护卫道:“正是。”
这样的本地豪强,肯定是早在官府有了靠山了。那个靠山如果不够大,还护不住他们。
顾凭想了想,交代道:“去查一查,池陵本地有没有什么富户或者二流三流的世家,家中有子弟失踪,且可能与余家有关的。”
“是。”
护卫说罢,又呈上一叠文书:“按照大人的吩咐,暗部从存档中调出了当年孟氏谋逆一案前后,朝中大小事的记录。请大人过目。”
关于孟氏一案的始末,顾凭已经基本摸清楚了。
当年,孟恩率军驻守延郡,皇帝下令让他去凤都一趟,孟恩不去,皇帝连发三令,他还是不去,还扣下了陛下的使者,不但如此,他写信鼓动荥川太守娄芝跟他一同起兵。娄芝严词拒绝。皇帝知道这事后大为震怒,发兵平叛。
但是,还没等平叛大军赶到延郡,孟恩身边就起了内乱。
孟恩身边有几个亲随,觉得跟着他起兵造反绝非长久之路,决定杀了孟恩,向朝廷谢罪请降。
他们将孟恩和他的几个儿子诳到一间屋内,一齐围杀,然后砍下头颅送出城去。
其他那些将士知道孟恩被杀,全军骚乱无主,很快就被赶到的平叛大军镇压了下去。
就这样,孟氏谋逆一事被平定。接下来就是持续数月的大清洗了。
这件事从表面上看,是没有什么疑点的。
顾凭看着资料中的一行,上面写着,孟皇后因巫蛊一事被废,孟恩对此多有不满。
他想,这份记录,记载的是朝中的大小事。也就是说,当年孟恩对皇帝废后的不虞,是给传到了凤都的。这种私下抱怨的话都能传进朝中,这就说明,一则,孟恩身边必定被别的势力安插了人手,二则,那时候皇帝身边的近侍重臣,恐怕跟孟恩的关系并不怎么样。
否则,那些人怎么样也该帮他压一压,不会任由此事传得满城风雨。
他正想到这儿,忽然听见那护卫道:“殿下。”
是陈晏走了进来。
他拿起顾凭面前的几叠文书,随意翻了翻。那护卫见状,躬身一礼,静悄悄地退了下去。
顾凭忽然有些出神。
当年孟后被废,陈晏又陷在尧昌前线。征讨葛博一战,是本朝立国时最为艰难的一场战役,逼得皇帝险些就要同葛博划地而治。那时候的陈晏,还没有成就后来的百战之名,当时,谁又知道他能不能胜,甚至连他能不能活着回来都不确定。
这个档口,朝中那些臣子,是不会有几个人会选择站在陈晏身后,替他为孟家周旋的。
他问:“孟家出事的时候,殿下在朝中有人吗?”
陈晏淡淡道:“我的势力,是从母后失势和孟家大变之后才开始用心经营的,在那之前,我的心腹大都是军中的人,都随我四处征战了,朝堂上并未结交什么臣子。就算有,那些人也不是身居高位,在这种事上,他们能发挥的作用也有限。”
见顾凭还在盯着他,陈晏以为他是感兴趣。
他继续道:“刚从尧昌回来时,我知道孟家的事,就令人查了一番。但那时候,我在朝中可用的人手并不多。虽然查了几次,但都不能深入。直到几年后我手中的势力成型,才再令人重查,将搜查来的资料合至一处,就是现在交到你手中的这一份。”
这些事情发生的时候,顾凭还没有到他身边。只知道大概,但对其中的细节并不清楚。
陈晏见他听得出神,就多说了点。
顾凭垂下眼睫。
他想,孟家举族被诛,孟后身死,宫中以豫王生母卞贵妃为尊。豫王聪颖仁孝的名声,似乎就是在那时渐渐流传开的。关于陈晏狠戾无情的种种传闻,也是自那之后愈演愈烈的。
虽然陈晏不说,顾凭也能想到,那些日子,他应当并不好过。
莫名的,顾凭心底忽然一软。
他伸出手,勾住陈晏的一缕发,在指尖绕了绕,轻轻一拉。
陈晏眉头一皱,抬起头瞥了他一眼,展臂将顾凭揽过来:“你要是想玩,坐近一点。”
说着,他随手将披垂下来的头发拨到顾凭手边。
幽黑的长发如瀑披落下,顾凭张开手,慢慢拢起那柔凉的发丝,半天没有说话。
过了一个会儿,他忽然道:“殿下,你十五六岁时是什么样子?”
陈晏随意道:“与如今并无什么差别。”
说完,他看向顾凭:“你呢?”
顾凭诚实地说:“我与如今差别还挺大的。”
陈晏瞥了他一眼,“你那时的日子过得怎么样?”
怎么样?
顾凭想了一会儿,唇角含着一缕笑,道:“没有什么不好。”
不知为何,听到他这个答案,陈晏心里陡然生出了一丝气闷。
或许因为顾凭嘴角的那丝浅笑,或许是因为顾凭想得认真,回答的样子,也太认真了吧。认真得让人根本不会怀疑,这就是他的真心话。
“是么。”陈晏缓声问:“跟现在比呢?”
顾凭瞟了他一眼。
人有时候就是要面对选择,要么善意地说点别人想听的,要么坚持本心,但缺德。
他没有一丝丝的迟疑:“不好说。”
陈晏眸子更沉了:“不好说?”
顾凭伸出手,懒洋洋地揽住他的腰,靠在陈晏身上,他叹了口气:“其实我也不知道。”
真的,他也不知道,明明穿过来之前的日子,比起穿来之后,真的是没有哪一点不好,但是他刚才望着陈晏,竟然会忽然转过一个念头:若是他早几年过来,那也挺好的。
起码,那个十五六岁的陈晏,不必过得那么艰难,那么孤寂。
顾凭喃喃道:“……真是美色惑人。”
这句话,他说得那叫一个真心实意,发自肺腑。
当场,陈晏的牙就咬紧了:“顾凭,你若是再对着孤左一句美色,右一句美色€€€€”
若是其他任何人敢对他放这种厥词,那个人的舌头就别想要了。他堂堂秦王,被顾凭说得像是个以色侍人的€€€€这也就罢了,主要是这种话听得多了,他在内心深处竟然还真的生出了一丝怀疑:难道顾凭愿意留在他身边,就是因为这张脸?
顾凭端详了他一会儿,一下揽住陈晏的脖颈,笑吟吟道:“有美人兮,见之不忘。”
陈晏怔住了。
这话的下一句,便是:“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这是司马相如的《凤求凰》!
他还从没有在顾凭口中,听到过这种直白诉情的词句。
即使,是用这么一种玩笑的口气。
日光打进窗内,染上陈晏浓墨重彩的五官,将他如刻的轮廓勾出了一道淡淡的金边。
他垂着眼,定定地注视着顾凭,半晌,低声道:“……那些话,你若是想说,声音需低些,也不可当着外人。知道么。”
这时,外面的护卫禀告道:“顾大人,有人求见。”
顾凭随着护卫走到耳房。房内站着一个女子,见顾凭进来,她抬手取下纱帽。
是孟三娘。
这些日子翻阅孟家旧案的资料,里面也有存一些关于孟兰君孟三小姐的事。据说她当年在闺中时就才名卓著,极擅书画,被丹青大手评为有林下散朗之气。她的一双眸子极为明亮,但神态之间,似乎总是带着一分挥之不去的冰冷。
顾凭微一颔首:“孟姑娘。”
当时在萧兰坊遇到王显明后,顾凭就给余青戎写了封信,让他转告孟三娘,王显明已经入网,她若是想亲手查清当年孟氏一族谋逆案的真相,就请过来。然后顾凭从埋在暗处的人里拨出两个,让他们以最快的速度把信送去颖安。孟三娘若是肯来,就由他们护送着过来。
本来他想着,这一来一去,只怕要花十数天的功夫,不想只过了五日,孟三娘便到了。
汀兰园开宴那日,一辆马车徐徐驶出客栈。
马车驶过池陵闹市的街道,顾凭听着外面热闹的声响,半眯着眼靠在车厢上。
他身后是作侍女打扮的孟三娘。
顾凭:“王显明应当已经调查到我的身份只是一个茶商,这场宴会,就是他准备动手了。”
为了让王显明,还有这个庄园的主人,池陵一带的地头蛇余家能毫无顾忌地对他下手,他还贴心的连护卫也没带几个。
孟三娘道:“我明白。”
说话间,马车停了下来。
今日来参加宴会的客人很多,汀兰园门口车如流水。
也是,如果人不够多的话,那么让顾凭从宴会上失踪就挺显眼了;但是人这么多,有个把人悄无声息地不见了,那基本上是很难被发觉的。
顾凭一下车,就有一个人迎了上来。
这人身材精瘦,面孔黝黑,对上他时,双眼精光闪动:“这位便是顾安郎君吧,快请,快请。我家大郎仰慕郎君风采,特地让我于此处候着。”
他一路说笑着,一路将顾凭引进园内。
走着走着,顾凭发现,他们离宴会中那些客人聚集谈笑的地方越来越远了。似乎是有意无意地,这仆从并不想让他与宴会上的其他人有什么交集。
那仆从像是也察觉到了,解释道:“我家大郎不喜热闹,就待在自己的院子里。郎君勿怪。”
其实,这个余大郎的院子离得并不太远。刚好是既不会令宴会上的人能注意到此处的动静,又不至于真离得太远,太过僻静,而使得顾凭这样第一次来的人起了疑心。
顾凭轻轻一笑:“不会。我也并不是个喜爱热闹的。”
他这一笑,令那个仆人怔了怔,心想:这样的容色,怪不得那个王大人怎么也要把他给弄到手里了。
他朝一树垂柳下指了指:“顾家郎君,那位便是我家大郎。”
顾凭看了过去。
那余家大郎生得白净清瘦,无论是身材还是相貌,都透着几分文弱。这种读书人模样,又清秀,身子骨又不太硬朗的青年。从来都是最不会引起人的戒备的。
但顾凭一眼就注意到,他虽然在笑,但那双眼太黑,太冷,沉得没有一丝亮光。
这是毒蛇昂着脖子,注视着猎物的眼神!
见他过来,余大郎温声赞道:“兄台当真是骨清神秀,风度罕有人及。”
顾凭微微一笑,和他随意聊了起来。
说真的,这余大郎虽然生得一副文弱秀才的样子,但是谈话间却显得颇有见识。顾凭假扮的身份是个茶商,他就有意提起江淮茶庄,和近十几年才兴起的湘州一带的茶业。如果真是一个刚从外地过来,在池陵全无倚靠,又有意在此地打开产业的客商,那多半是会把这个余大郎当成贵人的。
余大郎看着顾凭的反应,双眼一眯,掩去一丝狠辣的得色。
正在这时,他看见一个幕僚从顾凭身后走了过来。
这人生得形貌粗壮,很不起眼,但他们却知道,这个人是王显明的心腹,极受信任。在余大郎和他父亲大量珍宝的笼络下,才开始渐渐跟他们走得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