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鸢故作惊讶地看着张御史,他内心也知道这并非虚言。
先帝时,六部之中有四位尚书人士都是江西人, 且因注重乡谊,四位尚书比邻而居。其实现在江西人的势力已经减弱了许多, 但跟其他地方比仍是十分强大。
“文社是士子间自行组建的社团,朝廷对于文社的社首也会关注吗?”齐鸢问。
张御史轻轻顿住,咳嗽了一声:“朝廷不会干涉,但士子们举办文社便是为了精研八股。望社更为了让社员顺利科举延请名儒讲课。如今他们的人遍布各地,制艺的确不俗。我所担忧的就是江西人做社首后, 以此为名利之门,于社中广置亲党。若是这样, 朝廷内外, 恐怕要被一党把持了。”
齐鸢心里暗暗吃了一惊。他没想到张御史会把话说的这么清楚。如果他真的只是刚参加科考的小纨绔, 又或者没出过扬州城的其他士子举人,听到张御史的这番话很难不去赞同他。朝堂政权被一方把持,又是又不是自己的省份,都谁来说都会难以接受。
然后齐鸢并非在扬州长大,也并非是不关心朝政的小儒童。
他在忠远伯府的几年里,从未停止过了解外面的信息。哪怕只是听丫鬟学来一言半句,他东拼西凑,几番推演,勉强也能了解差不多。
而据他所知,如今朝廷中党派林立,江西官员只是势力较大的一方,其他各省各地都有乡党互相扶持。
真正值得他们留意的,其实是如今愈演愈烈的储君之争。
如今看来,阉党和权贵们看重的是二皇子。太子因不受宠爱,如今的支持者主要就是江西派为首的文人了。
张御史看似忠厚正直,与钱知府的关系不好。但他也与文人党派为敌,显然不是太子一派。
这样看来……莫非是支持二皇子的?
难怪张御史跟谢兰庭关系不错,看来在根本利益上,这俩人没有分歧。
倒是自己,虽从一开始就提防着,不要成为他人党派争斗中的垫脚石,然而齐鸢说什么没想到,自己这才刚刚府试,连生员功名都没有呢,竟就被张御史看中要拿去用了。
如此直接的交谈,张御史显然是没打算他拒绝。
齐鸢的确没办法拒绝,如今他在朝中无凭无靠,认识的不过就这几个人,早早交恶对自己也没好处。
“听说望社成员都是生员,个个文采绝艳,学生如今只是生童,去了岂不是班门弄斧?”齐鸢适当地表现出了担忧的表情,一脸纠结道,“况且听说非望社成员,如果想要参加集会,看他们斗文的话是需要事先通过审核的,学生……”
“这些自有我来安排。”张御史却挥挥手,满不在意道,“齐小友之才世所罕见。进入望社集会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只要齐小友肯帮下官此忙,下官自会将其他事情安排妥当,无需小友担心。”
齐鸢心里轻轻一跳,面上却不显,只拱手道:“张大人谬赞了。学生愿往金陵,一睹文集盛会!”
他说到这里,含笑冲张御史和谢兰庭深深一揖:“那学生便回家,等待大人安排了。”
张御史对他这番表现满意至极,连声说好,又安排人亲自将齐鸢送回齐家。
齐鸢一直等到进了齐府大门,脸色才一点一点沉下来,眉头轻轻皱起,暗自盘算着这次金陵之行。
现在他骑虎难下,这一趟势必要去了,不知道孙师兄俩人在那如何?而张御史又希望自己怎么做?
另外,自己这次难得能出扬州城,路引应当会有张御史来办,钱知府必然不敢拦了,那趁这次机会还能做些什么?
他忧心忡忡,迟迟没有入睡。
四望亭里,谢兰庭也冷淡地看着张御史久久不语。
张御史等齐鸢走后,转过身见谢兰庭神色不虞,犹豫了一番后才道:“这次是我自作主张了。”
谢兰庭这才垂眸,只是嘴角绷紧,显然隐忍着怒气。
张御史看他这样,想了想又道:“不让齐鸢去金陵也行。但我不明白,你为何不拉拢他?”
他说到这顿了顿,叹气道,“虽然我们之前已经选定了何进,但何进不过是比寻常童子好些。若没有齐鸢,何进的才分的确难得。但现在有齐鸢在此,这位可是天纵奇才,小小年纪,文章见解已有冠冕佩玉,雍容气象。这种人才百年难遇,何进如何能跟他相提并论?”
张御史越说越激动,不由道:“以我之见,兰溪社应该由齐鸢来做。这次集会,也应该考齐鸢去争!”
“你为何非要选他?”谢兰庭有些烦躁道,“有我安排,何进就够用了。”
张御史:“可如果是齐鸢,你都不需要从中安排!何进无论才情还是智慧都远不如齐鸢。”
“刀子太快了,也得看自己能不能拿得住。”谢兰庭轻轻嗤笑一声,抬眼看过来,冷声道,“齐鸢的聪明才智不在我之下,我跟他来往都要打出十二分的精神才行。你既然知道他是天纵奇才,如何有信心让他为你所用?”
“这次去金陵,我看他十分乐意。他到底只是个十六岁的孩子,小小生童,哪了解朝廷纷争?如今你我对他有知遇之恩,又肯为他出力,替他扫平障碍,用心提拔,他若是知恩图报之人,自然会跟我们一派。而且……”张御史注视着谢兰庭道,“你岂会怕刀剑无眼?除了那位京城的小神童,你哪有正眼瞧上的人。何进的文章也被你批得一无是处。”
这的确是他一直以来想不通的地方,他知道一开始谢兰庭对齐鸢有偏见。但后来谢兰庭几次暗中帮助齐鸢,这次府试更让自己提醒孙公公“过问”一下扬州的生童,种种迹象都表明谢兰庭早已看重齐鸢了。
他看中了齐鸢,却又在努力撇开跟齐鸢的关系。
“兰庭。”张御史神色凝重起来,又带了几分难以置信,看着他问,“你莫不是……”
“张大人多虑了。”谢兰庭避开了他的眼神,转身道,“我只是不确定齐鸢是否适合,他太聪明,如果早早察觉反对我们不利。”
张御史点了点头,这话有几分道理,却不足以说动他。
“你的顾虑有道理。但你为什么暗示钱知府你对齐鸢十分厌恶?钱知府总是试图联系你义父,你是怕他向你义父告状?”
谢兰庭的表情没什么变化,似乎对这番猜测无动于衷。
张御史却想起了很多,忍不住问:“你怕他的下场跟顺天府神童一样?”
“够了!”谢兰庭皱了下眉头,突然打断道:“张大人,时候不早,你也该歇息了。”
他说完从松木长桌上拿起齐鸢抄写的小说,紧紧攥在手里,转身看了眼张御史,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摇了摇头走开了。
张御史看着他快步离去,又想起了顺天府那位神童。
他跟蔡贤并不怎么来往,只隐约听到小神童那场意外应是蔡贤的手脚,有人说蔡贤是为了忠远伯府的那块免死金牌,也有亲近的人说蔡贤是为了谢兰庭。
€€€€谢兰庭对那位小神童倾慕已久,在蔡贤面前从不掩饰对小神童的喜爱,今年二月,谢兰庭听闻小神童解了足禁,更是千里迢迢赶回京城。
虽然那位神童在家几年之后文采全无,如今不过是个不过是京中方仲永,谢兰庭也对那人没了丝毫兴趣。但齐鸢样貌清俊,文采绝艳,如果谢兰庭对他生出什么心思,怕蔡贤从中作梗阻拦他……那也说得过去。
若谢兰庭好男色,蔡贤真会从中干涉吗?
张御史也不确定了。
他实在不舍得撇下齐鸢这个人才,这好比腹中饥饿时,恰好有人送上珍馐美味,如何能装作看不见?既然谢兰庭并没有阻拦齐鸢去金陵的事情,而自己如今话也说了,事也做了,也别再改主意了。
隔天一早,张御史便去了趟知府衙门,不到午时,两张路引被人送到了齐府门上。
其中一张自然是齐鸢的,写明了从扬州去金陵,所为何事,要去几天。
张御史如今拉拢齐鸢,自然十分大方,给出了足足一月的期限。这样望社集会结束之后,齐鸢还可以在金陵畅游几日。另一张是给齐鸢的随行人员的,张御史也不知道齐家家仆如何,让人送了一张过去,让齐鸢自己写上名字。
齐鸢在家等得便是这张空白路引。按常理说,他当然要带个随从。但现在齐府受困,齐家众人无法离家。而齐家在金陵也有商铺,齐鸢的大哥又在浙江,不敢让他扬州来。因此齐鸢便跟齐方祖商议了一番,在路引上面填了齐方祖的名字。
齐方祖提前写信,让大儿子齐松与他在金陵相见,他随身则将地契文书带上,打算将买卖暗中交付到长子手中。齐鸢则只准备了几身新衣服、自己常用的笔墨纸砚,两本小书并几样香盒。
文人士子以赠香为雅事,孙辂和刘文隽走得时候,齐鸢只给两位师兄送了点自用的熏香,没给他们准备送礼的份。这次既然要去,不如多带一些。
打点东西,与朋友告别又花了两天时间。
迟雪庄听说齐鸢要去金陵参加望社集会,也心生羡慕,但他没有资格进入望社,只能祝福齐鸢此行顺利。又跟齐鸢约好,等他从金陵回来后,俩人便履约去小秦淮上泛舟夜谈,不醉不休。齐鸢一一应下。
五月十二日,风和日丽,齐鸢与齐方祖拜别众人,拿着包裹提着箱,互相扶持着登上了往金陵去的大船。江水悠悠,春日好景倒映水面上蜿蜒回流,似乎有无限情谊。
齐鸢在船头再次向送行的亲朋好友深深一揖。船身开动,齐鸢转身钻入舱内,往金陵去了。
第66章
五月中旬, 望社各地的成员咸集金陵。
金陵城六朝古都,既是东南形胜之地, 又为帝王之宅, 其繁华风流非别处可比,是真正的歌声舞节,声憨放纵之地。
孙辂在金陵小住几日, 虽也听说过六朝金粉秦淮风月, 但他不爱风流,因此在见到乔景云后便只在寓所读书, 静待集会之日到来。倒是刘文隽由同龄的亲戚带着去了几次秦楼楚馆。听说还真遇到了一位红颜知己, 名叫梨香, 在金陵名妓中还排不上名号, 但十分擅长谈诗论词, 与刘文隽也合得来。
十五日这天一早,乔景云便约着孙辂和刘文隽往林泉寺而去。
望社文会要持续数日,因各地社员人数众多, 因此分为几处,其中江浙等地文人士子的聚集点便在林泉寺。大家再这边经过初试之后, 文辞优异者,斗文胜出者便可到修园参加望社总会。
修园算是望社的大本营,而进入修园的文人士子,无论是诗词歌赋还是八股制艺,都会被望社收录, 编进《望社文稿》,继而在望社各地的书社刊印发行。
因此对众人来说, 能进入望社总社的修园, 不仅意味着声名远播, 名传四海,还可以有银子拿€€€€这些书社的收入,都会分出几股给作文者的。文人多清贫,名利双收的事情谁不向往呢?
乔景云虽然拉拢孙辂遭到了拒绝,但他并不将此放在心上,一路跟孙辂和刘文隽讲着社中的各种事情。说道分银子的时候更是笑道:“小弟我上次集会侥幸进到了最后,不过是做了首小赋,这些年竟也陆续得了千两银子,若这样下去,等我百年之后,这篇赋也离着一字千金不远了哈哈哈!”
孙辂闻言也大笑起来,随后朗声道:“‘……得我之小者,散而为草木;得我之大者,聚而为山川。视焉且无讶,深蟠于厚地;搏之不得疑,上极于高天……’乔兄之赋气势恢宏,当一字千金矣!”
乔景云惊讶道:“你竟然也知道。”
孙辂戏谑道:“乔兄所得的卖书银里,也有我们师兄弟一份。”
刘文隽一路上神思游走,听到这里倒是回头,附和了一句:“乔兄有所不知,我们的小师弟出手极为阔绰,有书必买,别说望社的文稿和时文子集,就是别处的他也会买来放学馆里。乃园的师兄弟们看书都不花钱。”
“这位小师弟出手竟这般阔绰。难怪难怪……”乔景云艳羡道,“可惜你们这位小师弟没来,要不然我便是死皮赖脸,也是要跟他认识认识,也攀个关系的。”
几人说话间已经到了林泉寺。这处寺庙在牛首山上,占地不大,但轩敞华丽,景致秀美。林泉之名便是取自“林泉婉丽,花彩曜目”之词。
寺庙已经为江浙各分社的社员们腾出了地方,山上的“风雨阁”“烟波廊”等地都是社员们小聚的地方。因地势高低不同,因此众人便默认低才者在地处,高才者往高走。
乔景云是苏州分社社长,因此带着孙辂直往最高的烟波廊走。他在社中算是老人,又进过总选,别人对此都没意见。但孙辂和刘文隽是生面孔,因此刚一进入烟波廊,就被人赶了出去,要撵下台阶。
“哪里来的狂徒?”拦人者一身玉色€€衫,方鼻阔口,蓄着胡子,看着四十上下。
乔景云见状,忙退回去对那人拱手道:“胡兄,这俩人是我的朋友,来自扬州的孙辂孙公子和刘文隽刘公子。两位公子师从褚先生……”
“那是谁?没听过。”被称作胡兄的人不耐烦地打断乔景云,挥手道,“乔兄应当知道规矩吧,外人虽然可以旁观我社文集,但那是给他们开眼界的机会。他们既然入不了望社,就应当在最底层聆听其他社员教诲,或许将来学得一知半解,能进来也不一定。这烟波廊是各地魁首聚集的地方,岂是他们能来的?”
孙辂并不知道这里面的规矩,与刘文隽对视一眼,心中不由暗自火起。
若认为他们外人进来不合适,委婉劝退便是,谁还死皮赖脸要进去不成?这人偏要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仿佛不进望社的便是井底之蛙,无能之才。
更何况孙辂是扬州府的院试案首,心里哪能没有傲气,只是顾及乔景云脸面,见状冷了几分脸,对乔景云道:“乔兄,我与师弟才薄智浅,高攀不起贵社集会,这斗文盛会我们就不看了。若是有缘,大家日后科场再见。”
说完拱拱手,转身便往山下走,刘文隽见状立刻跟上。
乔景云被不由急了眼,拦人的胡兴复是浙江杭州人,之前因望社刊刻的文稿有一半靠他家书坊,因此他在社中有些特殊地位。不过这两年社中文稿刊刻渐渐以建阳书坊为主,因此胡兴复在社里也不像之前那么风光。
这人的确有些本事,但江浙文风兴盛,论实力,他的文章并不能算是最好的一拨,因此在烟波廊,胡兴复不太被重视。然而越是这样,这人越爱鄙视打击普通社员以寻找优越感。
乔景云一边急急喊住孙辂,一边转身冲胡兴复拱手道:“胡兄,这俩人是我的贵客。我们林泉寺既然是江浙社员斗文之所,那一切理应靠文章说话,先来后到算不得规矩!若胡兄对两位贵客有疑虑,与人家比试一番高低便知道了,到时候谁不行谁下去,谁也抵不得赖。”
胡兴复被人戳到痛处,怒气冲冲道:“好你个乔景云,你是说我不如这俩外人?该我下山?”
乔景云道:“孙兄可是上科扬州府院试案首,一府案首岂能是庸才?我只是相信孙兄有实力站在这里。”
“扬州府的案首如何?上科会试他们出了几个进士?”胡兴复道,“就是你们江苏,这几年出过状元吗?”
从先帝开始,状元都被南方人占了去,一半在江西,一半在浙江。北方士子对此议论纷纷,而南方士子们也分门别派,各有心思。
胡兴复趾高气昂惯了,这话一说,立刻惹得烟波廊里其他人看了过来。
孙辂听到这里也停下脚步,转身看向胡兴复。
如果这人讥讽他,他可以不跟这人计较,但这人攻击扬州,他无法认同。
“胡兄既然这样说了。”孙辂转过身,淡淡道,“在下倒是要领教领教。”
乔景云见状连忙将孙辂请进烟波廊,里面已经坐了十几位士子,都是望社的老成员。孙辂压下心中怒火,与这几人见过礼,随后对胡兴复道:“既然是斗文盛会,那就请各位出题,我与胡兄各做一篇。若不才侥幸得胜,那胡兄要向我们江苏士子道歉。”
刘文隽见胡兴复要说话,也紧跟着道:“我们初次到访望社,与各位并不相识,因此无袒护之嫌。胡兄不敢答应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