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汉霄答:“从你和夏阁坐着聊天开始。”
牧羽无所谓一笑。风灌进他的脖子,他低头重新绕好围巾,牧汉霄走到他面前,高大的身影挡去了寒风。
牧羽却不领情,冷冷抬眸看着他:“夏阁是个歌手,你想毁了他吗?”
“他和你诉苦了?”
“他什么都没说,难道我还看不出来吗?他正是上升期,从美国回来以后却再也没有出现在公众视线。我还以为你多少和赵女士有点不一样,不至于拿你们那点权势压人。看来你也不过如此。”
牧汉霄低头看着他的眼睛。他竟丝毫不生气,只平淡开口:“那就你说了算。”
他从兜里摸出个红包给牧羽:“你的份。”
牧羽瞪着他,都不知道自己是太气还是感到太荒谬。他面无表情道:“我不要。”
“从前年年都要,怎么今年不要了。”
牧羽都怀疑这个人是不是脑子坏了,他好心提醒:“我已经六年没收你的压岁钱了,麻烦你说话严谨点。”
“你不要,不代表我没有给你。”
牧羽笑起来。他似乎听到可笑的事情,目光看向远方,远处正在放烟花,江边传来人们的欢呼。
“我不要所有人都有的东西。”牧羽的视线转向牧汉霄,一字一句道:“我只要独属于我的东西。”
他话音落下,天边又绽放一朵烟花。随着人声一阵阵如浪涛,牧羽这才注意到那烟花似乎不同寻常。他转头看去,只见一颗星星形状的白色烟花在夜幕上空绽开,滞留空中时又有无数白色碎星出现;接着星星淡去,又一颗白色的玫瑰在空中绽放,玫瑰柔和的线条如钻石镶缀,在星空下闪耀。随着光缓缓散开,玫瑰也神奇地绽放开花瓣,紧接着数簇烟花升空砰然炸开,在江面上簇拥成一捧盛开的花,花的形状从收束到绽放,像夜的帷幕下一场梦幻的舞蹈,坠落的光散入江水,浪潮涌碎烟花的倒影。
江滩上传来人们惊叹的呼声。牧羽不禁看出了神,烟花倒映入他的眼眸,牧汉霄看着他光芒闪烁的眼睛,牧羽似与他心电感应一般察觉到什么,看向他。
牧汉霄问:“好看吗?”
他一眼未看身后那场盛大的烟花,他向来如此,对诸多事物都不感兴趣,即使是送给某位小朋友的一点新年礼物,他也不关注礼物是如何缤纷地呈现。
只要有一瞬间礼物吸引住了牧羽的视线,那就是它存在的意义。
男人炙热的气息隔绝寒夜的冷,短暂的心跳余震被轻轻抚去,牧羽静静开口:“不好看。”
“牧汉霄,我不喜欢看烟花,更不喜欢你送我的一切,就像你曾经拒绝我的一切。现在无论你想给什么,我都不想要。如果你还在怀念十七岁的那个牧羽,那你就抱着回忆过吧,我爱的从来都是二十九岁以前的牧汉霄,从那以后的牧汉霄,我就当是死了。”
第35章
大地回春时,牧羽带着兰末回到了自己的故乡。
郁荆第一次见到兰末,差点高兴地以为牧羽带回了儿媳,然而兰末只说两人是朋友,是她病了,所以牧羽带她出来散散心。
兰末在布加什克住了一个月。她与郁荆两人很快成为朋友,在屡次劝说母亲不要天天拄着拐杖还把兰末拖去打牌无果后,牧羽决定还是带兰末进入白哈尔湖,好歹接受一下大自然的洗礼,不然成天打牌像什么话。
再次回到那栋湖边的房子时,牧羽的心情还算平静。毕竟房子只是一个象征,而母亲还好好地陪在他身边。
李冰留在布加什克监督郁荆的腿伤治疗,这次陪牧羽和兰末来到白哈尔湖的是费尔。费尔身强力壮,独自将许久没住人的房子从里到外收拾一遍,废弃的家具全都拖到外面的空地。等牧羽开着车从附近小镇拖回来一堆生活用品时,费尔正一身汗地在院子里叮叮哐哐修椅子。有的家具还能用,他就一起给修了。
春天的白哈尔湖时而还会下雪,气温不到十度,费尔穿件背心,一条迷彩裤,拎着锯子踩在凳子上锯木板。他一身肌肉结实紧绷,身形高大雄伟,浑身蒸腾热汗的气息,一旁牧羽和兰末一人一件大棉袄从脖子裹到脚踝,看着他干活。
兰末:“费尔哥哥太酷了,你真的不冷吗?”
牧羽:“我要冷死了!快想想办法把暖气修好。”
费尔就扔了锯子,进屋去修暖气。牧羽实在冷得受不了,把费尔扔在外面的废木材料拣回来一些,扔进壁炉点火,两人凑在壁炉前烤火,这才暖和一些。
“哥哥,你小时候住的地方好有趣,像一个魔法屋。”兰末烤着火,很羡慕地说:“有壁炉,还有房顶尖尖,外面就是蓝色的湖水,白色的雪山,天空离你那么近,真好。”
牧羽说:“网差得要命,一到冬天就出不了门,天天吃面包和冻鱼加盐,生病了连个像样的医院都没有,这么一想你还觉得好吗?”
兰末噗哧一笑。她说:“可即使如此,你在离开这里以后,依然时刻都在想念这里的生活、希望回到你的母亲身边,不是吗?不像我,无论我站在世界上的哪一片土地上,我都没有怀念过我的曾经。就算我的人生在旁人眼里光鲜亮丽,可那与我本人却毫无关系。”
她望着壁炉里跳跃的火光,神情中浸着淡淡的忧郁。她不再是初见时那个活泼开朗的女孩,即使仍是笑着,笑容背后也仿佛空无一物。
牧羽说:“你还有很长的未来呢。”
兰末说:“可我只能感知到当下。”
费尔很快修好暖气,几人开窗通了会儿风,一起简单清扫了一遍房子。等暖和起来后,费尔扑灭壁炉的火,拎着从郁荆家带过来的菜和肉进厨房做饭。
晚上兰末睡在牧羽曾经的卧室,牧羽睡在郁荆从前的卧室,费尔睡书房。牧羽躺在床上看着床边的窗户。床贴着墙,木制的窗棱已旧得开裂泛潮,一条窄长的木条上刻着一排歪歪扭扭的图案,刻痕历经近二十年,仍能看出痕迹的走向充满青涩。
那是小时候的牧羽用小刀刻下的一排大大小小的星星图案。那时他每晚都坐在床上看窗外的星空,高纬度湖区的空气寒冷澄净,天上是星星,湖里也是星星,地上的森林延绵覆雪,折射宇宙落下的光。
白哈尔湖的雪从天空到大地,裕市的雪却好像永远只落在云海,包裹那片静谧的花园。
云海的外来者牧羽与旁人都不一样,不仅是那双微绿的眼睛,还有古怪跳脱的性格,时而非常安静,时而又做出令人难以理解的行为。寒冬的季节,他裹条毛毯就钻进花园,无论佣人如何劝都不肯出来。那时天寒地冻,他身体弱,佣人生怕他生病,着急下不得已电话联系谢鸣,又由谢鸣联系牧汉霄。
那时牧汉霄正在开会,由于来自云海的消息优先级较高,谢鸣在会上朝牧汉霄转达了这个消息。
牧汉霄先让佣人把电话给牧羽,牧羽正蹲在花园里专心堆雪人,只回四个字:在忙,不接。
佣人开了免提,牧汉霄在电话里耐着性子:“你生病不是闹着玩的,快回去。”
牧羽正在把一颗雪人的头抚圆,闻言冷酷答:“听不懂中文,再见。”
电话挂断四十分钟后,牧汉霄回到了云海。雪天交通不畅,路上费了点时间。他往花园的方向走,对佣人说以后这种事直接联系他本人。等他来到牧羽面前,牧羽的雪人已经堆好了。
他竟然就穿着毛绒睡衣,裹条毯子就跑出来玩雪。眼看小孩一张脸冻得发红,还睁着双毫无畏惧的眼睛看着自己,牧汉霄极为难得地生出一种血压升高的感觉,并且开始思考是否应该辞去这些连一个小孩出门都拦不住的佣人。
“进屋。”牧汉霄言简意赅。他耐心差,已隐有怒意。
牧羽却一脸认真说:“恭喜您达成了连续两周没回家的记录,百忙之中能抽空回来看我,谢谢您的关心,我过得很好,吃饱穿暖睡得香,另外一点也不想你。”
他还小,对牧家的一切明潮暗涌都不甚熟悉,不知道云海其实从来都不是牧汉霄的“家”。云海只是一处房产,一个被临时决定用来安置他的房子,牧汉霄的“家”在碧波堂,在他自己的公寓,唯独不在这个从来都无人光顾的隔绝之地。
但牧汉霄没有告诉他这些。牧汉霄只是说:“我刚回国。”
“哦。”
“牧羽,你再继续站在这里就要冻病了。”
牧羽却转身摸摸雪人的脑袋:“我堆个雪人陪我玩,从此以后它就是我的朋友了。”
他冷不丁打个喷嚏,牧汉霄仅剩的耐心告罄,弯腰一手就把人抱起来,牧羽叫起来:“我还没和我朋友合照!”
牧汉霄把牧羽拎回屋,佣人忙拿热毛巾和暖手炉过来,取过他身上冰凉的毛毯。牧羽抱着暖手炉一脸倔坐在沙发上,又打个喷嚏。佣人捧着早煨好的姜汤过来,热水也备好了,好言好语地请他去泡热水澡。
牧羽不乐意,捏着鼻子勉强喝了两口姜汤,难喝得受不了抗拒,钻进沙发背对着人不说话。牧汉霄干脆把他挖出来扛去浴室。小朋友扑腾得很,牧汉霄亲自给他脱了睡衣,按进水里。
“你到底在闹什么?”牧汉霄皱眉。
牧羽简直恨恨瞪着他:“两个星期!你不知道我想你吗?还是说你已经把我忘了!”
“家里这么多人守着你一个,你想要什么样的人陪你玩?”
“他们和你又不一样!”小小年纪的牧羽就体会到对牛弹琴的愤怒,他重复一遍以示强调:“你是不一样的。”
他是不一样的。牧羽曾经一遍遍告诉他。他是最被在乎和需要的那一个,只有他的出现能安抚这个从雪地湖中而来的孤独无助的灵魂。
尽管他不温柔,不幽默,徒有一副看似完美的躯壳,内里空空如黑洞,除了沾染一身人间的污垢晦暗,没有任何温度和亮色。
这样的他却成为了一个小孩眼中的唯一,可谓一场打乱阵脚的意外。
因为牧汉霄的人生中本不会有意外。
“牧先生。”
牧汉霄把烟按进烟灰缸熄灭,转过身。医生说:“检查结果显示您的指标正在趋于平稳,这是一个非常好的开头。”
医生谨慎地观察着眼前的男人。大约四五年前他开始接诊这位“病人”,总体来说,心理和情绪问题来源并反作用于人的生理机制,他作为一名心理医生,不仅需要了解男人的各项生理指数,也期望通过深入了解男人的生活环境、家庭背景、工作和人际关系等来解析他的性格,从而能够建设性地疏导某些问题。
虽然男人客观上很配合治疗,至少会主动预约,也接受了服药的建议,但医生渐渐明白了一个事实:男人大多时候的不言语或许来源于一种自小的塑造,而非刻意隐瞒内心。这种塑造非常刻板,可能是反复的训练、对同一类事件无数次的惩罚以及长久的环境营造所带来的。就像他并非自我地衍生出这种性格,而是在生长期就被抽筋断骨,强行装上一副钢铁骨架。
这副坚不可摧的骨架长期稳定运行,却在某个时刻被破裂的血肉爆出缺口。缺口撕开裂缝,像两股力量在一个人的身上激烈撕扯,分裂的两端一面是长久的冰冷和无情,一面是无端的暴力和毁灭欲。
“睡眠对您来说非常重要。”医生提醒:“助眠的药可减量,但不可突然断掉。”
牧汉霄问:“为什么指标会趋于平稳?”
医生答:“如果您的周边环境没有发生大的变化,那么或许是您的某个重要目标得到了实现,或许是您的心中形成了较为重要的决定。无论是哪一种,可能都将在未来改变您当下的现状。”
牧汉霄一笑。他今天似乎心情不错,稍有与外人继续聊下去的心情:“什么样的决定?”
“我不知道。”医生也一笑:“以您的身份而言,世上大多事物唾手可得,但您似乎并没有将您目前拥有的一切放在心上。愤怒是有所渴望,毁灭会带来重构,在您的心中,是否有一个与现实生活的轨迹截然相反的目标,您已经下定决心去追寻了呢?”
医生与许多类似的人交流过,也的确见过许多身份富贵的人反而厌倦被财富和权力束缚的人生,希望过上简单的生活。至于像眼前这个男人,典型的经过严格训练的传统接班人形象,即使真心想要改变些什么,也会在原先的轨道上反复逡巡,依照头脑中固定的思维规律试图回到正轨,以此规避任何因改变轨迹而出现的风险。
而在此间作出的任何一个选择,都是理性与感性的一念之间,可遵循精密的逻辑法则,也可凭心而动。毕竟除去一切粉饰的伪装,都不过是能与不能,愿或不愿。
深夜十二点,赵梦令的书房还亮着灯。
她戴一副眼镜,正皱眉阅读一份部门报告。她的手边还有厚厚一摞文件,今日开了一天的会,手头工作累积下来,她就选择夜里处理,因为明天还有明天的工作。
多年来,赵梦令都保持着这样的工作风格。手头的事永远都做不完,她就永远像一台不休眠的机器在运转,连带着治下也像个飞速运行的发动机。她在南北方都任过职,极高的处事效率、雷厉风行的态度和倨傲的性子成为她为官生涯的鲜明符号,这种符号恰合某些人的心意,因而她的官途得到助力,一路可谓高歌猛进。
她对今天送上来的报告质量不甚满意,不耐烦审完了一批,摘下眼镜扔到一边。等候多时的勤务员见她忙完,这才走上前。
“还有什么事?”赵梦令有些疲惫了,问。
勤务员斟酌话语,低声道:“并非公事。是关于小野的......”
“什么?”
勤务员弯下腰,简单而快速地将得来的消息告诉赵梦令。赵梦令听到一半就黑了脸,听完后深吸一口气,冷声问:“你确定小野参与其中了?”
“还没有与小野确认,您看明天?”
“不用与他说了。”赵梦令说,“幸好当初把何家撇了出去,总之他们这辈子也再走不出澳门,此事都算到何家那小子头上,原本也是他起的头。”
勤务员露出为难的表情:“但那几个学生不知怎么拿到了酒吧的录像,录像很清楚,小野又站在正中间......”
“录像在谁手上?”
“校长已经全收走了,还让那几个学生待在家不许出门,但难保他们手里有备份。东西没到纪检手上,我找人拿回来了,网上我也叫人盯着,几家媒体都打好招呼,就怕他们找了其他渠道突然发出来,或者实名举报。”
“再让人和他们好好聊聊。”赵梦令疲惫地揉着太阳穴,“让那些小孩再好好想想,学还上不上了,以后还想不想念大学,父母工作辛苦,让他们别添乱。你去休息吧,我也累了。”
勤务员走了,赵梦令独自在书桌前坐了很久。第二天天还未亮,牧知野就被叫起来,不是去学校,而是母亲有话与他说。
他迷迷糊糊洗漱完,莫名其妙来到母亲的书房。然而一进门见到母亲严肃的脸色,他就下意识清醒了几分,生出几分怯意来。
自从母亲将他单独带在身边,他隐隐感到母亲对待自己的态度不再像从前那样温柔宠爱。从前母亲从来不对他摆脸色,尽管母亲非常忙碌,常常不在家,但对他的要求几乎百依百顺,而这一份温柔在整个牧家独属于他,从来没有任何人能超越他在母亲心中的地位。
他不知母亲微妙的态度变化从何而来,挺郁闷地问:“妈,怎么了?”
赵梦令近一夜未眠,却仍在洗漱后穿戴整齐,短发梳得整齐,化了淡淡的妆容。她平静道:“从前在裕市与何诚那小子厮混的时候都做了什么好事,说来和妈妈听听。”
牧知野愣一下,恼火道:“我没有和他厮混,是他总缠着我!”
“我教过你很多次了,人际关系的质量至关重要,应该是由你来主宰周围人的行动,而不是被任何一个人牵着鼻子走。”
“我才没有被谁牵着鼻子走,我只听你和哥哥们的话。”牧知野不高兴道:“我也不想主宰谁,我又不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