
“……”云祈漆黑的长眉一挑,静静看着云郸,似是想看看对方能弄出什么花样。
“朕知晓你与北陵郡王的私情。”皇帝见他无动于衷,幽幽说道。
这暗示性极强的话让云祈瞳孔猛地紧缩,他凤眸微眯,压低的声音隐含威胁:“你做了什么。”
“陆止有天纵之才,朕都看在眼里,你年纪尚浅又耽于情爱,日后必然遏制不住他,待他以后位高权重,皇权被制约,为时已晚。”皇帝有气无力地说着。
云祈幽深的眸子染上一丝阴沉,突然悟到了皇帝口中的大事是什么。
“朕是过来人,深知权力的诱惑,在陆止进城的第一时间就命王公公前往郡王府秘密处死他,这会怕是没气了。”说到这里,皇帝止不住地笑出声,他记挂已久的心病总算铲除了。
处死?!
两个字仿佛在云祈的心尖剜了千万刀般,他连一刀刺死皇帝的心思也无,瞳孔中溢满不敢置信,情绪几欲癫狂,不假思索转身就想策马赶往郡王府,耳畔回响着当初在€€阴城留下的话。
“等我。”云祈眼眶泛起绯色,艰涩的声音抖得不成音。
皇帝生也好,死也罢,都不是他关心的事,当务之急是快些拦下王公公,倘若他来迟一步,陆知杭当真身死,云祈只觉得自己会发狂到想将这偌大的皇城都尽数屠戮。
只是他方才挪步,就被缠绵病榻的皇帝抓住衣角质问:“你去哪?你想去救他?你要忤逆父皇不成!”
云祈侧过脸,凌厉的线条紧绷,他盯着被皇帝攥紧的衣袖,明明是苍白枯瘦的手,在这一刻却迸发着前所未有的力量,只是这回光返照般的力道都被云祈无情拨开。
睥睨着皇帝无力垂下的手,云祈俊美如画的脸上桀骜不驯,冷冷道:“你也不过是将死之人,这晏国以后是本王的晏国,本王不愿他死,他便死不成。”
“逆、逆子!你要气死父皇不成?朕辛辛苦苦为你铺路,你却偏爱自寻死路!”
明黄色的太子袍决绝从寝殿中离去,独留皇帝在病榻上叫骂,可他纵使再怎么气愤,也没能留下云祈。
皇帝目眦欲裂,捶着床榻叫唤,一时气血攻心,呜咽一声就再无声息,竟是直接被气得一命呜呼。
第187章
古香古色的卧房内氛围凝滞, 淡漠得近乎无情的目光齐齐往正中央芝兰玉树的俊逸书生看去,似是在审视着即将赴死的犯人,手中刀枪利刃蓄势待发, 但凡屋内之人有所反抗, 下一刻此处清幽之地便会染上血色。
陆知杭身穿淡青色长衫,清俊脱俗的脸上神情不卑不亢, 他垂下眼眸定定地看着王公公手中檀木盘盛着的两样物品,明知是来取他性命的物件, 仍是无波无澜。
王公公见其无动于衷, 似乎并不想在檀木盘中选,脸上隐含几分着急,探头张望起了外头愈发炽烈的阳光,威胁道:“陛下选此法是为了给郡王殿下一个体面,还望殿下不要不识抬举, 免得贵府沾了血就不好看了。”
“本王只是还有一事不解。”陆知杭眼眸一片云淡风轻,温润悦耳的声线缓缓道。
“哦?”王公公端详着他周身无不流露出的君子风度,许是过于干净纯良, 让人忍不住亲近,到底是生出些许不忍, 做倾听状。
“陛下到底为何一定要臣死?”陆知杭雪白如玉的唇齿开合, 一字一顿地念着,温良谦让的眉宇染上丝丝伤悼, 好似为自己方才立下功劳却换来三尺白绫和一杯毒酒而悲怆。
王公公见此情形喟然长叹一声, 只是这世间诸多事都是没有道理可言的,君要臣死, 臣又怎能负隅顽抗, 就算是王公公愿意心软, 身后的禁军也会在瞬息间将其当场格杀。
“要怪……就怪郡王殿下天纵奇才,功高震主吧。”沉默良久,尖锐阴柔的嗓音给出了这么一个分外不平的理由。
自陆知杭入朝堂以来就屡立奇功,王公公跟随皇帝多年,多少猜测到汝国皇帝之所以正值壮年就突然驾崩的原因,恐怕与当年陆知杭借着国礼送出去的夜明珠脱不了干系。
这等杀人于无形的手段,甚至让皇帝惶恐起自己身体抱恙是否与之有关。
陆知杭在读书人心中的威望不言而喻,百年不出的连中三元奇才不说,替晏国夺回失去已久的边境三城,在汝国使臣面前扬我国威,更是救驾有功,谋杀敌国皇帝,治理千古难题的瘟疫,挽救数万百姓,这些功劳堆积在一起令人骇然。
更何况就连多年前南阳县洪涝治理都有其一份力,等到陆知杭回京后,皇帝势必要论其断汝国粮草,献酒精医治边关将士的功劳行赏,年纪轻轻已是前途无量,坐上多少人都遥不可及的位置。
而这样足智多谋之辈却与储君有私情,更是符元明的弟子,皇帝若不趁着断气之前将其处死,哪怕是死也不会瞑目,时时刻刻忧心着他晏国的江山。
陆知杭墨色的眸子明灭不定,淡然的神情像是接受了王公公这般荒谬的回答,他抿紧唇角平复良久,久到身后的禁军抽动着手里的剑刃,铁器争鸣声铿锵作响,那双修长白皙的指尖才缓缓朝精巧的杯盏伸去。
他的指腹摩挲着精雕细琢的杯面,冰凉之感清晰地透过肌肤传来,陆知杭像是惊觉这杯美酒还是自己创办的鼎新酒楼进献给皇帝的,犹犹豫豫又松开杯盏,向那冰清玉洁,不染尘埃的三尺白绫探去。
王公公见惯了这些被皇帝赐死之人临终的场面,对于陆知杭的磨蹭不以为意,面色悲悯地等待其为自己选一条死路。
身后漫天阳光普照大地,透过门窗散落在屋内,斑驳陆离的光晕为清颜如画的男子镀上光辉。
陆知杭青葱似的指节在即将触及白绫时倏地顿住,垂下的眼帘遮住万千心绪,他淡色的唇角轻扬:“公公过不了多久应是要荣归故里了,外头不比皇宫,需要用到银子的地方颇多,本王正好有些产业,鼎新酒楼遍布晏国各地,在公公手底下必能更上一层楼。”
这暗示意味十足的话,王公公这等人精怎会不明白何意,他端着檀木盘的手轻微地颤抖一下,眼冒精光,咽喉上下吞咽:“殿下需要老奴做些什么?”
天底下没有白拿的午餐,更何况是名满天下的鼎新酒楼,经过陆昭多年的经营早就向周边府城扩张,聚拢的钱财不计其数,哪怕是在宫里攒了不少银子的王公公也难以不为这庞大的财富心动。
“本王想最后再吃一顿娘亲做的饭菜。”陆知杭抬眼朝围满禁军的庭院看去,散去万金竟只为提这么一条小小的要求。
“可。”王公公与身后的禁军统领对视片刻,目睹对方眼底的火热,估算了一下时间,左右也耽搁不了多久,还能平白得到一笔钱财,何乐而不为,当下就命人去办。
见王公公颔首同意,陆知杭暗处悬起的心方才悄然松懈,只是这会尚不是真正安然无恙了,他端坐在木桌旁,指尖富有节律地轻敲桌面,一如他微微加速的心跳。
陆知杭当然不可能甘心就这么赴死,奈何而今的局面单以武力不可取,只能智谋,在实在无法拖延时间的情况下,就唯有兵行险招。
自古财帛动人心,陆知杭以鼎新酒楼的价值诱惑王公公,看似为了吃张氏亲手做的饭菜,实则是在赌。
陆知杭在赌云祈一定会来救他,赌对方接到自己临行前的书信后必会密切关注他回晏都的动静,赌云祈能在自己争取的时间内赶来。
“承修,我等你。”
轻柔温和的呢喃带着往日不曾有的决绝,随着时间的挪移,桌案上摆放着一道道热腾腾的饭菜,在王公公逐渐不耐烦的催促下,瓷盘上的珍馐一点点减少。
“郡王殿下,该上路了。”王公公回首望向庭院外的晚霞,最后一点耐心也在陆知杭的消磨下荡然无存。
他跟随皇帝身边这么长时间,如今主子命不久矣,必不会为区区小事责罚他,但这么久才回去也少不得一通责骂,为了堵住禁军的嘴,鼎新酒楼还得分一杯羹给对方。
陆知杭放下手中碗筷,顺着王公公的视线盯着寂寥荒芜的庭院,说不出什么感受,晚霞余晖映照在眼底,胸口的刺疼又随之袭来。
身边接手檀木盘的小太监小步走上前,将毒酒与白绫端在他跟前。
“郡王殿下,请择一物上路。”
“白绫。”陆知杭朝着面前清秀的小太监微微一笑,言简意赅地做出选择。
那小太监连忙低下头来,似是对于陆知杭的行为举止有些羞涩,想到对方少顷就要身死,脸上的热意又冷了下来。
王公公午时赶来北陵郡王府,现在太阳都日暮西山他还未把事情办成,心里的不满积攒到了顶点,左右鼎新酒楼的契尽都被陆知杭放在了桌案上,他眼中阴狠一闪而过,见自己的小徒弟扭扭捏捏,立马不快地抽出木盘上的三尺白绫。
“既然殿下不痛快,就由老奴亲自送您上路吧。”王公公面上略显狰狞,将白绫缠于手中朝陆知杭靠去,绷紧的白绫坚韧得像是能把人绞死。
“……”陆知杭面上不动声色地看着那逐渐逼近的白绫,手心悄然握紧,眼底闪过一丝复杂情绪。
倘若反抗不过是死得更惨些,可就这么憋屈死于王府中,陆知杭又心有不甘,看着王公公手里的白绫,恍惚在告诉他,方才拖延时间不过是在做无用功,无力感陡然涌上心头。
他带回来的土豆还未让朝廷推广,答应温姑娘替他挑选夫婿的事也未做到,师兄怕是等着与自己一同祭拜师父,当上郡王的陆昭更是未曾一见,约莫还得替自己向张氏行孝道。
还有他的承修,听闻自己的死讯可否会痛不欲生?那张颠倒众生的脸上定然是要沾上泪了,他却是不愿让心上人落泪,不愿他娶妻生子,更不愿让其一生孤苦。
想到云祈,陆知杭心像是被钝了刀子搅碎般,胸口的痛楚愈演愈烈,白绫缓缓靠近脖颈处,他的脸色痛苦得扭曲,窒息感还未来临就觉得喉间一阵铁锈味,随即呕出一大口的血迹伴随着血块。
好想再见一面他的承修,可又不想对方瞧见他这狼狈憔悴的模样。
不甘心,实在是不甘心就这么悄无声息死在小小的后宅中,他还有未曾实现的抱负,还没有与他的承修白头偕老,怎能先走一步……
陆知杭捂着嘴巴,汹涌的血液透过指缝不断流淌,沾染上淡青色的长衫和地面,随着他的咳嗽脸上泛着绯红,浓郁的血腥味铺天盖地,他一手抓紧白绫试图往外扯,鲜艳的红色与白色交织,刺得人眼睛生疼。
王公公勒着陆知杭的动作猛地一顿,似乎也被这可怖的场景吓了一跳,他忍着反胃,眸光重新变得狠辣,手中的力道不再心慈手软,咬着牙就要狠狠地勒死。
可这浑身解数还未使出,他的手腕就被一道巨大的力道钳制住,动弹不得。
“太、太子殿下……”王公公回过头来,迎面撞上云祈怒意翻涌的凤眼,周身嗜血的气息令人为之胆寒,他无力地松开手里的沾了血的白绫,浑身如坠冰窟。
“滚!”云祈低哑的声线压抑着滔天的怒气,重重地朝王公公踹了一脚。
擦拭掉嘴角溢出的淤血,王公公疼得上气不接下气还不忘了跪着劝说:“太子殿下,这乃是陛下的命令啊……”
“父皇已经驾崩了,你胆敢置喙本宫?”云祈将陆知杭抱入怀中,深深吸着气,极力平复临近崩溃边缘的情绪。
这些人胆敢伤他的知杭,待事后定让他们付出千百倍的代价,就这么一剑刺丝岂不是便宜了。
王公公听到皇帝驾崩的消息,视线触及到云祈那双隐含杀意的眸子,哪里不知等待自己的后果究竟是什么,他身子发软,脖子一歪竟直接晕了过去。
“他们对你做了什么?”云祈望着浸湿一大片的血液,眼眶微红,就连声音都带上些许颤音。
陆知杭脖颈处有轻微的勒痕,他皱紧着眉头注视云祈,伸手摸着对方白皙的脸颊才恍惚明白,当真不是濒死之际出现的幻觉。
陆知杭倒是想和云祈说些什么,王公公的白绫并未对自己造成多大的伤害,但胸口的剧痛却折磨得他连开口都不能,熟悉的痛楚与几个月前在北陵城门口洞穿胸口的那一箭隐隐重合。
“承修……我等到你了。”陆知杭沙哑的嗓音含糊的念着他的名字,眉眼含笑。
“是我的错,日后不会再让你处于危险的境地了。”云祈鼻尖酸涩,小心翼翼地替他擦拭血迹,轻声道。
陆知杭其实没怎么听清楚云祈究竟说得是什么,耳朵恍惚有什么东西嗡嗡作响,累了、乏了,嗅着云祈身上独有的气息,安详得他有些想入睡。
“累了就好好歇息。”云祈微微颤抖着轻抚对方的发丝,竟连肢体都因恐惧而变得冰冷,感受着怀中人平稳的呼吸,他方才冷静下来。
门外的万太医火急火燎,身后跟着张氏与阮阳平等人,偌大的北陵郡王府经此一遭噤若寒蝉,无数京中名医夜半纷沓而至。
天上白玉盘清冷玉洁,府邸的亭台楼阁上披上朦胧轻纱,照在敞开的窗棂,也洒落到了云祈身上,如霜似雪,平添几分寂寥。
他神情恍惚地盯着那轮明月怔怔出神,尚沉浸在万太医方才的话中。
“郡王殿下身子本就亏空的厉害,今日遭了这么一趟罪……身体已是千疮百孔,就算好好调养也是命不久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