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夫人将他的表情尽收眼底,又看他虽然稳重,到底是个孩子,此时傻愣愣地望着杨氏,脸色煞白,额头上还挂着大滴的汗珠,心里不由重重地一叹€€€€她这几日,几乎无时无刻不在想如何处置这个人,这个占据了鸢儿身体的孤魂野鬼!
虽然她心里也清楚,这孩子附身时是停尸的第三天,肉身原本是硬了的,齐鸢也的确是彻底没了的。可是谁能忍受自家孩子的身体里住着别人?
她日日夜夜被此事折磨,最后下了狠心,决定请法善寺高僧来驱魂灭鬼,到时候再办一场法事,将鸢儿的肉身葬入祖坟,以免耽误孙儿托生。
老夫人拿定主意后便先跟杨氏商量。杨氏却十分善良,只说如果事情的确是这样,那借身托生或许是这孩子的福报呢?只要他为人良善,断没有反过来害他的道理,且先观察观察。
老夫人只得暂时按下了驱魂的心思。但她终究跟这个冒牌的孙子亲近不起来,因此那天让齐鸢去选布料,要给他做新衣裳。
至于原来鸢儿的衣服,她是再不肯让这人碰一下的。
可就是那天,这孩子看出了她的念想,迟疑后又要了那一匹落日红的鲜亮料子。
他说“衣橱里应当有件这样的。”
他并不喜欢,但他认为应该这样€€€€鸢儿应当喜欢这样,自己应当想看他穿成这样。
老夫人当时心神一震,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孩子或许正在默默背负着俩人的命运,他在为自己活,也在为鸢儿活。
直到那一刻,她才彻底放弃了找高僧道士的打算。可是就这样留着他,她也不知道对方是什么来历,始终无法安心。
今晚摊牌实属无奈,她已经看出这个孩子敏捷多才,能让褚若贞刮目相看,又能被御史大人邀请上玲珑山的怕不是寻常人物。
这人若是出身普通人家,那她便当这是一场缘分,收他做义孙,放他归家行孝。
但若他亲生父母是为官做宰的,自己就要掂量掂量了。真有什么不妥,她宁愿今晚自己打杀了他,也绝不能纵虎归山。
老夫人打量齐鸢的时候,齐鸢终于渐渐回过神来。他并没有意识到老太太的真正目的,只是生性多疑,并不敢轻易相信旁人。因此最终仍是忍下了回家的欲望,将齐夫人所赠的玉带扣郑重收起,再次拜倒在地。
“晚辈既承小公子肉身之恩,深感愧疚不安,然晚辈福轻之人,实在记不得自己来处,将来若能记起生身父母,一定禀与老夫人知道。”
齐鸢说完一顿,额头贴着冰冷的地面,闭着眼沉声道,“晚辈承蒙大恩,不敢知恩不报,今晚愿意立约为照,日后不管能否记起生身父母,都愿在齐家长辈膝下侍奉,孝养二老于生前,礼祭于身后。至于齐府家田财产,晚辈一概不要,店铺家事一概不沾。日后若有机会,晚辈自当另挣安身立命之处。”
一字一顿,铿锵有力。
老夫人在上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久久不语,齐鸢低伏在地,许久之后终于听到老夫人长长的一叹。
“富贵钱财乃身外之物,我没担心过你争家竞产。”老夫人叹了口气,道,“我只问你一条,你既然知道家中银财无数,尽管受用,为何还要读书科举?”
齐鸢如实道:“回老夫人,读书是为修身明德,科举是为了立业避祸。齐家虽有万贯家财,但无凭无恃,恐怕容易招致祸端。唯有以科举抗吾宗,提高声望,光耀门楣,才能安然处之。”
“钱财惹祸,那便舍了钱财。可是为官惹祸,我们能丢的只有脑袋。”齐老夫人说到这,叹息一声,“齐家如今的处境我心里清楚,但我们毕竟商户人家,大不了舍了这累世的银子,一家人平平安安地寻一处地方清苦度日便是。可是你若科举为官,那以后齐府众人的脑袋,便都栓在你的身上了。”
“你可知道镇国将军唐临?”齐夫人看齐鸢似乎诧异老太太的态度,轻声道,“唐将军一生戎马,扬威西川府,最后却因几张奏折被绞杀了。唐家上下百十口人,连带着家中奴仆丫鬟一个活口都没留下。听说那将军原本有个三岁稚儿,极为聪敏的,竟也被活活烧死了。我们商户虽是贱民,但至少不会有抄家灭族的危险。所以我跟老太太并不想要鸢儿读书。”
唐临是先帝时的奇才猛将,十七岁时便因屡建奇功被封为镇国将军。彼时西川王屡犯边境,唐将军带兵十万扫境而去,将西川王打得如丧家之犬般惶惶逃窜。朝廷自此设立西川府,而被唐将军打下来的那片地方,便是崖川。
也是这次忠远伯平叛的地方。
若唐临没死,现在应当跟忠远伯差不多大,正是壮年英雄。只要他在,西南一带何来边境之患?自己的父亲也不会离家领兵去了。
齐鸢低下头,突然间脑子里“嗡”的一下,明白了另一件事
€€€€怪不得今天齐方祖不在!
齐老夫人和齐夫人并不想让齐鸢做官,但齐方祖却是极为渴望齐鸢能光宗耀祖,改换门庭的。今晚齐方祖要是在这,那他痛心亲儿丧命之余,一定也会珍惜自己的读书才分,勉励自己好好科举!
老夫人单独将自己叫来,避开齐方祖,是因她动过别的念头,不想让齐方祖知道!
倘若自己身世有问题,又或者心术不正,或许……今晚就走不出这齐家祠堂了。
齐鸢内心猛然一震,背后不由冷汗连连,为自己在鬼门关又走了一遭感到后怕。他垂下头,掩饰住眼中的情绪,低声道:“晚辈这条命……来的也不容易,定不会轻易送出去的。”
室内重新安静下来,众人归于沉默。
齐夫人最终开口,温声道:“既然如此,那你日后仍当自己就是鸢儿吧。我每月都要去庵中修行,并不会经常在府上,其他人也不知道你的底细,你无需觉得不自在。只是你要记得,官场争斗并非儿戏,你既已立意科举,以后务必时时记得自己的身份,记得跟你绑在一起的是扬州齐府。”
她说到这轻轻停顿了一下,道:“至于你借身还魂之事,你需在此发誓,便是死也要这秘密烂在肚子里,不可告诉任何人,连老爷也不可透露,你可能做到?”
齐鸢心头再次一跳,他知道自己终于安全了。齐老夫人和齐夫人允许了自己的存在。
只是这也意味着,他再也回不去了,自今日起,他终生都只能是小纨绔齐鸢。即便将来自己能见到亲生父母……也不可相认。
齐鸢低头,艰难道:“晚辈愿意立誓守约,严守秘密。”
第24章 准备准备
直到深夜, 银霜等人才被从屋里放出来,丫鬟们人心惶惶, 暗暗猜测着是不是小少爷犯了什么大错, 竟被老夫人请了家规。若真是那样,她们这些院子里的丫鬟肯定也难逃责罚
众人心惊胆战,并不敢出院门。小院里一时寂静无声, 直到过了会儿, 院门外有人打着灯笼行走,却是有俩嬷嬷送小少爷回来, 老夫人身边的许嬷嬷打着灯笼, 另一位健妇背着小少爷, 边走边低声说话。
等进了院子, 健妇将齐鸢送去卧房, 许嬷嬷则点了几个丫鬟的名字,都是年纪幼小不太做事的,以前小纨绔心软, 这些小丫头们不想在别处被使唤,便求到小纨绔跟前, 哭哭啼啼要来这边伺候。等后者允下后,她们便聚在小院子吃玩耍闹。
小纨绔手里银钱多,本就是个漫天撒钱的主儿,平时又得老太太喜爱,因此随手赏赐下人是常事。齐鸢本没有觉得如何, 直到有次,他在一个小丫鬟的手腕上看到了一串金累丝的荔枝手链。而这串手链前一天还躺在他的抽屉里。
齐鸢疑惑地将人叫来问话, 那丫鬟却只笑嘻嘻道, 是少爷赏的, 可能是少爷自己忘了。
齐鸢当时心下冷笑,知道这帮人跟之前几个小厮一样,吃准原身大方心软,全拿他当傻子糊弄了。只是自己刚刚过来,不好动作太多,只得暂时忍下等待时机。今晚齐老夫人和齐夫人既然讲话说开了,他便也提了自己的请求。
一是贴身的丫鬟小厮。丫鬟减去半数,将自己点名的几个人派到别处干活,小厮则靠老太太挑选两个忠厚的送来,以后跟着自己去学馆上学。
二是请老夫人和夫人赐字。他这些天窃用“齐鸢”之名内心十分不安,如今既然真相大白,少不得冒昧恳请两位长辈赐字。
最后老夫人道:“我们家没有读书人,老婆子也取不出什么好的字,你若是愿意,就用‘伯修’二字吧。”
齐鸢既然要读书,那便希望如他所说,修身明德。
想到这,齐鸢轻轻靠在床上,闭上眼低声念着:“齐伯修,伯修……”
修身不言命,谋道不择时。这倒是正和他意。
念着念着,不由轻轻一笑€€€€自己这个他乡鬼,终于有属于自己的名字了。
第二天,齐鸢仍旧寅时起床,洗漱净身。
银霜前一夜被吓得够呛,后来问许嬷嬷,后者却只道因明天县试,所以老夫人额外嘱咐了小少爷几句。至于将她们关起来,却是因为府上丢了重要东西,所以老夫人要严查。他们院子里的几个丫鬟,便是老夫人审问下人的时候,被人供出来的这几人手脚不干净,贪墨了不少府上的东西。
银霜作为大丫鬟教管不力,也挨了一顿训。老嬷嬷走后,银霜又忙着重新分派剩下几人的活,再各个叮嘱警训一番,等各处都安排妥帖已经深夜。因此第二天齐鸢起床后,她才想起考篮还没备着,忙去书房找了来,正是一个精致的长耳竹篮。
齐鸢在一旁瞧着,见那竹篮遍织地纤巧细腻,阴刻有山水竹石,朦胧湿润,恍如一幅绵延不倦的水墨画卷。竹篮里面还有一块玄玉墨以及一根雕漆紫檀管的花毫笔。便知道这是去岁小纨绔用的了。
因疏于保养,花毫笔的笔毛已经有些许发脆,银霜伸手就要将里面的东西丢掉,换成新的。
齐鸢连忙“哎了”了一声阻止她:“我看还能用的,好好的就别丢掉了。”
银霜笑道:“这样了哪还能用,少爷的好笔管多少没有呢,上次舅老爷新送的貂毫笔刚开了笔还没用,还有那块秋光墨,通体金灿灿地雕着山水图,跟这考篮正好搭成一对呢,可是再鲜亮体面不过的。还有那龙香墨……”
“龙香墨是药用的,拿来写字更浪费了。”齐鸢哭笑不得。
他主要是想用小纨绔的东西答这次县试,那花毫笔虽不至于不可用,但也的确放太久了,于是想了想又道,“你给我多放支笔就行,里面的东西就不要拿出来了。”
银霜应下,想了想索性添了块金灿灿地秋光墨,又放了两支好笔进去,一支是檀香木管,上面彩绘福禄纹样的紫毫笔,另一支是留青竹雕的貂毫笔。
两样都是罕见的珍品,再不会有人能越过去的,免得小少爷攀比惯了,在考场看到旁人的东西更好不高兴。
笔墨砚台等物件都放好了,齐老夫人和齐夫人又都派人送来了吃食。
老夫人送来的一篮子都是肉干熏鱼等物,显然是拿东西照着他的口味做的。齐夫人送的则是糕点面饼,其中甜糯的甘露饼和阁老饼都是扬州本地的点心,胡麻饼和茄子饼却显然是北方吃食。大概是杨氏看他出门坐车,猜测他是北方人,叫人从街上买了来。
齐鸢亲自将吃食一样样放进考篮里,不由眼眶发热。
许嬷嬷又将老太太送来的俩小厮带进来见了,一个叫常永,平头正脸,模样机灵。另一个正是之前管着犯事小厮的孙大奎。
按照县试规定,卯时众生童就要进场。齐鸢不敢在家中耽搁,便让常永带着考篮,孙大奎驾车,主仆三人直奔县学考棚而去。
江都县最近几年学风很盛,因而县试的考试地点也从县衙大堂挪到了考棚。
常永陪齐鸢在车上坐着,一路说笑不停,又指着县衙介绍:“原本县试都是在县衙考的,考桌就设在大堂廊下,再不行就摆院子里,咱江都县的县衙宽敞,容下这些考生也不是问题。但后来老爷说,读书人身子弱,考试又极费精神,哪能经得起大太阳考,所以捐银建了这考棚。原本这几日考棚要修葺一下的,但县衙里前几天才审了案,听人说当时满地的血,很多考生都惧怕血光之灾,觉得不吉利,因此仍改了回来。”
齐鸢听他说话,言语间显然将自己当成新来的一样,事无巨细都讲一讲,心里不禁好奇老夫人怎么交代的。不过这样他也觉得轻松了许多,一听满地流血,不由惊诧:“这几天还有县里有大案子吗?”
常永道:“就张生被人打断腿的案子。”
齐鸢听是张如绪的案子,便不再问了。常永却忍不住道:“那张生被人打断了腿,后来知县老爷审案,派人去捉涉案的几个人,结果一个都没拿来。状元巷的曾家说曾奎两天前就出门了,根本不在扬州。围观审案的老百姓没一个不骂的,眼看着天就黑了,这边僵着呢,就有人说看到那几人了,都在周家巷躺着。”
齐鸢纵是不想关心这个,此时也忍不住了,好奇道:“躺着?”
“可不,都躺着。连着曾奎一共六人,全都被人打断了腿,扔在周家巷。衙役们全都出动了,这才将那六个人抬回衙门问话,我虽然没在场,但听说那血流一地啊,好家伙,这下哪有不招的。”常永道,“原本这考棚要修整的,准备四月份的府试,可是那天流了这么多血,大家再没有敢进去考试的,纷纷闹着仍去考棚。”
齐鸢想了想那场景,若是自己的话,大概也更愿意在考棚里。
只是府试应该另有考棚,怎么听着跟县试的用一处?他心里诧异,如今知道常永不会多心,便想到什么问什么。
果然,常永道:“咱扬州府县同治,钱知府便将府试的考棚废除了,也用咱家建的这一处做科场。”
科场是皇帝所派的钦差办公以及科考用地,除了府试,提学官所主持的岁试和科试也在此举行。别处是府考搭便车,蹭提学官岁试的场地。扬州却好,反过来都去蹭江都县县学的地方。
齐鸢问:“那得花多少银子?”
“那可多了。”常永道,“当初建的时候就几千两银子,这还不算里面的考桌考凳,现在每年修缮维护的费用,也得几百两银子。”
“这么多!”齐鸢不由骇然,随后一想,可不得要这么些吗,科场可是朝廷钦差所到之所,必定是十分敞亮体面。别处是一府之力盖这个,他们这里倒好,竟然全靠齐府。
谁知道常永却叹了口气:“这还不算什么。咱家的书院每年用银子更多。老爷本就给了那书院许多田地房舍用来收租了,那些租银教给维扬盐商,每年生的利息就不少。结果那掌教还隔三差五要钱,要么祭祀用银,要么就是要接待四方游学的来客。之前褚先生来退学那天,老爷还想着让少爷去书院,结果好家伙,那掌教竟是不肯。”
齐鸢听得云里雾里:“书院不是咱家的吗?”
“本来是的。”常永道,“但是现在眼看着就要被里面的人侵吞了。”
他说完见齐鸢面色一沉,眉目凛然,忙道:“少爷先别想这个了,今天县试要紧……哎,少爷,你这脸色不对啊……”
齐鸢的脸起初还只是微红,此时脸颊却像飞起两团烈焰。俩人因坐在车里说话,外面有只是天际微明,因此并没有注意。现在车子已经到了考棚前,街道两侧灯火通明,来卖吃食的摊贩也都开张了,因此光线充足。
常永伸手一探,顿时被手下的热度吓了一跳。
齐鸢自己也觉得有点头重脚轻,估计是昨天夜凉露重,自己一直跪在祠堂里被凉浸浸的石板过了寒气。再加上当时自己心绪不安,悲喜难抑,让这本就元气大伤的身体跟着遭了罪。
考棚外呜呜泱泱一片待考生童,齐鸢伸手试了试,觉得手下并不是十分烫手,便对常永摇了摇头:“都已经到这了,不妨事的。我一会儿买点姜汤喝去去寒气便是了。”
常永不放心,为难地看着外面,孙大奎也听到了俩人的对话,在一旁劝道:“少爷,你要是病了咱还是回去的好,要不然你进去考棚,万一情况不好咱外面的人也不知道……”
话没说完就挨了一脚踹。
常永气得连连呸呸呸了好几声,又啐他一顿不会说话,这才看向齐鸢:“少爷,你的病才好,可轻心不得。”
齐鸢尝试着下车,发觉身上还有点力气,又扭头看到孙辂和刘文隽等人朝自己走过来了,便道:“不差这一会儿,我等头批就出来,你们在这等我就行。”
常永还揪心着呢,就听孙大奎疑惑:“少爷哪次不是头批出来?”
齐鸢:“……”
孙辂一行人正好听到,忍不住笑了起来。
齐鸢对常永挥挥手,随后便跟着孙辂往前排队去了,又问刘文隽以及身后的四五个学馆的师兄:“众师兄也是来给人做担保的吗?”
左右看看,并没有其他生童跟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