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兴复愣了半天,起初还诧异这人在说什么。然而等看到其他人震惊的眼神后,他忽然后知后觉,明白了过来€€€€这人已经在破题了!
他根本不在意一炷香和一刻钟的区别,人间转念之间便有对策!
胡兴复被打了个措手不及,目瞪口呆地站在原地,直到齐鸢不疾不徐做完起讲,他都没能回过神来。
烟波廊里的其他士子此刻心中更为震撼。齐鸢不过是个童生,然而敏思捷才,博闻强记,已经远远胜过他们。这十几个社员中,有几个人原本跟胡兴复一般狂傲的,刚刚不过是不屑搭理扬州来的外人,此时见这场景,不由暗暗庆幸起来。幸亏强出头的是胡兴复这个莽夫,否则换成自己,以后还有何颜面留在望社?
齐鸢的名字被众人低声嘀咕着议论。孙辂此时也已经从刚刚的打击中缓过神来,感激又羞赧地看向齐鸢。
齐鸢只静静地看着胡兴复。时间一点一点的过去,胡兴复的额头上也开始沁出大滴的汗珠。众人的议论声渐渐停歇,纷纷注视胡兴复,等着他的下文。
按照胡兴复的本事,对不上全文,延伸出一两句总可以吧。
然而胡兴复抓耳挠腮地盯着地面,面如猪肝,竟半天也没别处一句来。
有两位离得稍远的人,见这边动静,不由伸长脖子往中间看了眼。
其中一人小声问:“不至于吧,胡兴复好歹也是杭州府的廪生,做不完全篇,只做一部分还不行吗?怎么一句话都不说呢?”
他小声议论,旁边的朋友不由笑道:“你当这位齐鸢是好惹的吗?这种斗文,破题即可做启发,当然也能做县试。这位齐公子将题目以才、德分论两截来做,后文反倒难做地典雅。胡兴复若是新手还好些,尽管往下作,后面再想办法转圜回来。可惜他不是,因此他一眼看出其中问题,反而被束住了手脚。别说一刻钟,便是一天,他也做不出来。”
另一人稍一回想,果然如此。这下他不由更对齐鸢刮目相看了€€€€这番心机和观察力,绝非是常人。而这齐鸢小小年纪,看来今年望社集会,要有大热闹了。
齐鸢并不着急催促,眼看一刻钟已经过去,围观的人已经不耐烦起来。最初打算偏袒胡兴复的浙江士子也纷纷摇头,与胡兴复划清界限,催促道:“胡兴复,你已经落败了,还不按照齐公子说的向我们道歉?”
反正齐鸢之前便说了,胡兴复拿浙江、江苏两首生员来比,不过是为了满足自己私欲。这人行为不端,德行亏损,跟浙江其他士子没关系,反而要向大家道歉呢。
那名绍兴老者也暗暗摇摇头。又等了一会儿,老者终于神色凝重地站起来,喝道:“事已至此,你还不按齐公子所说的,向扬州、江苏、浙江的士子们道歉,自行下山去?”
乔景云也立刻附和,随后是江苏的几位生员。众人群情激奋,撵胡兴复下山。
胡兴复面红耳赤地咬紧后牙槽,不得不含恨低头,冲在场之人匆匆一揖到底。随后竟话也不说几句,怒气冲冲地一甩袖子,转身走出烟波廊,下山去了。
胡兴复的下山,意味着齐鸢的获胜。众人纷纷与齐鸢互相见礼,互报名号。
烟波廊里的气氛渐渐活跃起来,大家好奇齐鸢这个才考过府试的小童生,等知道对方是府试案首之后,又追问齐鸢此次的府试文章。
齐鸢并不藏私,便在烟波廊上,将此次府试的两题答卷,郎朗背出,供众人品评。廊上有人专门誊写众人文章,记录文集盛会。因此齐鸢念完之后,那人也将文章记录完毕,交给了众人传阅。
若说刚刚接续胡兴复抄袭之作说明齐鸢博闻强记,而智斗胡兴复能看出他善于心机,那这两篇府试文章则完全令在场众人心服口服,见识到了何为气象高远,文章有神,又何为有限之词写无尽之意。
孙辂和刘文隽虽早就看过这两篇文章,此时听烟波廊上的士子们热烈讨论,哪里用词精炼,哪里绵中裹针,显然是以自己眼力没能看出来的,不由暗暗记住品味,又有一番收获。
齐鸢也没想到自己会突然成为众人的中心,被人围着问话,夸赞不停。
这对他来说太不适应了,众人开始讨论文章后,齐鸢才默默退出来一点,坐在烟波廊的美人靠上,稍稍赏景歇息一下。
其实他今天早上刚刚抵达金陵。原本打算先送父亲去跟大哥见面,然后在客栈休息一天,等着与张御史的人见面后,由后者安排自己进入望社。
然而天意弄巧,齐方祖与齐松约见面的齐家香铺正好就在林泉寺下,是一处专门卖佛家用香的小铺子。
齐鸢送父亲过来时,一抬头,正好看见寺庙后山上拾阶而上的孙辂和刘文隽三人。齐鸢心头一喜,他原本就十分担心两位师兄,正不知道上哪儿去找这俩人呢,此时见到当然要立刻跟上去。
林泉寺的庙祝原本是不会放外人进去的,但齐鸢是寺庙门口齐家香铺的小少爷,庙祝便觉得他并不是外人,因此连银子都不收便放了他进来。齐鸢便沿着山路一层层找人,先看了涟漪阁、又路过风雨亭,见没有孙师兄,这才继续往上走,之后便听到了孙辂在念文章。
齐鸢怕自己突然出现,打断了孙师兄的思路,因此在烟波廊下面的拐角处驻足默听。
胡兴复的抄袭之作,自然也落进了他的耳中。
想到这,齐鸢见众人的讨论声小了一些,轻咳一声,对众人道:“在下有一事,还请诸位前辈见谅。”
大家正讨论的热闹,听到他突然说话,忙纷纷转身过来,抬眼看他。乔景云笑道:“齐贤弟有话请讲。”
齐鸢冲众人拱手,点头道:“刚刚我说的,扬州府人人得以诵之的那篇制艺,其实刊刻版本不多,我们扬州还没达到人人诵读的地步,这里是在下夸大其词了。”他说完冲众人一揖,随后正色道:“不过那篇制艺的确是钱唐门生所做,此人著作被几销几毁,在下之所以知道此文,还是听枫林先生说过。”
枫林先生是一位名士巨儒。小纨绔小时候跟着他开蒙并没有学多少东西,拿来当挡箭牌倒是很好用。
众人疑惑顿解,纷纷道:“怪不得齐贤弟工于制艺,原来师从枫林先生。”
齐鸢忙道:“枫林先生是我的开蒙老师,如今我学制艺,师从扬州褚先生。这二位是我师兄。”
他说完往旁走了一步,正好站在孙辂和刘文隽身边。
众人往孙辂脸上看了看,这才渐渐回过味来€€€€刚刚齐鸢胜了胡兴复,将后者逼的哑口无言。众人的目光便都聚集在了齐鸢身上,反而忘了最初的赌约是孙辂和胡兴复的。
现在齐鸢明显是要为孙辂撑腰,胡兴复作弊,刚刚第一场斗文,理应是孙辂胜出。
齐鸢要看到孙辂被大家真正的接纳。
有机灵的人琢磨过来,已经笑了起来,解释道:“胡家有杭州最大的书坊,我们望社的书稿都是在他家刊刻的。他手里有的孤本残稿不知道有多少。我们刚刚也看出他是抄袭的了,但苦于没有证据,因此不敢贸然指证。”
其他人也纷纷道:“对啊,胡兴复若做出这样的文章,早就中举了。他都参加三次乡试了。”
杭州分社的也道:“胡兄这两年日渐懈怠,连府学都不去,廪生也差点丢了。孙兄刚刚一刻钟便口占成文,数百字流畅典雅,我等十分佩服。”
大家便又纷纷向孙辂拱手。孙辂在齐鸢到来后心里的确有底了一些,但大家并没正视他的问题,也没有对他在这表示认可还是排斥,因此孙辂在烟波廊上一直如坐针毡。
他刚刚可是被人羞辱一番,差点被赶下山啊!大家都对此避而不谈,他在这反倒走也不是,留也不好。
现在大家正视了他的比试,纷纷恭喜他,又与他交谈。孙辂内心的那股尴尬终于得以释怀,肩膀渐渐松了下去,脸色也渐渐正常了一些。
那位绍兴老者也道:“褚先生是名儒之后,精通八股,三十多岁便中了进士。怪不得你们师兄弟个个都是人杰之才。今日集会,各位还要不吝赐教才好。”
孙辂和刘文隽、齐鸢被邀请至廊中的石桌旁,跟大家一起坐下,不多会儿,又有小童送上来茶水点心,有乐坊声伎携琴而至,为众人抚琴助兴。
大家便品茗赏景,或谈诗论词,或切磋制艺,倒是真有了一番文人雅士的趣味。
这日一聚,一直到金乌西落,众人才兴尽而归。
齐鸢问了孙辂和刘文隽的住处,又请两位师兄到了自己所住的客栈。客栈旁边便是酒肆,于是三人到酒肆要了一桌菜,一坛金陵酒,又单独小聚了一番。
齐鸢为两位师兄斟酒,询问两位师兄来金陵后,有没有发生什么特殊的事情。
刘文隽一整天都神思游走,一听齐鸢问这个,眼睛一亮,倒是精神起来:“小师弟可算问着了。金陵城里最特殊的事情师兄没去看,我去看了。今晚我就带你去开开眼如何?”
孙辂正感慨白天的遭遇,听这话不由眉头皱起,轻斥道:“你这个做师兄的怎么还能拉着师弟去风月场所?”
“小师弟又不是没喝过花酒!他比我老练好吧!”刘文隽冤枉道,“更何况都已经到金陵了,岂能不访秦淮风月?”
齐鸢看这俩人你来我往地讨论这个,脸上一红,哭笑不得道:“两位师兄,我是问你们来到金陵后,有没有望社成员找你们,又或者陌生人拜访这种事。并非是关心风月,想喝花酒。”
“望社成员?”刘文隽转回头,惊讶道,“我们就只认识乔兄而已。今天还是第一次进入集会。怎么了?”
齐鸢想了想,皱眉道:“我听说今年望社要选新社首,其中呼声最高的是江西分社的社长。但这人收纳的小社不够,我担心他会吸纳两位师兄,借师兄的名声达到目的。”
孙辂皱眉,低声道:“小师弟多虑了,你也看到了,今天若不是小师弟相助,我都要给师门丢人,被撵下山了。我跟文隽兄并没有什么名声,旁人也不认得我们。”
齐鸢摇摇头:“师兄莫要妄自菲薄。这胡兴复仗势欺人,并非有真才实学,师兄不必将他的话放心上。”
“是,今日集会,我收获甚多。”孙辂舒出口气,随后举起酒杯,笑道,“这一杯是师兄敬你的。谢小师弟为师兄撑腰。”
说罢,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倒是少见的豪气。
齐鸢也含笑举杯,想了想问:“那位胡兴复在望社地位特殊,应是因他家中刊刻书稿的缘故。如今我们的文社还没成立,到时候我们要不要也出一本乃社文稿?”
孙辂眼睛一亮:“能出一本当然更好。可是如何刊刻?”
齐鸢想了想,笑道:“到时候再说,我倒有个想法,但要等望社集会结束之后,再跟两位师兄讨论。”
三人边吃边聊,酒足饭饱之后,孙辂和刘文隽双双告辞。齐鸢则回到客栈,让小二准备热水送上楼。
他们昨天赶地夜船,齐鸢在船上休息不好,今天一早又登山去找孙辂俩人,之后与人斗文,着实耗费体力精力。
小二手脚麻利地将浴桶和热水备好,
齐鸢又去跟父亲齐方祖说了会儿话,之后返回客房,便见浴桶的旁边有多了澡巾、澡豆,面脂、手膏等几样精致的东西。
齐鸢有点惊讶,没想到这家客栈这么讲究,这架势都要赶上齐府的丫鬟伺候了。他心里又叹又喜,既觉得金陵风俗如此奢华,出人意料,又觉得劳累一天,能享受这种待遇着实令人心中熨帖。
齐鸢将身上仔仔细细搓洗了一遍,又唤小二换了水,将头发也洗净擦好,随后反锁房门,自己曲腿仰躺在床上,用布巾把湿发裹住,慢慢等它晾干。
鼻端钻进一缕若有若无的桂花香气时,齐鸢正迷迷糊糊地做梦。梦中的他正要进入太傅府读书,杨太傅府中藏了许多奇书杂书,那是他的最爱。然而太傅府的门子却不知道为什么突然不认识他了,凶神恶煞地将他往外推。
齐鸢脚下一滑,摔倒在地,心里并不生气,只是茫然€€€€自己几乎天天来太傅府上看书的。太傅知道自己不爱与人交往,特意嘱咐了门子,不管自己在不在家,他都可以随意出入。
今天门子怎么就不认识自己了呢?莫非门子换人了?他摔得脚麻,鼻端闻到一股桂花香气,不由又迷迷糊糊地想,不对啊,杨太傅家里也没种这个,桂花在京城生存不易,自己莫非是走错门了?
香气愈来愈浓,齐鸢皱着眉头,忽然觉得鼻子发痒。
他伸手去揉,揉着揉着,脑子里突然渐渐清明,梦境散去,齐鸢意识道自己睡着了,慢慢睁开眼睛。
右脚的确是麻了,因为他晾头发的时候并没打算睡着,因此右脚上压着多余的枕头。而导致自己鼻子发痒的罪魁祸首,也被人提着展示了一番€€€€是一根萱草,上面还带着小小的花骨朵。
而桂花香味是从执花的那只手上传来的,香气太浓,已经盖过了萱草原本的气息。
能半夜闯入他的卧房,还如此嚣张地捉弄人的……普天之下也没有第二个人了。
“谢大人,”齐鸢叹了口气,干脆看都不看,又闭上了眼,“你怎么这么闲?你们内卫不用当差干活的吗?”
谢兰庭拖了把椅子到床边,也不知道坐在上面看了他多久。
齐鸢问完话,等了会儿,却没听到谢兰庭回答。
他稍稍有些惊讶,正要睁眼,就觉得自己的手腕被人轻轻拉了一下€€€€确切点说,是自己手腕上的那根绳子被人揪住,轻轻往外拽了拽。
齐鸢心里一咯噔,下意识睁眼去看。就见谢兰庭穿着一身青色内侍服,一手勾着他袖子里露出来的一点绳头,将他的手腕拉出来,露出了里面的那根编好的五彩绳。
更让人注意的是,谢兰庭手腕上也有一条一模一样的绳子。
齐鸢脸上发烫,却又不知道如何解释,只能掩饰住自己的无措,等着谢兰庭先开口。
“齐公子,”过了不知多久,齐鸢都口干舌燥,想要破罐子破摔了,就听谢兰庭突然低声道,“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六年前,你还记得吗?”
齐鸢猛地一怔,六年前?谢兰庭认识的是小纨绔?
“不记得了。”齐鸢刚刚有点莫名暴躁的情绪突然被浇下一盆雪水,彻底熄灭了。他皱皱眉,抽回了手,“怎么了?”
“没什么。”谢兰庭抬眸,认真看着他,低声道,“就是突然想听你再讲一遍当年的万言策。”
第68章
齐鸢的天灵盖“轰”地一声, 他只觉耳朵嗡嗡直响,自己似乎听不到外界的声音了, 只能感受到四肢和脖颈微微发麻, 细细密密的凉意浸满了全身。他咽了口水,直勾勾的盯着谢兰庭。
万言策,谨身殿的万言策……
齐鸢的眼睛缓缓移到了谢兰庭的身上, 看着这人的衣服。当年元昭帝召见几个小神童, 在场的除了有杨太傅外,的确是只有几个内侍了。
齐鸢并未留意他们, 但记得他们穿的是谢兰庭身上的这种青色圆领长袍。
那一天是他不幸的开始, 他因皇帝的一句话从云端跌到谷底, 蛰伏在下, 久久不敢翻身。可现在谢兰庭却告诉自己, 那天是他们的初见?
齐鸢木愣愣地,脑子里乱成一团。
谢兰庭那时候在谨身殿?若那次他见过自己,之后呢?俩人应是没碰过面的吧, 否则自己不可能不记得他。可是单单凭这一面之缘,他怎么认出自己的?
怎么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