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鸢怎么想都觉得此事匪夷所思, 换魂这种事情,就是骨肉至亲都难以辨认,齐方祖到现在都没察觉出自己并非小纨绔,齐府上下看着小纨绔长大的家丁奴婢们也只以为是他是因祸得福,有了奇遇而已。
谢兰庭一个外人怎么会往那方面想呢?即便他敢那么想, 又如何这么精准地怀疑到了千里之外的自己头上?
这件事怎么琢磨都不合情理。可他的内心却又无比确定,谢兰庭一定是知道了什么。
这人应该早就猜出了真相, 并试探过自己。
他反复回想来人之前的交谈, 突然一震。
怪不得那天谢兰庭说他在如意船上为自己挡酒时, 自己觉得说不通,想在回想那天,不正是这人逼问自己真实身份的时候吗!
他那时已经怀疑自己是他当年见过的小神童,所以才会转变对“纨绔齐鸢”的态度,不动神色地帮助自己。然而那夜,自己并没有如实相告,而是推脱自己落了水,前尘尽忘。
之后自己巧遇劫匪,他也是按小神童的思路推算出了自己的打算。而当知道李暄是崖川大军的逃兵时,这人更是在提审李暄前赶去了县衙,设下圈套,让自己与李暄单独见面。
而自己面对李暄时那一会儿的情绪崩溃,让让确信了自己的猜测。所以他会畅怀大笑。
之前许多让人感到疑惑的细节此刻通通串连了起来,
齐鸢的心里纷乱如麻,再一想,谢兰庭在钱知府面前与自己划清界限,几次相助也是暗中操作,是因为知道自己的立场,所以不想自己被拉入他们的阵营?
这也是他今日摊牌的原因吗?
自己只要在金陵帮了张御史,那以后仍会成为他们一党了……他来阻止自己的吗?
一种难言的情绪像海浪般一层一层地淹没过来,冲淡了最初的震惊和害怕。齐鸢眼眶发酸,怔怔地望着谢兰庭。
谢兰庭等了许久,见齐鸢眉目间的阴郁散去一些,这才继续道:“那天我正好去找义父,听说有三神童面圣,所以央了他将我扮成小太监偷偷带了进去。”
当年的情形历历在目,谢兰庭的声音都忍不住放轻了许多:“你们三人都不负神童之名,陆惟真的‘金在良治’,文池的‘云净天远’,两赋各有千秋。而你的万言策针砭时弊,力举治世十策,薄征,通利、劈土、均田……更是天机锦绣,字比万金。”
他说到这不由叹了一声,如实道:“在这之前,我从未佩服过任何人。你的万言策已经令我极为惊讶,而你对钱将军的评价,更让我感到自愧不如。”
小才子不过是个十岁孩童,当时得了顺天府的小三元,又有过目不忘的本事,已经足够让人震惊了。
元昭帝召见神童原本只是想见见几个孩子如何聪明,再听几句谀词,借此显示自己治世清明,才有神童现世。
然而谁能想到,这个十岁神童的见解竟如此很辣直接,直指当下朝廷诸多弊病,并献出十策,甚至狂言按此十策,数十年之后,江北之地可田均而业厚,富比江南。
元昭帝心胸狭隘,既惊叹这位神童天纵之才,又担心他日后生出异心,这样的人,足以只手翻天了。于是元昭帝问他如何看待前朝的钱唐。
他的真实意图是问齐鸢如何看那些牵扯进皇子争储的“逆臣贼子”。可惜齐鸢的回答,正触了他的逆鳞。
“这位即位后,为了堵住别人的嘴,不知杀了多少‘钱唐’,闹得朝廷腥风血雨,人人自危。这是他的心病。”谢兰庭道,“我没想到你会那样回答。”
“你本以为会如何回答?”齐鸢突然问,“阿谀奉承?”
谢兰庭愣了愣,随后摇摇头转过脸来。
月色溶溶,照亮了半间屋子。谢兰庭的神情在月色下一览无余€€€€是渐渐睁大眼的难以置信。
“你承认了?”他问。
齐鸢沉默了一会儿,不答反问:“你见过他了?”
这句话问得没头没脑,但谢兰庭立刻明白齐鸢问的是京城的那个人。他刚要开口,又突然顿住€€€€齐鸢刚刚的那句话里没有“我”。齐鸢是在承认,但又十分小心,留出了反悔的余地。
齐鸢的确不敢贸然行事,他害怕自己不够谨慎,万一信错了人,又或者中了旁人计,以后没有翻身的机会。
谢兰庭眸光微闪,不再说话。
齐鸢已经收回手,撑着靠床头坐起,轻轻笑了笑:“内卫消息灵通,你既然这样笃定,肯定是知道了什么。是见过他本人了吗?发现与原来相差很大?还是他露出了什么马脚?”
“我的确见过他本人。”谢兰庭肯定地点点头,却不再细讲,只淡淡地看着齐鸢:“你现在这样算不算与我交心?你要是还防备我,我就没什么好说的。”
“我视大人为千载知己。”齐鸢道,“这样还不够?”
谢兰庭这次倒是有些意外了。他刚刚虽是直白问话,但没有报太大希望。齐鸢这人谨慎多疑,不知道会怎么糊弄自己呢。
没想到这次倒是坦诚了一把。
谢兰庭自觉十分配的上“千载知己”的称呼,但又有一点不满:“你的知己可不少。扬州不就好几个吗?”
齐鸢一直细心观察他的面色,过了会儿,才低声道:“扬州有许多……京城,只你一个。”
室内寂静,谢兰庭坐在床前,看着齐鸢的下巴隐在黑暗里,一双明眸反倒被月华映照着的熠熠生辉,此时不闪不避地看着自己。
这人平时都是垂着眼睛跟自己说话的,谢兰庭知道齐鸢那是防备心重,怕泄露情绪。然而此时此刻,这人深切地注视着自己,仿佛是怕自己不明白他的意思。
谢兰庭的神色也渐渐凝住,他跟齐鸢默默地对视了一会儿,随后突然抿抿嘴,低下头去。
齐鸢见他明白了自己的言外之意,也别开了脸,脸颊和耳朵微微发烫。
“现在可以说一说京城的事情了吗?”他哑着声问。
谢兰庭轻咳了一下,随后道:“这里说话不方便。我带你去个地方。”
齐鸢听这话先握了下头发,见头发还半湿着,又看了看外面的天色。现在不知道是什么时辰了,这大半夜的能去哪儿?
谢兰庭已经站了起来,将椅子提去一边,另只手去拉他:“才刚戌时。我看店家忘记将熏炉给你了,怕你着凉,所以进来看看。”
说完又笑,语气轻松了一些,“江南数千里地,士子风流皆出此中,你这个大才子不看看反倒可惜了。”
齐鸢看他早有安排,也不再多问,匆匆将头发束起,又换了身衣服。待要出门,谢兰庭却含笑往他身上看了看,随后递了一顶帷幔过来。
齐鸢看着这东西愣了愣,这不是妇人出门用的帽子吗?
谢兰庭看他目露怀疑,干脆主动给齐鸢罩在了头上,随后端量了一眼,笑道,“戴着这个行动方便些。我们要去风月场所。”
齐鸢:“……”
齐鸢也担心万一遇到了刘文隽,到时候没法解释,点了点头,随着谢兰庭出了门。
金陵风貌,最吸引人者莫过于秦淮风月。
齐鸢所住的客栈离着秦淮河有些距离,一路往河边走去,路上所见的人却是越来越多。谢兰庭显然对这里很熟悉,带齐鸢从一条小巷中穿过去,随后带着他拐来拐去,等走出来时,眼前一亮,豁然开朗,竟已抵达了桃叶渡。
渡口处停了一艘精致画舫,四角悬灯,船舱阔大。此时舱外有几位黄衫姑娘,或抱着琴或手持笛子,正在船首张望什么。
谢兰庭带着齐鸢现身后,姑娘们眼神一亮,含笑候着两人上了船。齐鸢刚一站上船板,便闻道了熟悉的桂花香味。
谢兰庭笑道:“这条船名叫‘富桂’,因此常年熏着桂香。等会儿船开动起来,香味被风吹开,浓淡正好。”
齐鸢随他进入舱内,见里面放着一张八仙桌,上面摆着香炉、香盒和箸瓶,另有两坛酒和几样小菜。
“说话方便的地方,便是这里吗?”齐鸢摘下帷帽,看了看外面的几位声伎。
画舫不知何时竟已开动了,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岸边。而那几个声伎也在船首开始抚琴吹笛,并不往舱里来。
“她们耳不能闻。当然比隔墙有耳的客栈强。”谢兰庭拍开一坛酒,给齐鸢斟满,随后道,“毕竟我要跟你说的,可能与那位齐老爷的亲儿子有关。”
齐鸢在他对面盘腿坐下,听到这话倏然一惊:“什么?!”
“京城的那位会制香,爱吃酒,曾跟人打赌,一口猜出了十二种酒名。脑子十分灵活,唯独学业上差些,连四书都记不住,如今在国子监靠别人代写蒙混过关。”谢兰庭道,“所以我猜着,或许他就是齐家那位不会读书的小纨绔?”
作者有话要说:
[1],陆惟真的‘金在良治’,文池的‘云净天远’……其实俩人的赋,题目都应该是八个字的,比如陆的原本是“金在良冶求铸成器”为韵,为了省字数就只写半截了。
[2]“扬州有许多……京城,只你一个”的本意,应该不难猜吧
第69章 秦淮夜游
京城里的竟然是小纨绔?!
小纨绔没死?!
齐鸢狠狠倒吸了一口冷气, 张着嘴巴半天合不上€€€€所以自己是与小纨绔换魂了?!
“你确定是他?”齐鸢起初还有些提防,然而此时, 他哪能不明白谢兰庭知道的远超自己想象, 如今他也无法再掩饰自己的急切,忍不住连声问道,“若真是他, 为什么他不回扬州?伯府里的情形他如何能应付的了?”
齐鸢在这边开不了路引, 离不开扬州城。但京城里的“自己”却是早就有了生员身份,可以自由行走天下的。
小纨绔从小娇生惯养, 哪能受得了伯府里的规矩。他不会想到回扬州找自己亲人吗?
谢兰庭听到这, 倒是忍笑了一回:“这位小少爷怎么会不想回来?他人小鬼大, 都偷偷摸摸跑到通州去了。”
齐鸢的一颗心被高高吊起, 一眨不眨地望着谢兰庭:“那后来呢?”
“后来在船上被抓了。”谢兰庭想到手下的汇报, 也觉得滑稽:“这孩子有几分聪明,但是太倒霉。那天驸马也要出逃,忠远伯府跟驸马的巷子紧挨着, 俩人坐错了马车。因此兵马司的人去抓驸马时,错将他逮了回去。”
齐鸢:“……”
“这位在通州驿哭哭啼啼好几日。后来不知道为什么, 自己又回国子监读书去了。”谢兰庭道,“依我看,他在京城虽无根无萍,倒也吃得开。国子监里学风清正。他又与国公府的三公子走得很近,有这位给他撑腰, 谁敢欺负他?”
谢兰庭捏起酒杯,轻轻嘬了一口, 随后道:“倒是你, 如今齐府正是艰难盘错之际, 你若行差踏错一步,齐府上下几十口人怕是要完。”
“我不明白,”齐鸢的思绪拉回,皱眉道,“齐家只是小小香户为什么会到这种地步?钱知府与齐家有什么过节?”
谢兰庭听到这里,神色迟疑起来,看了齐鸢一眼没再言语。
齐鸢心里一凉,确信了自己之前的推测€€€€钱知府对齐府虎视眈眈,应该是跟阉党利益有关。谢兰庭显然是知道,但又不方便透露€€自己。
齐鸢并不奢望谢兰庭做到这种地步,他只是不明白,如果就因为几幅字画,至于吗?
这个问题显然是干想不出来的。
齐鸢忍下疑惑,举杯先向对面的人表达谢意:“多谢大人点拨。”
谢兰庭颔首,与他同饮了一回。
齐鸢虽没怎么参加过宴请,但也知道要吃会儿东西才好继续聊天,于是闭了嘴,静听着船首丝竹声声,陪着谢兰庭用饭。
这一席的饭菜别致却又十分怪异,嫩绿的茼蒿吃到嘴里有羊肉味,鸡腿却又是蘑菇做的,也不知那厨子使了什么花招,让人完全看不出想不到。
齐鸢吃得满脸怀疑,只觉每一口都不是自己以为的味儿。谢兰庭显然是吃惯了的,见他这样不免使劲笑了两回。等齐鸢有点恼羞成怒了,这人才止住笑,讲那假鸡腿是用蘑菇用高汤和豆腐煨的,鸡蛋是用山药煮熟捣碎,加了东西后又蒸透,外面裹了皮的。
齐鸢听他讲明白了,又重新挨道菜试吃过去,这才品出了其中味道。
唯有一道雪白的蟹鳌,谢兰庭不肯讲,让他自己尝。
齐鸢狐疑地夹了一点,舌头轻轻抿开,感觉肉质细嫩像是鱼肉,却又有种橙子的味道,酸酸甜甜的,倒是挺好吃。
“这是我自创的,可以教给你。”谢兰庭笑道,“等你以后有机会回京,可以把这菜谱送到太傅府,让你老师尝尝。”
齐鸢听他说这菜是他自创的已经吃了一惊,等后面听到杨太傅,又忍不住一愣。
“太傅府?”齐鸢顿了顿,不太自然地问,“老师爱吃这个?”
谢兰庭道:“他不是喜欢陆放翁吗?陆放翁那首有蟹又有橙的诗,你老师应该记得。到时候你就说这道菜叫橙蟹,有橙之味又有蟹之形,二者兼具,四时可吃,岂不是完美?”
齐鸢:“……”
杨太傅的确很喜欢陆游,而陆游又写过一首小诗€€€€莫笑放翁颠,歌呼覆酒船。双螯初斫雪,珍€€已披绵。寒雨连旬日,新橙又一年。更须重九到,作意菊花前。
如今不过端午之后,这席上便“有蟹又有橙”了……若让杨太傅知晓,肯定是要羡慕的。齐鸢哭笑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