宅院里还停着一辆马车,不过比起顾凭刚乘坐的这一辆,那辆马车的外观看起来就要普通多了……这风格还真是熟悉。
顾凭走上前,掀开车帘,上了马车。
果然,车里还坐着陈晏。
见他上来,陈晏抬眼朝他淡淡的一瞥,随即又不带表情地转开了视线。
这个反应有些奇怪。
顾凭想了想,开口准备解释一下:“殿下,我与郑€€……”
刚说到这里,就被陈晏打断了:“不必解释。虽然已决定令你驻守龙风镇,但孤下命令,和郑€€亲自索要,那还是不同的。若是由他开口,能卸去东洲军对你的许多防备,于你之后的行事有益。”见到顾凭微微有些愣住的表情,他慢条斯理地扯了扯唇,“怎么,以为孤不知道?”
这倒不是,但是很多时候陈晏便是知道缘由,也不影响他不悦啊。
顾凭眨了眨眼,认真地打量着他:“殿下没有生气?”
陈晏将他拉进怀里,闭上眼,轻声一嗤。
怒,确实是有过的。
面对顾凭的时候,连他自己都发觉,他的喜怒较之平常格外易生波澜。本来,以他从小修身养性的教育,便是遇到天崩地裂的事,也应该面不改色,不止七情不上面,这心也要冷硬如寒铁。在遇到顾凭之前,那些年,就算是再九死一生的关口,他也从没有因为情绪波动而进退失据过。
其实很多时候,顾凭做的事,他一眼便知道缘由。
但是,即使知道顾凭为什么做,这颗心,也总是动荡得厉害。
这种感觉真是难以形容。他不喜欢,更不愿意承认。
见他不出声,顾凭也就不再追问。
他问:“殿下,我们这是要去哪儿呀?”
他注意到,陈晏身上着的是便服。难道是有什么事需要他掩住身份,私下去查访?
这车厢中还摆着一身便服,陈晏道:“你也换上吧。”
顾凭虽然有些不解,还是依言换上。
陈晏伸手拢住他,半闭着眼,一言不发。
一阵微风穿过车帘,带起陈晏的鬓发,发丝柔柔地蹭在顾凭的脸颊上,有时触,有时离。马车早已驶离了颖安城池,踏入乡野的小道。这路虽然坑洼不少,但驾车人的技艺高超,倒也没有颠簸得太厉害,只是偶尔向左或向□□一下。
随着车厢摇晃,风送进来长长的,仿佛还带着露水气的草香。
又驶了一会儿,前方热闹起来,应当是进了村落。
顾凭听到了阵阵鼓乐之声。虽然那乐声和他平素接触到的乐器之音大不相同,但那乐音里欢天喜地的激悦,他还是能听得出来的。
……他怎么觉得这个调子,有点像婚喜之乐呢?
正在顾凭认真思索的时候,马车停了下来。
陈晏道:“下车吧。”
对上他疑惑的眸光,陈晏淡淡道:“今日没什么正事。只是听说这个这个村落有大婚。南疆婚俗与别处殊异,便带你来看了看。”
……
他握着顾凭的手,垂了垂眸,还是没有说,这一则消息,并不是他偶然听到的。
他还记得,顾凭从前与余青戎聊天时说过,若天下太平,他便想要四处走走看看,见识见识各地的山川风物。还有那一日他与余青戎出门,据探查的人说,他们二人做的都是极寻常的小事,不过是逛了几家南疆的草药铺和布店,又尝了尝当地的烤肉。但据他说来,顾凭似是很快乐的。
陈晏想,他或许会喜欢这个。
如果他喜欢这个,那他也可以给。
只要他喜欢。
只是这句话,他无法对顾凭说出口。
第38章
这村寨傍山而成,看上去不大,但屋寨与屋寨之间的道路很窄,令那些行走在道上的山民,看着仿佛格外得多,如织如涌。
在顾凭左顾右盼的时候,给他们驾车的护卫走上前,低声道:“郎君请随我来。”
他领着顾凭和陈晏跟上了那群山民。
在响彻清野的乐声中,有一个山民配着这个乐声唱起俚曲,这个人唱罢,另一个人又接上,在一唱一和的歌声中,人群时不时便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欢呼声,还有大笑声。
顾凭听得都好奇了,可惜那些人用的都是南疆本土的方话,他听不懂。
见状,陈晏朝旁边瞥了一眼。
那护卫收到他的眼神,立刻走过来,在顾凭身边低声给他翻译起来。
这俚曲的歌词是,这山林里的桃花开了,真美啊,真香啊,我真喜欢啊,我要好好地将它摘下。该怎么摘才不会伤到它呢,要捏住花托,用手拢起它秀嫩的花瓣,不要摇落那纤细的蕊……
顾凭想了想,琢磨出来,这歌应该唱的是一个马上就要去迎娶心上人的小伙子。
不过,若是从这个角度看,那中间有些词还是在畅想新婚之夜的。
他没忍住笑了一下。
这样的词曲,因为唱得太坦荡,当真是有了一种无邪的欢喜与期待。情到深处,倾心相就,敦伦欢好,这难道不是极好的事情吗?
忽然,顾凭感觉陈晏握住自己的手紧了紧。
他道:“殿下?”
陈晏抿了抿唇:“叫我的名字。”
顾凭一想,确实,他今日隐瞒身份出行,这村寨虽然人人都说方话,但难保没有听得懂官话的,说这个称呼确实不太合适。
于是他点了点头,应道:“陈晏。”
陈晏的掌心有些烫,他一言不发地牵着顾凭继续向前走。
渐渐的,那些山民的歌声悠悠地变了一个调子。
依旧是高扬的声音,只是那曲调,莫名变得苍凉了起来。
仿佛夕阳残照,一个少年从茫茫大地上苏醒过来,举目四望,没有家,没有亲人。
这天地间,竟是疮痍如斯,这人活在世上,竟是孤苦如斯!
那护卫听了一会儿,对顾凭道:“这支曲唱的是战时的孤儿。之前天下大乱,此地失了控制,盗匪横行。这些村寨里失祜的孩子很多,很多都流离在外。他们就编出了这支歌谣。”
今日这大婚的男子,大约也是这些孤儿中的一个。小的时候,每天过着朝不保夕的日子,食不果腹,颠沛流离。或许只是一场雪就能带走他的性命。
越来越多的山民轻轻跟着哼唱了起来,那调子带着说不出的伤,说不出的悲,说不出的苦,呜呜咽咽地随着风飘荡。
顾凭静静地听着,长久没有说话。
随着队伍逐渐向村寨中央靠近,山民们的歌声慢慢地绵软了起来。这一次,不用护卫解释顾凭也能听出来,这是唱起情歌了。
那个飘摇无依的孩子,他被一个好心的铁匠捡了回去,开始跟铁匠学习打铁,在风箱的呼呼声,火苗的蹿裂声,打铁的叮咚声中,日复一日,渐渐长成了少年。
一日,铁匠铺里走进来了一个少女。
……
从此,看到夜晚的星星,那小星子左闪烁右闪烁,心里就想:她怎么还不来呀?
几日风雨连连,好不容易等天色放晴了,听到鸡鸣就开始想:她怎么还不来呀?
望着春花碧草,身边却没有那美丽的少女,如果见到她,该会有多开心。
我心里的姑娘啊,你怎么还不来呀?
这缠绵而柔软的调子,辗辗转转,因为从太多的人口中吟唱出来,已不像是在倾诉思念,更像是恳切的,热烈的呼唤:快来呀!快来呀!快来呀!
顾凭倾耳听着,不自觉跟着哼唱了一句。
却忽然听见陈晏道:“最后那个音错了。”
他给顾凭纠正了一遍。
那个发音是中原的语系中所没有的,顾凭试了几次,舌尖的位置总也不太对。他见陈晏发得这样轻易,有些惊讶地道:“你会说南疆话?”
不知为何,这个简单的问题,陈晏却沉默了许久也没有回答。
半晌,他淡淡道:“我母妃身边,有个出身南疆的老嬷嬷。我幼时曾被她照顾过。”
顾凭眨了眨眼,他想起来,陈晏的母妃孟采英,仿佛确实是出身南疆的。孟采英的叔父,那个后来起兵反叛的抚宣王孟恩,他当时的势力范围也是在颖安延郡一带。
或许,在陈晏的血脉里,也有那么一丝至情至性的成分,是与眼前这些南人一脉而承的。
陈晏道:“我不会说南疆话,听也是听不懂的,只是能发出那些音而已。”
顾凭笑了笑:“都是那位南疆的老嬷嬷教的?她……”
却听见陈晏道:“她死了。”
顾凭一怔。
陈晏的表情不见惋惜,也不见讥诮,只是漠然地说:“我母妃宫里出了魇镇之事,后来查下去,查到了她身上……南疆,本来便是巫蛊、魇镇之风盛行。”
顾凭哑了哑,忽然不知要说什么。
这片东南之地,如果不是因为孟氏一族被皇帝连根拔起,本该是陈晏最强有力的后盾。但即便是颖安换了人接手,孟氏在此地多年的积累也没那么容易被一举毁掉。但是这些年,陈晏的态度一直是不闻不问,便是孟氏的那些残存的旧人们老的老,退的退,便是各方势力都在试着将自己的力量渗透进来,他也没有出手。
他似乎从来就没有想过,将这里重新纳入自己的势力之下。
甚至这一次,如果不是因为要进入南疆,后方不可受制于人手,他仍然不会去动。
直到此刻,顾凭忽然有些明白,陈晏这样的漠然置之,这样隐隐的排斥,究竟是因为什么。
注意到他的沉默,陈晏的手指穿过他的指缝,将他的手完全地包拢进自己掌中。
他淡淡道:“无妨。”
随着那飘飘荡荡的歌声,众人走进了村寨中央的石台。
石台上,一对新人站在正中。
他们面前摆着一盆水,那水极清,却泛着盈盈的桃花色。
山民们的歌声一歇,那石台上的年轻男子深深地凝视着他身旁的少女,放声唱起歌来。
那少女眼含着泪,也唱了起来,两人的歌声一个激迈,一个清越,交缠得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一曲终了,二人同时将手浸入面前的桃花水中,再拿出来时,那掌心竟齐齐现出一枚殷红的点印。
见此一幕,所有山民都爆发出了山呼海啸般的欢呼,那声音几乎令树梢都微微地震颤。
顾凭:“这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