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句话,意味颇深。
苏长音不敢乱接话,拘谨道:“卫严与卫春明是手足兄弟,卫春明官拜丞相,多的是人上赶着奉承。”
叶庄冷笑一声,不置可否。
他们绕过正厅避开人群,出了卫府后,这才发现已经时至正午,灿金日冕高悬碧空苍穹之上,日光犹如水波徐徐荡开,将地面烘烤得炙热。
“先回宫,到醉花阁……”
叶庄骤然止住话头,扭头面无表情的看着苏长音。
苏长音脸色一红,十分尴尬的捂着肚子,小声嘟囔道:“今早起得晚,就吃了一个包子……”
叶庄皱着眉头看了他一眼,到底没说什么,脚步一拐,进了对面街头一家看起来十分干净整洁的酒楼。
苏长音松了口气,一脸感激地跟了上去。
第9章
这家酒楼开设于河道之旁,端得是清幽雅静、别具一格。
叶庄和苏长音皆是相貌人品不凡,又穿着一身锦绣朝服,肉眼可见的清贵无匹,小厮连忙点头哈腰上前招待,谄媚地领他们上了二楼的隔间:“两位大人,要吃点什么?”
两人在桌前坐下,就见叶庄一拂广袖,神色漠然说道:“来一壶上好的雪珍清,取针上白,以早春雪露泡制,三巡过后再呈上来。”
雪珍清乃是生长于高山之上的茶叶,四年一采摘,每次只得十两,珍贵无比,只作为御品进献宫中,民间闻所未闻,更别提只取叶针之白泡茶,无异于焚琴煮鹤、暴殄天物。
小二呆了一下:“大人……那雪珍清是何物,小店并无此物,也从未听说过。”
叶庄双眉一蹙,想了想又道:“那便送一壶上好的碧螺春,再来一道八珍海味,需有海蟹、金肉扇贝与鳌虾三种,再配两碟姜酱醋。”
小二擦了擦额上冷汗,小心翼翼道:“大人,京城距离海域千里之遥,本店只有鸡鸭鱼肉,并无海味。”
“那一品官燕、飞龙汤、白酒烩鳝段……”
一连报了几个菜名,只见那小二的腰越弯越低,苦着脸不敢搭话。
“……”叶庄脸色阴沉,忍了又忍,终于拂袖怒道:“地处京城富贵之地,什么都没有,还做甚营生……你笑什么!”
他猛地转头看向苏长音,目光冷得可以杀人。
“王……大人息怒。”苏长音连忙收住唇齿间泄露的笑声,抖着双肩解释道:“你方才所说的那些几乎都是宫内御用之物,就是达官贵人也难以一尝其味,寻常酒楼没有不足为奇。”
说完,转头对小二吩咐道:“来一壶上好的碧螺春,再捡几样你们的拿手好菜送上来,不拘什么,只是要快,爷还有事要办,不好耽误行程。”
“是!”那小二连忙躬身退了下去。
叶庄盯着他如蒙大赦离去的背影,面无表情道:“看来是本王孤陋寡闻了。”
苏长音求生欲极强,连忙肃着一张脸表示:“并非大人孤陋寡闻,大人风恬月朗,昂昂如九天之鹤,我等平民长于微贱之末,所见所闻自是与大人云泥之别。”
俗话说得好,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就算叶庄脾气再差,总不能对一个堆着笑脸的人动怒。
果不其然,一通无形的马屁拍下来,叶庄冷哼一声,周身寒意下降了许多。
苏长音趁热打铁,挽起袖子十分殷勤倒水,笑嘻嘻地说道:“外头天热,一路走来燥热烦闷,王爷喝口水祛祛暑气。”
莹润如玉的手指拢着瓷杯,轻巧地递到叶庄眼前。
瓷胎翠绿轻薄,衬得指尖透明到近乎无色,相得益彰。
叶庄心中微动,抬眼看去,就见杯盏之后,苏长音正笑意盈盈的看着自己。
窗外日光通透,苏长音的脸庞被勾勒得愈发温润俊秀,红润丰满的薄唇微微上挑,像含了一块浓郁的糖,一双乌黑剔透的眼眸噙着几分晶亮笑意,定定凝望过来,只教人觉得浑身舒畅。
华光笼罩下,他宛如一颗清水打磨过的珍珠,声色夺人。
叶庄不知想到什么,眯起眼睛,轻启薄唇:“你对所有人一贯如此么?”
面对朝堂上咄咄逼人的丞相也好,一心想置他于死地的卫府公子也罢,甚至连阴晴不定的自己也能放下身段,小心讨好。
叶庄出身皇家身居高位,多的是因为利益和畏惧而对他恭维奉承的人,第一次遇到苏长音这般单纯为了哄他开心的。
分明是奉承献媚的动作,却丝毫不会令人感到厌恶。
那双干净带笑的眼眸望过来时,仿佛满心满意只装着他一人。
叶庄新奇之余,又有一股奇怪的感觉袭上心头,形容不出是什么,但总归不是讨厌的情绪,相反还令他感到几分愉悦。
苏长音被他问得一愣,下意识问道:“什么?”
叶庄没有答话。
他垂下眼帘,缓缓抬手接过瓷杯,凑到削薄红润的唇间抿了一口。
分明是寡淡无味的水,流入喉间却刹那浸透了肺腑,让人心中一悸,静默良久,才回了一声:“无事。”
苏长音莫名其妙。
恰巧酒楼的小厮便端着吃食送了上来,打断了他们的互动。
叶庄显然是个惯于被人伺候的主儿,菜一上来也是蹙着双眉审视端详着,半点没有想要动手的意思,苏长音无奈,只得劳心劳力为他一一介绍菜色,就连红烧鱼也是细心剔掉了骨刺,再夹到叶庄的碗里。
他做这些的时候,叶庄拢着袖子心安理得享受着他的伺候,遇到喜欢的菜式时还满意的微微颔首,赞许的看了他一眼,像一只被投喂成功的大白猫。
白猫……
苏长音默默收回筷子,心想大概是他的错觉吧。
叶庄哪里是一只白猫,分明是凶残的大脑斧。
吃饭的间隙,苏长音开始问他下一步的打算:“吃完饭后,大人可是要往常生院盘查?”
叶庄懒洋洋夹了一块鱼肉入口,闻言看了他一眼,淡淡道:“不急,先往醉花阁去一趟。”
苏长音回想起方才在卫府发生的事情,忍不住问道:“王爷是怎么看出卫严生前与常生院有过节的?”
叶庄言简意赅:“直觉。”身为大理寺少卿,叶庄生来就有一种透过表面洞悉真实的敏锐感。
苏长音张了张嘴,很想为院中同僚争辩几句,毕竟以他任职多年的印象来看,常生院一则人员清简知根知底,二则远避朝堂纷争,不太可能惹出事端,但不知道为什么话到嘴边打了个转,到底说不出口。
心里有个小小的声音冒出头:人命关天的大事,如何能凭你一己观念而定论?
还是叶庄看出了他的想法,冷笑一声:“苏大人,凡事不能只看表象……更何况那院里头,本王瞧着也不是个个老实。”
叶庄不知道想到什么,下意识抬手按了按颈侧,俊美的面容晦暗不明,“说起来,本王还有一些私事想请教苏太医。”
他撂下筷子,从袖中拿出一样事物,放到苏长音面前。
那是一枚银簪。
约莫六寸长,上雕白泽踏云吐雾,于日光下泛着冰冷光泽。
苏长音倒吸一口凉气,浑身血液像是骤然被冻住。
“前日夜宿醉花阁,本王偶然与一男子……发生争执。”说道这里,叶庄可疑地停顿了一下,“对方捂着脸不肯让我一窥其貌,自言不过一介小小太监,唯有这根簪子遗落于我身畔,然而本王四处打听之下,才知道这雕着白泽以示祥瑞平安的簪子,乃是太医官服专用之物……不知苏太医可认得?”
苏长音:“……”
他认得!
他当然认得!
这根簪子是他的,还在头上戴了好几年呢!
作者有话说:
感谢各位的支持,祝大家喜乐平安
第10章
那天在池泉中,叶庄口无遮拦,气得苏长音拔下头上簪子直接将他扎晕,心慌意乱下,只想着赶紧逃离,竟然忘记将作案工具也一起带走,反倒成了叶庄寻找他的有力证据。
苏长音僵着身子,背后吓出一身冷汗,但面上好歹维持住了冷静的神情,假装十分吃惊:“回王爷,此物确实是太医官冠所配的簪子无疑……不知是哪个太监如此大胆,偷拿太医的玉簪不说,还与王爷发生争执,简直罪该万死!”
说到最后,堪称疾言厉色,好似被骂的并不是自己。
苏长音心虚地扶了扶头上的银簪。
大梁朝臣的官服一般分配两套,以供换洗,所以太医的玉簪也有两根。
还好还好,没翻车。
有证据又怎么样,只要拒不承认,他就还能苟!
“太监?”叶庄意味不明的笑了一声,“本王倒不那么觉得,那人浑身细皮嫩肉……与其说是伺候的奴仆,倒更像是你们常生院里头的人。”
苏长音连忙摇头摆手,义正辞严的表示:“未曾听说过院中有哪位同僚遗失过此物。”
“如此。”叶庄微微蹙眉,端庄的眉目间颇有几分惋惜,良久才收回银簪,轻声叹道:“也罢,他既然当时不愿意面对本王,必然是铁了心不想与我有所交集,更不愿意任何人知道蛛丝马迹。”
苏长音在一旁点头如捣蒜,激动得差点两眼放光!
对对对,我们已经错了一次,不能一错再错,一拍两散各自安好,忘了我吧,勇敢去寻找你的春天……
还未等苏长音激动完,下一秒,叶庄薄唇间吐露的话语却骇得他手腕一抖,筷子上的菜差点掉在桌子上!
只见叶庄俊美的面容勾出一抹笑,冷峻的面容刹那间如同融化的春山,一双丹凤眼却携带着冰冷的渗人寒意,轻声笑道:“既然他不愿意见本王,那本王只能勉为其难,亲自去找他吧。”
分明是温和带笑的语调,在苏长音听来,简直无异于寒冬彻骨。
!!!
他笑容僵在脸上,双唇嗫喏半晌,才干笑一声:“找、找他……也不知道那人如何得罪了王爷,叫王爷念念不忘,王爷又要如何处置?”
一边说,一边小心翼翼的抬眼,忐忑不安觑着叶庄的神色。
苏长音只觉得自己仿佛被按在了刑场,而叶庄的态度就是悬在头顶的一把利剑,提前让他进入生命倒计时。
“处置?”叶庄咀嚼着这两个字,仿佛听到什么有趣的事情,微微歪着头,唇边的笑容却愈发扩大,“怎么会呢,本王喜欢他都来不及。”
没错,确实是喜欢。
但生气也是真的生气。
叶庄一向淡泊于情.欲,将红颜美色视作虚幻烟云,连他也没想到酒后乱性这种荒唐事竟然会发现在自己身上。他本可以大发雷霆问责对方,然而面对娇着嗓子粘过来的温软身躯,他竟然奇异般的生不出一丝厌恶的情绪。
甚至还觉得有几分欢喜。
叶庄性情霸道,思维却简单,喜欢的东西霸占着,他原本想将对方收入府中,好生照顾,没想到对方不领情也就罢了,竟然还将他扎昏过去,扔在水池边无情的晾了半宿。
当发现自己□□的在池边醒来,叶庄心情之暴戾可想而知,若非吏部尚书卫严的案子迫在眉睫,只怕早就将这宫里掀翻了把人揪出来,狠狠重罚一顿。
即便是现在,他也没改变这个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