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殷涿到朱兴伦,他知道,顾凭一直以为他做这些,为的是搅乱郑氏一族和豫王的联姻。
但是,以他的性子,就算要破坏,又怎么会用这么迂回的法子?想要让这段联姻不成,派人直接暗杀才是最一劳永逸的办法。
安排顾凭入朝其实很简单,但他偏偏绕了这么大一个圈子,费了这么多周折,让顾凭去走皇帝的路。就是因为无论是他还是豫王,打上他们势力烙印的,在朝堂上遭遇风波都不会小。
只有皇帝身边,才是唯一可能稳妥一些的地方。
甚至,他还担心顾凭势力单薄,又没有家族背景作为依仗,在朝堂的势力倾轧中没有自保之力,还想要把暗部的一部分势力交到他手上。
这些东西,他从来没有对顾凭解释过,明明知道顾凭或许误解了,他也不想解释。
尤其是,当他看到顾凭这样站在他面前,明明好像这么脆弱,好像这么近,明明他只要一低头,就可以咬住他的嘴唇,攫取他的呼吸,但他就是知道,这个人在拒绝他。
这个人,在拒绝他。
他无法告诉顾凭,甚至无法告诉自己,当他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在那第一个瞬间,他感受到的不是愤怒,不是痛,而是一种突如其来,无法形容的混乱。以前,就算他在战场上被逼进了九死一生的绝境,他也没有混乱过。就算他的父亲总是隐隐地偏宠他那个三弟,无论他付出多少,最后封赏的时候,他有什么,豫王的那份一定不会比他少,他父亲便是不好明着给,也总会暗中补偿。甚至这一次,还试图把他隔在外面,将一个明显助力极大的妻室指给豫王……就算面对着这些,他这颗心,也从来没有被伤得混乱过!
陈晏大笑了一声,忽然仰起头,往嘴里倒了口酒,然后捏住顾凭的下巴,冷冷地哺给他。
酒液顺着顾凭的唇角滴下来,划过他的下颚。陈晏的动作那么强烈,顾凭恍惚间觉得,那酒似乎不是流进了他的喉咙,而是直接撞进了血液里。他浑身都慢慢地开始发烫。
陈晏盯着他,手指轻轻蹭了蹭他的脸颊:“不错,现在看上去总算有点血色了。”
他似笑非笑地道:“阿凭,这脸色太苍白,别人会觉得你在心虚的。”
说完,他拽过那华美曳地的长袍,披在顾凭身上,给他收紧了衣带。
陈晏轻声道:“今天晚上,你要是不堂堂正正地站在他们面前,以后,就算沈留平安归来,暗部的人,也永远不会再信任你。”
“走。”他命令道。
这个夜晚,所有的星光好像都熄灭了。顾凭跟着陈晏坐上了一辆马车,车帘垂落,车厢里是一片深浓的漆黑。
等到有光隐隐约约亮起的时候,马车停下了。
他们走了下来。
四周是石壁,上面插着炬火,风微微吹过,那长得望不到边的火,好像一条红得透亮的腾蛇,在黑夜里缓缓地游动。
前方,暗部十二门的精锐笔直地站立着。
炬火摇动,无数阴影投落在他们身上,那些人仿佛变成了阴影的一部分。
陈晏向前踏出一步。
暗部十二门同时向他极其庄重地一礼,然后,他们缓缓向左右分开,露出一道长长的石阶。
顾凭眯起眼。
黑暗中,很多景象在他眼里都有些模糊了。
他跟着陈晏走了上去。
不知道这道长阶一共有多少级,只感觉像是很长,很长,就像它通往高不可攀的云巅。
顾凭知道这个仪式的内容,他记得这里应该是他一个人走,陈晏会站在最高处的台上等待着。
但是现在,陈晏走在他身边。
顾凭微微向他瞥了眼。
四面八方的视线都集中在他身上,他不能做太大的动作,所以这一眼,他只看见了陈晏的下颚。时明时暗的炬火下,那轮廓清晰得像是刀笔削刻。
……顾凭忽然想,陈晏这么做,是不是想要用这个行为,宣告他的态度,向暗部所有人表示对他的信任,去压下那些人的怀疑和抵触?
他轻轻颤了一下。
一只手攥住他的手臂。稳住他的身体后,那只手迅速松开。
大袖遮掩,没有人看见陈晏的动作。就算是顾凭,也只感到他的衣袖微微动了一下。
夜风长驱而过,顾凭身上那如冰玉织就的长袍被风扬起,猎猎翻滚。无数火光洒在他身上,随着他的动作,漆黑的袍子上宛如起了一痕一痕斑斓的银河。
那从容的步伐,挺立的身形,真是好风姿!
山台上,暗部十二门一瞬不瞬地注视着他。
其实,只要陈晏有命令,便是他们对这个人再有想法,也会毫无保留地接受。但是这一刻,望着他和陈晏并肩拾级而上的身影,不少人还真是感到了一种难以表达的味道。
……好像,殿下之所以用这么强势的态度表示对这个人的信任,也不是不能理解了?
毕竟,这样的风姿容止,和他们想象中那个卑鄙冷血的小人真是相差太远。这反差太大,就让人忍不住怀疑,是不是他们想左了。
一时之间,众人眼中的冷厉之色微微散去。
虽然不至于一下子就对顾凭恶感顿消,但山谷间的气氛还真不像一开始那么凝滞了。
终于,顾凭踏上高台。
仪式的最后一步,是陈晏将代表着暗部辰门的玉牌赐给他。
四目相对,陈晏望着顾凭,那眼神好像冰寒如铁,又好像有烈火烧灼。
山谷中这么多的人,这么多向他们遥遥投来的目光,但他的眼睛就只盯着这一个。
伸出手,将那枚玉牌系在顾凭腰间后,陈晏轻声道:“阿凭,孤许你一诺。你记好了……这辈子,你就算死,也只能是在孤的身边!”
第23章
两日后,皇帝下旨,任命顾凭为按察司司丞。
顾凭接了旨,就要去按察司报道。
虽然这按察司是新立的衙署,房院都是旧有的,但一通修缮后,看起来颇为开旷大气。门前面还立着一个碧绿的石刻照壁,那照壁极大,碧影幽幽下,华美的雕刻异兽宛如活物。
顾凭望着那苍翠的影壁,忽然听见身后有人问:“好看吗?”
他回过头。
那个人生了一副令人赏心悦目的好相貌,只是似乎对什么东西都有一分戏谑之色,让他看起来不太像个好人。
他悠然自得地走到顾凭身旁,笑吟吟道:“我之前攻入凤都的时候,看见南承王府这个影壁修得真漂亮,毁了可惜,就跟陛下开口讨了。放在这儿么,倒是很合适。”
顾凭大概猜到这个人的身份了。
他一礼:“见过按察使大人。”
姜霍偏了偏头,含笑望着他:“顾司丞,你终于来了。”
姜霍这个人,顾凭听赵长起提过。
这是个非常有意思的人。
他出身前朝最为彪炳煊赫的世家之一,本来以他的身份,应当是未来族长的人选,但这个人从小就离经叛道,性子张狂无忌,后来甚至逼得家族公然与他断绝关系,宣称以后姜霍是飞黄腾达也好,罪孽滔天也罢,家族不以他为臂,也不受他所累。
基本上是把姜霍逐出家门了。
世家内部,便是争权夺势再激烈,也往往都是暗着来的。要么行暗害事,要么是用更迂回的捧杀之策。就算是族中子弟犯了错,家族惩戒,无论是收归他的财富势力,还是清洗他手中的人脉心腹,这些事都一定是在暗中进行,绝不会现于人前。
毕竟,这于家族的名誉大大有损。
但姜霍居然能逼得那些族老公然将他逐出族,在当时的纨绔子中也算是独一份了。
顾凭听说过很多关于姜霍的传言,别的不知真假,但有一条是可以确定的。
天下刚乱的时候,隐帝朝中众人还在积极地献言献策,筹备调兵镇压。这个人不知道是通过天文观星还是算卦占卜,预言雍朝必破,兴亡之人在东南。
放出这两则在当时被视为大逆不道的谣言后,他收拾包袱连夜从朔城跑路了。
当初听到这事,顾凭立刻就很能理解,为什么姜家族老要将公开将此人除族。
毕竟,从他们的角度看,等着姜霍飞黄腾达估计是等不到那一天了,但是被他连累到九族诛尽,那真是指日可待。
姜霍领着顾凭走进按察司的院子,一边向他介绍各处的布局分工。
忽然,他好像想起了什么,随意道:“南疆这段日子起了风波,陛下已经决定令秦王率兵平乱,随军监察的人选,应当就从我们按察司出。”
顾凭一怔。
让陈晏去南疆?
那个地方是出了名的刁山异水,龙蛇混杂。就算是贬谪犯错的官员,只要这个人不是得罪过朝中什么惹不起的大人物,一般也不会被发配到那里。
顾凭知道,陈晏在皇帝心里的地位其实不如豫王。所以,哪怕以陈晏的身份和功绩,立他为太子那是足够了,绰绰有余了,但皇帝登基后却只封他做了秦王;虽然明面上,陈晏是最受倚重的皇子,但是在皇帝明里暗里的扶植下,如今豫王的势力却能够几乎与他齐平,甚至在朝野声望上,豫王还因为类似皇帝的温和仁德之名,隐隐有反压之势。
因为这些事,秦王一系的属官里很多人都忿忿不平着。
但是顾凭还真没想到,连民谚都在唱千金之子,不坐垂堂,皇帝却这么轻易就决定把他这个儿子置于险境。
他忽然想,难道皇帝是想借这个机会去削弱陈晏的势力?
毕竟,现在豫王和陈晏势力最大的差距,就是陈晏拥有一支曾经横扫诸侯的强军。想来,皇帝最开始的打算,应当是通过令豫王与郑氏一族的联姻为豫王添上这个助力。
但是如今,既然联姻不再提了,能走的路自然就变成了消耗陈晏。
€€€€这谋算,真是让人想一想就觉得齿冷啊。
姜霍:“顾司丞在想什么?”
顾凭:“在想,会是谁被选去随军监理。”
姜霍笑道:“顾司丞想去么?”
顾凭平静道:“都可以。我并无所谓。”
姜霍挑了挑眉:“我问了许多人,顾司丞是第一个给我这个答案的。上一个听到我这么问的人,脸都吓得惨白了,两股战战,差点走不动道。”
姜霍一边说,一边自顾自笑了一会儿。
然后他道:“不过吧,他其实没必要怕,你呢,怕也没用。”
“陛下令我给你带一句话,云宁山上做得不错,此功且记下;南疆虽风急浪险,实为建功之地。待你归来,一并论赏。”
他慢吞吞补充道:“授命的封函,我已经令人放在你号房的桌上了。”
顾凭:……
所以姜霍之前去问了那么多僚属,是吓唬他们玩儿的吗?
他终于有点明白,为什么姜霍在朝中的名声不好了。
虽然同为帝王心腹,萧裂的名声也不好,但萧裂那是因为手段刻酷无情,众人心中忧怖,所以对他不喜。姜霍的名声不好……那是真的不怎么好。
为正人君子所不齿的事,他基本都很乐意干,而那些正人君子推崇的,他基本都很不齿。
据说皇帝的御案上,每个月都能积起厚厚一摞弹劾姜霍的奏章,若是哪个月弹章少了,皇帝还会打趣姜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