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长音很想说自己并不想去,然而对着那张冷若冰霜的脸庞,还是怂了。
皇城熙熙攘攘的大街上,苏长音踉跄紧随叶庄的脚步,看着眼前的背影,语气十分纳闷:“叶大人,我们这是要去哪里?”
“卫严府上。”叶庄侧身避开一个行脚的货郎,漫不经心道,“卫严死后,尸身本该停放衙司内查验,然则卫家到底是世家大族,如此做派有失体统,卫家长子昨日便将其父尸身接走安排后事,仵作与陆院判俱扑了个空,只得由我亲自出面,再去验一验尸身。”
“原来如此……可如今微臣与此案也有牵连,是否不太妥当。”
叶庄不置可否,只淡淡道:“我自有考量。”
卫府设在城东一处街巷里,沿着张灯结彩的护城河往里走去,很快就到了一处红墙绿瓦,门镶金兽的宅邸前。
叶庄道:“到了。”
卫府里头约莫是办着丧事,悲切哭喊声透过高墙传出,吵的人心神不宁。
叶庄的到来惊动整个卫府,卫严的长子卫风急忙出来迎接,只见他面容惨白,神情是分悲戚,却仍是强撑出一副笑容,一听叶庄是来查看尸首的,急急让人清了场。
卫风一边领着人往灵堂走,一边擦着额上的冷汗恭敬道:“不知王爷驾临,家中如今乱作一团,若有招待不周之处还请王爷包涵。”
叶庄身领大理寺少卿一职,更是今上册封的唯一的王爷,是以除了‘叶大人’,也常有人以‘王爷’尊称。
“无妨。”
卫严的灵堂设在紧挨着后院的一处偏厅,苏长音和叶庄到时,只见厅中四处挂满白绸,两侧白蜡溶溶如泪,祭拜的尘烟味随风扑面而来,端得是一派凄凉荒芜的意味。
正中间摆放着一具楠木棺材,棺口敞开,卫严的尸身安放其中。
叶庄缓缓踱步行至棺边,姿态高洁如同九霄明月,只见他目光扫了尸体一眼,随后神色一凛,侧头看向苏长音,浑身气势骤然冷峻起来。
苏长音:“……”
好家伙!
他竟然读懂了对方眼神里的意思。
端庄高贵有洁癖的叶庄叶大人,似乎一点也不想纡尊降贵和尸体打交道。
苏长音抽了抽嘴角,认命走上前,掀开棺材中的白布。
棺中尸身保存良好,因为是中毒而死,尸身的双唇与印堂发黑,唇边隐隐有血迹,尸体并未发腐,但白布一掀开仍是有一股淡淡的异味弥漫开来。
叶庄面上不动声色,脚步不由自主往后退了一步。
“……”苏长音颇有些无奈,只得装作恭敬的样子,语气轻柔哄道,“尸体腌€€,还请叶大人后退几步,免得冲撞了大人。”
“无妨。”叶庄说完,眉峰微蹙,神色极为不赞同,“为医者立身正本,该以涤荡污秽为己任,不过小小一具尸体,便嫌浊恶污而退避三舍,成何体统?”
苏长音:???
狗男人!我还不是为了你?!
说这种话你良心不会痛吗?!
第7章
直觉再说下去自己很容易被气死,苏长音面无表情的‘哦’了一声,果断停止了话题,将全部心神都专注在卫严的尸体上。
即便是在古代,要杀死一个人也可以花样百出,苏长音不敢大意,仔仔细细的将卫严的尸身检查了一遍,不放过任何一处异样。
卫风立在一旁补充道:“我父亲的尸体自昨日从宫中抬回来,便由敛官清洁了一遍,并没有发现外伤。”
卫风不知道苏长音身份,还以为对方是叶庄的下属,是以说的极为详细。
苏长音闻言,秀长的双眉微拢。
诚如卫风所言,卫严的尸身确实没有外伤或者长期积累毒素遗留的症状,突发急症暴毙的特征十分明显,但问题就在这里€€€€皇宫中戒备森严,宴会上来往朝臣不计其数,为何独独卫严一人出事,难不成真的是他的药丸出了差错?
卫严所患的是肝胃不和之症,宴会上酒肉穿肠必然会身子不适,吃药在所难免,而醉花阁内唯有正五品以上的官员才能进入,对方又是什么身份才能做到让药瓶不翼而飞?
苏长音沉吟片刻,问道:“十日前,太医院为令尊配过一瓶药丸,令尊可曾食用过?身子可有不适?”
“此药父亲一直随身携带,因父亲忙于要务不常在家中,我们也不清楚他是否服用过。”卫风摇了摇头,“不过十日来未曾听到父亲说药丸不对劲。”
没有不对劲,那就只有两种可能。
要么十日来卫严根本没过药,要么就是服用过,但当时药还是“正常”的药。
第二种可能令苏长音松了口气。
尽管他心里清楚自己开的药方绝无问题,但此事到底牵连甚广,若真追究起来只怕制药的药童都要遭罪……
私心里他一点也不希望常生院中有人与此事纠缠不清。
叶庄原本一直袖手立在一旁,漫不经心的看着苏长音对尸体上下其手,此时见他神色有异,便问道:“怎么了?”
苏长音把自己的心中所想说了出来。
“卫丞相在早朝时曾说过,卫大人入暖阁歇息时曾服药,此后无人进出过卫大人歇息的暖阁,便因此断定是药的问题。”苏长音前所未有的冷静,“那问题便来了,倘若期间当真无人进入,那药瓶为何不翼而飞?这本身就是个悖论。”
“你所说的问题,本王也曾想过。”叶庄沉吟道,“据卫丞相口供,那晚是他亲自搀扶卫大人进的暖阁,药也是卫丞相看着吃的,随后卫丞相归宴,特意命太监守着门口,以备卫大人有所需求。可太监后来回忆,卫大人之后便和睡死了,没有召唤过他,期间也无人出入卫大人房内。”
“那太监现在在何处?”
叶庄似笑非笑的看了他一眼,说道:“苏大人不用忙活了,早在昨日那太监便叫大理寺严刑拷打了一顿,证词倒是一口咬定无人出入,十分清白无辜的样子。”
他说到‘严刑拷打’四个字,唇齿间咬得微紧。
苏长音打了个冷颤,还没反应过来,就见一旁卫风猛然握紧了拳头,双目含着两簇愤然的火焰,语气十分激动:“害死我父亲的,一定是那配药的太医!一定是他勾结太监偷走药瓶!我伯父亲口所言,药瓶不见踪影,足以说明一切!”
苏长音忍不住插嘴:“倘若真是常生院的人,这种做法未免太过明显。”
卫风冷嗤一声:“所以那个卑鄙小人才会设计偷走药瓶,这样既无法证据确凿,又死无对证,可谓其心歹毒。”
苏长音:“……”
卫风此时已经彻底沉浸在自我的情绪中,颤抖着双唇,咬牙切齿道:“只恨我能力不济,无力亲手捉拿真凶,愧对家父泉下亡魂!”
苏长音面无表情的‘哦’了一声:“摊上你这样的儿子,你爹确实不幸。”
被仇恨蒙蔽双眼,仅凭别人的三言两语而妄下定论,没有明辨是非的判断力,对无关之人咄咄相逼,放任凶手逍遥法外,愚蠢得可笑。
“……”
卫风噎了一下,像是被人骤然掐住脖子,怨愤不甘的神情僵在脸上,显得十分滑稽。
“卫严的尸体并无特别的异常。”
苏长音叹了口气,把白布盖了回去。
叶庄微微颔首,似乎对这个结果并不意外,只淡淡说道:“既如此,多留无益,走吧。”
说罢,转身抬腿便要离开。
此处偏厅除了他们之外并无外人,大抵是因为叶庄凶名在外,一听他前来为卫严验尸,不止卫府中的家眷急急避让,就连前来吊唁的亲朋也被请到了正厅,就怕哪个不长眼的和叶庄起了冲突,被这尊煞神拔剑一挥血溅当场。
卫风不知道被刺激到哪根神经,猛地拔腿挡在他们前面,“扑通”一下跪到叶庄跟前,双眼赤红,抬高了声音喊道:“王爷,杀害我爹的凶手一定就是常生院的人,还请王爷明察!!”
叶庄脚步一顿,鱼龙服上水波微荡,衣袂如风。
他微微眯起眼,语调寒如冻霜:“你在教本王做事?”
苏长音心中“咯噔”一下。
坏了!
他急忙上前两步,挡在两人之间,对卫风疾言厉色斥责道:“放肆!王爷身为大理寺卿,自然明公正道、秉公办案,一言一行岂是你能指点的?”
不要作死啊少年!
站在你面前的人虽然长得好看,但真的是一朵食人花啊,会杀人的那种!
第8章
然而卫风显然没有领会他的意思。
“不过是小小一介官吏,我与王爷说话,何时轮得到你插嘴?!”
苏长音:“……”
得,又是一个上赶着送死的人。
卫风脸色不太好看的瞪着苏长音,方才他把对方当成叶庄的下属,并没有多加留意,知道此时才发现苏长音穿着太医的官服,顿时脸色骤变,厉声质问道:“这是太医的官服……你到底是谁?!”
苏长音:……亲,我是你一直念念不忘的‘杀人凶手’哦。
当然苏长音不会傻到说出来,反而一脸正气凛然开启了忽悠模式:“卫大人身死,常生院难辞其咎,本官是随王爷彻查凶手的太医,奉旨查清凶手缉拿归案!”
卫风一脸将信将疑,就在这时,立在苏长音身后的叶庄缓缓说道:“让开。”
语调含着一股杀意,令人不寒而栗。
苏长音浑身一激灵,下意识侧过身子让开,就见叶庄面沉如水,正居高临下冷睨着卫风。
“卫严那个老匹夫,一生蝇营狗苟,精明狠绝到骨子里,谁教他弯一弯脊骨,他便能将对方刮下一层皮来……”叶庄冷冷地看着卫风,神色带着几分嘲讽,“没想到竟养出你那么窝囊的儿子。”
“一无证据二无线索,是什么令你对常生院穷追不舍?是小小一瓶药,还是卫春明的三言两语,亦或者是你父亲人前人后……曾对常生院的小心谨慎?”
卫风像是被戳中了什么秘密一样,神色骤然惨白。
“果真如此。”叶庄微微眯眼,看着卫风的眼神陡然锐利起来,仿佛能把灵魂看穿,“原先我就奇怪,仅凭一个药瓶做不了数,卫春明也好你也罢,为何一个两个揪着常生院不放,看来卫严当真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
卫风面容一僵,急急辩解道:“王爷明察,我父亲虽然生前把常生院挂在嘴边,但为官清廉,断不可能有见不得光的事情!”
叶庄听罢,削冷的唇角勾出一抹意味不明的轻笑,好似听到了什么笑话。
“是与不是,本王自会去查……至于你,”他顿了顿,语调渐轻,却饱含一股凛然杀意,“卫严一案自有大理寺查处,再妨碍公务,本王决不心慈手软。”
说罢,头也不回大步流星的离开。
从始至终,他连一个正眼都没施舍给卫风。
苏长音恍然回神,也不管卫风如何脸色灰败的瘫软在地上,连忙拔腿跟了上去。
“大人,慢、慢点走。”他快步追上叶庄,小心翼翼地觑着他的神色,“那尚书之子愚钝不堪,冲撞了大人,还请大人不要动怒。”
叶庄半垂眼眸瞥了他一眼,淡淡道:“苏大人真不愧为太医,走到哪里都不忘救死扶伤,只可惜了,那卫严之子非但不领情,还心心念念要你‘偿命’。”
……不,我只是纯粹看你脸色不太好,有点害怕而已。
苏长音摸了摸鼻子,不敢再说话,乖乖跟在叶庄身后。
他们顺着来时的路往回走,路过正厅时,只听里头传来一阵喧哗之声,苏长音下意识停下脚步,立在廊下遥遥望去,只见正厅里头乌乌泱泱站满了一堆人,大多是前来吊唁的访客,忍不住感慨道:“这么多人,真不愧是世家大族。”
叶庄脚步一顿,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细细辨认道:“太常寺卿,户部侍郎,都转盐运使,淮安候……卫严这个吏部尚书倒是做的左右逢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