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长起低声道:“我是为了你好。殿下这种人,向来是不会给人第二次机会的……他也不需要给任何人第二次机会。”因为,无论他废了多少个,弃了多少个,杀了多少个,照样会有数不清的新鲜的人,各式各样的,前仆后继出现在他面前,匍匐在地,供他随挑随拣。
顾凭在啃点心的间隙,朝赵长起拱了拱手:“受教,受教。”
这样不走心的敷衍,终于成功地把赵长起气走了。
陈晏回来的时候,就看见顾凭斜靠在坐塌上,眼闭着,散开的墨发顺着脊背披流下来,像一只团在日光下睡着了的小狐狸。
嘴角还沾着一点糕点的细渣。
陈晏眉头一拧,走过去,俯下身,用手帕把那些点心渣擦拭干净。
他的动作并不重,但从小养尊处优惯了,动作跟轻柔一点不沾边。刚擦了第二下,顾凭就醒了。
他懒洋洋地睁开眼:“殿下。”
陈晏把手帕扔在桌上,冷道:“这些人若是不会伺候,索性都换了。”
周围伺候的奴婢立马都跪下了,战战兢兢伏了一地。
秦王府里御下的规矩极严,这些奴仆虽然恐惧得瑟瑟发抖,但陈晏未发问,他们便不敢开口分辩,紧紧地贴伏在地上。
顾凭打了个哈欠:“别,是我没让他们上来。”
陈晏知道,顾凭不喜欢被人近身伺候,连沐浴更衣也多半会把奴婢给打发出去。如今世道以富贵为荣,越是仆婢如云,越能显示其贵重。顾凭这样的,属实有些异类。
但陈晏心底也并不喜欢除他之外,还有人能用手碰到顾凭,即使那些只是下人。
所以在这事上,他就随了顾凭的性子。
陈晏淡道:“太不像话。”
话虽然这么说,但神色不再像刚才那样要发作人的样子。
顾凭笑眯眯地冲那些跪着的仆从挥了挥手:“行了,都下去吧。”
待那些人都下去了,悄无声息地阖上门,陈晏长臂一展,把顾凭拢进怀里。
他常年军旅,这一身肌肉的水准练得相当高。并不是那种徒有其表软绵绵的花架子,也不是硬得硌人,而是在流畅的起伏里带着点微微的弹性,靠上去,确实是比抱着一床被子舒服。
顾凭伸出手,勾住陈晏的发梢,有一搭没一搭地缠在手指上。
忽然听见陈晏说:“三日后郑绥府上有宴,你随孤同去。”
顾凭一顿。
心里说不上是一咯噔,还是一声叹息:
果然如此。
拒绝与陈晏一同夏狩的事,果然还没翻篇。
想想也是,如果陈晏会因为他不愿,就真的容许他一直避下去,那就不是陈晏了。
这个人,是由不得别人说不的。
顾凭低着头,但是他能感觉到陈晏垂下眼,在慢慢地打量他。
他想了想,还是应道:“是。”
一次忤逆也就算了,他倒也不是真的嫌命长,非要去试探陈晏的底线。
顾凭道:“郑绥……听说皇上有意将郑绥的长女定给豫王做皇子妃。”
当年军阀割据,混战天下,除了最强盛的那几支,还有些势力比较保守,拥兵据守在本地。后来陈晏的父亲横扫诸侯,这些势力七七八八都望风而归了。并州郑氏就是其中之一。
现在天下始定,皇帝为了安抚,也是为了固稳,开始着手让皇家与这些氏族联姻。
郑绥三十多岁,是并州郑氏如今这一代中流砥柱的人物,当初又一力促成受降。皇帝选他做第一个结亲的氏族对象,实在是再正常不过。有帝王推波,最近郑氏一族在权贵场上也是炙手可热。郑绥办个宴会,连陈晏也会露面。
但是把郑绥的女儿指给豫王,这个信号对于追随陈晏的一党来说,却并不是那么让人轻松。
太子之位尚空悬。
陈晏的妻位,也尚空悬。
而陛下的第一次指婚,却要指给陈晏的弟弟豫王。
谁都知道,这一纸婚书一下,并州郑氏,从此就会成为豫王的助力了。
赵长起和一众秦王属官最近为这事烦得不行。顾凭知道这件事,就是因为赵长起没憋住,来找他吐了几次槽。
他正要问问陈晏有什么打算,突然感到陈晏的一只手缓缓抬起他的下颚。
陈晏淡声道:“顾凭,你如此不愿意与孤一同露面,是为什么?”
顾凭张了张嘴:……怎么又绕到这儿了。
他要说话,却被陈晏止住:“孤来猜一猜。”
陈晏道:“就这么不想被人得知与孤的关系么。”
他的声音很低柔。或许因为从小的教养,陈晏的仪态总是端凝的,而他说话的语气,无论什么时候也大都柔和,少有什么激烈的波动。只是现在,这温柔的口气听得顾凭直掉渣。
陈晏看着顾凭的眼睛,冷笑:“怎么,觉得孤不会知道?”
从小到大,追逐倾慕他的男男女女不计其数,谁不是以得他青眼为荣?唯独这个顾凭,似乎他的宠爱,在他眼里,很见不得人啊!
陈晏捏紧了他的下巴。
他手劲一重,顾凭嘶了一声。陈晏立刻松开手,但是看着顾凭,脸色又冷了下去:“三日之后,郑府之宴,孤等着你。”
第3章
三日的时间很快就过去了。
午后,有人捧来衣饰。
这身衣袍极其华贵,沉黑如墨玉,在日光折射下,无数暗纹隐隐游动,甚至能看到色彩细微的变幻。
顾凭一看就知道,这是陈晏的口味。这人平时穿衣服就是这么个调调。
也就是说,晚上郑绥的宴会……
他要穿着陈晏的同款,和陈晏一同露面。
顾凭想,陈晏真是铁了心要把他的存在昭告天下了。
他站起身,展开手臂,任由侍女给他换上。
这件衣服,如果穿在陈晏的身上,那就是让人一见就不由自主想要拜倒的赫赫威仪。但是顾凭的气质冲淡了这份孤华。华服加身,他嘴角依旧带着淡淡的笑,就像一点也不在意。让他整个人有一种说不出的,超然的……风流。
伺候他换衣的侍女低下眼,根本不敢多看。
她,还有那些被分配来伺候顾凭起居的人是一样的。
如果不是身家性命都握在秦王手中,她们根本不会被允许出现在这个人面前。
黄昏时分,要去赴宴了。
顾凭上了马车,就看见陈晏已经坐在里面。
陈晏本来在闭目养神,听见他进来,狭长的眸子睁开,在他身上不轻不重地扫了一遍,又重新闭上,淡淡地吐出四个字:“尚可见人。”
尚可?
你知道这一路过来多少人盯着我看吗?
顾凭扯了扯嘴角:“殿下,臣这样打扮,是否过于夸张了。”
他自称“臣”。
这是在向陈晏表示,虽然他让步了,妥协了,同意跟着他一起去赴宴了,但那是以幕僚的身份。他示人的形象,顶多是由“秦王府一个混饭吃的”幕僚,变成了“一个颇受秦王宠幸的”幕僚。
至于其他的,他可并未打算承认。
陈晏笑了:“阿凭,是否是孤以前太纵着你了,所以令你以为,可以同孤阳奉阴违,讨价还价?”
他虽然是带着笑说的,但话中的含义,却冷得让人心一抖。
顾凭立刻道:“臣不敢。”
他怎么忘了,跟陈晏是不能讲条件的。
或许……也不是忘了。只是被逼到这种地步,明知不可,也只能一试。
顾凭无声地叹了口气,也不再说话,闭上眼养神。
他和陈晏这样的打扮一同赴宴,陈晏又是这样的态度,可以想见,一会儿郑绥的府上肯定是有大热闹可看。
顾凭并不讨厌热闹。只要那热闹不是他的。
秦王陈晏素有不近美色之名。多少人想给他送美人,最后都铩羽而归。现在偏偏有了个他出现在陈晏的身边。
今晚之后,会有多少双眼睛盯在他身上?
一想到随之而来的那些风波,手段,算计,顾凭就觉得,他还是抓紧时间先休息一会儿吧。
马车缓缓前行,不知道走了多久,终于停下来。
外面人声如鼎沸,想来并州郑氏最近真是风头大盛,府门前就这么车水马龙。
顾凭突然听见陈晏开口:“阿凭。”
他应道:“殿下。”
陈晏道:“孤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为何不愿意被人得知与孤的关系?”
顾凭沉默了一瞬。
他知道,陈晏说最后一次,那就真是最后一次。
能不能改变他的决定,只在此一着。
半晌,顾凭轻声道:“臣……我,并无自保之力。”
他的声音有些哑,听得陈晏不自觉心软了一下。其实刚才看着顾凭坐在马车上,面无表情,淡淡地闭着眼的时候,他就心软了。或者更早一些,当他说完要带着顾凭去郑绥府上赴宴,看见顾凭那双微微张大,仿佛怔住的眼睛,那时候,他就心软了。
陈晏叹了一声,终于伸出手,对顾凭道:“过来。”
熟悉的身体落入怀中。熟悉的触感,熟悉的气息。当这个人在他怀中的时候,好像身体里一切的不满,不虞,不知足,都能被抚平了。
陈晏低下头,下巴轻轻抵住顾凭的发顶。
他道:“赵长起随侍于孤身侧,并无人敢对他不利。”
顾凭:你拿我跟赵长起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