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温婉的女声也随即响起,却是含笑问:“谢大人又是翻墙而入的?”
“给了小龟奴一点银子而已。”谢兰庭径自在上首的位置坐下,轻轻拂了衣袖,“原想着佳夜会美人,倒没料到听到了这样的好事。下官听说黄侍郎今年两推提学,圣上皆不用。太子殿下更是递了不少折子,直指吏部用人壅塞之弊。”
“幽公子,你要带人进京之前,不如先问问黄侍郎,最近睡得安稳否?”
作者有话要说:
1、董源曾当做南唐的北苑副使,所以世称“董北苑”。
2、董源画作“水墨类王维,着色如李思训”€€€€《图画见闻志》
3、《图画见闻志》中,董源不在“三家山水”之列。后来米芾对董大为推崇,到了元代,汤€€就把三家山水中的关仝换成了董源。所以《画鉴》的三家山水中有董。
第72章
幽玄公子哪能料到会在这里遇到谢兰庭。
谢兰庭风流逸宕, 行事张狂,他在之前便有所耳闻。
上次见这人还是去年端午, 圣上大宴群臣。幽玄公子进京拜见黄侍郎, 得了黄侍郎的嘱咐在宫外等着。正觉无聊的时候,远远便瞧见有位武将纵马而至。看衣着像是禁军统领,然而形貌€€丽, 似天神下凡。
他当时惊为天人, 心想不记得朝中有这么年轻的将军啊?幸好旁边的小太监一把拽开他,提醒他随众人行礼。
后来等那人走远, 小太监才告诉他那是蔡相的义子谢兰庭, 如今的内军统领, 从边关回京不过是这两年的事情, 所以许多人还不认识他。
小太监看他似乎没有完全回神, 又特意提醒这位大人十分厌恶文人。之前便有举子因议论他而被削耳割舌,因此他以后还是离这位远些比较好。
幽玄当然知道那场削耳风波,他当时唯唯应下, 心里却在想,太监百般娇宠的义子有这般容貌, 怎么可能不让人浮想连篇?
不过太监都是小性子,阴险狭隘,这义子恐怕也不是能招惹的人,无论如何,自己躲着点就是了。
现在, 谢兰庭突然出现,开口便向他发难。幽玄也不知道哪里得罪了他, 不免有些心虚气短, 温和地告了声罪, 拱手道:“回大人,恩师年事已高,近来的确觉少多梦。晚生恰好得了一方安神的香方,正打算近日入京交给恩师。”
齐鸢没想到谢兰庭会突然出去。他心下诧异,回过神再听幽玄公子的答复,既将拜见黄侍郎归为师生相见,又向刘文隽表明了自己的确有入京的计划,不由暗自冷笑一声。
€€€€好一个滴水不漏的老狐狸。
谢兰庭闻言也笑道:“原来幽公子与黄侍郎有师生之谊。”
“正是。”幽玄心下一松,又怕谢兰庭多管闲事,干脆道:“晚生今晚是为了赏画而来。既然大人来此夜会佳人,晚生不便打扰,这就告辞。”
说完转身,就要带几人离去。
枫林先生自从谢兰庭进来后便脸色黑沉,径自在一旁收拾东西。此时也冷哼一声,转身往外走。
刘文隽欲言又止地看了谢兰庭一眼,他很想让谢兰庭帮忙,但一琢磨这事儿自己理亏,而谢兰庭也从未正眼看过自己,便又悻悻作罢。
几人快步离开得月楼的轩厅,然而才走了几步,就听后面的人慢吞吞道:“慢着。”
这俩字咬得十分随意,简直唤狗一般。
幽玄心下一惊,正犹豫要不要装作没听到,就听谢兰庭继续道:“朝廷明令禁赌,幽公子与刘文隽私设赌局,触犯刑律,先把八十廷杖领了再说。”
丝竹声戛然而止,庭中寂静无声。
朝廷的确禁赌,然而这条禁令向来形同虚设,就连圣上都会小赌怡情一下。现在谢兰庭却要依法问罪?
八十廷杖,打狠了都能要了这俩人的命吧。
姓谢的是来找茬的?
幽玄也明白了,谢兰庭就是来者不善。他不知道哪里得罪了这个人,更不敢承认设赌,匆匆回身作揖,辩解道:“大人可能有什么误会,晚生与刘公子来此是为了赏画,枫林先生得了一幅董源真迹,邀我等共赏……”
刘文隽也被八十廷杖唬了一跳,但当他看到谢兰庭似笑非笑的表情时,心念一动,明白过来。
“大人,晚生知错了!”刘文隽大声道,“晚生对画作一窍不通,只是今晚为了梨香姑娘,不得不赌。”
他也不管旁人的眼色,将今晚的事情一五一十交代出来,说到最后,哆哆嗦嗦趋前两步:“晚生技不如人,愿赌服输,因此已答应幽公子加入望社。此举触犯朝廷律法,晚生也愿意领罚。只是有一个不情之请……”
谢兰庭“哦”了一声,“何事?”
刘文隽道:“梨香姑娘虽为乐院女子,但她近日身体不适,已经告假。实在不应该被人强掳至此彻夜作陪,望大人开恩,准梨香姑娘回院休息。”
说完叩拜下去,俨然一副痴情书生的样子。
幽玄心中暗恨,刘文隽是他看中的饵,只要饵到了手,不怕鱼儿不上钩。然而此时这饵过于蠢了些,自己万一被他连累,真挨了八十廷杖,岂不是得不偿失。
思索一番,不得不再三解释,先主动放了梨香归家,说自己只是仰慕梨香琴技。之后又撇清关系,只说今晚只是与刘文隽开玩笑,自己并不会招他入社。
一番指天立地地发誓,名妓李月仙也在一旁斟茶倒水,温言款款地劝慰着,谢兰庭的脸色才缓和了一些。
那几人趁机告辞,匆匆离开。
李月仙等大家都走干净了,脸上的笑也淡了下去,对谢兰庭抱怨道:“你这么办事,我以后还怎么待客?”听那口气,似乎跟谢兰庭十分熟稔。
谢兰庭默然不答。
李月仙又冷哼一声:“这刘文隽看似聪明,实则脑子只有一根筋,如今还都用在了女人身上。胆量不行,才智不堪,你为什么要帮他?总不能是看走了眼吧?”
说完美目一转,惊讶道:“昨天就听孟厂说你最近喜欢一个小书生,日思夜想的,莫不是他?”
齐鸢在那帮人离开后,正打算绕去前面,拜见这得月馆的主人。哪想刚站起来就听到了这句话,顿时面红耳赤,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然而心里又有点泛酸,心想那小书生或许是别人,万一是何进呢?
他抿了下嘴,放轻呼吸。
谢兰庭已经低声笑了起来:“当然不是他。”说完轻咳一声,道,“人就在后面。”
齐鸢的脑子里“轰”的一声,那点酸味着了火,烧得他手足无措起来。
李月仙惊呼一声,提起裙子便笑着往后跑。
齐鸢被人堵了个正着,傻傻站在那里,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走。直到李月仙“咦”了一声后,他才意识到幸好自己戴了帽子,把脸遮住了。
“他喝多了,你去安排个干净的卧房,我先带他去休息。”谢兰庭将齐鸢挡在身后,又吩咐道,“醒酒汤也备点。”
李月仙伸长脖子往后瞧,笑嘻嘻问:“浴桶香汤呢,是放净室还是一起放卧房里,帐中香什么的……可有需要?”
齐鸢低下头,心想这金陵名妓果真体贴入微。谢兰庭却明白李月仙分明是促狭,她问的才不是正经熏香,而是房事用的那些东西。
这样被人打趣,谢兰庭也是头一回。
“不用了。”谢兰庭顿了顿,又回头看了眼,“送个小熏炉过去。”
得月馆的东西都是现成的,小龟奴很快收拾好东西,一路引着俩人上了楼。
谢兰庭遣散了伺候的人,将门反锁。齐鸢赶紧掩饰住自己的不自在,将帷帽摘下放在一旁,打量这间卧房。
让他意外的是,这得月馆看着雕梁绣柱,里面的卧房竟然布置地很温馨,并没有繁杂的装饰。室内点了安神香,气味纯净。床铺也铺整得十分松软,让人忍不住想要陷在里面。
谢兰庭将熏笼提过来,见齐鸢眉目间倦意浓重,长长的睫毛低垂下去,整个人都呆了几分,忍不住歪着头看了他几眼,笑了笑。
“你喝多了,快休息吧。”谢兰庭把熏笼放在床边,推了推齐鸢,让他躺上去。
齐鸢只觉自己眼皮粘滞,说话也忍不住哈欠连天起来,“你呢?”
“我给你熏会儿发。”谢兰庭道,“你们读书人身子弱,万一夜里吹了风,落下头疼病就麻烦了。”
他说到这突然一顿,抬眼问齐鸢:“你……过来后,这身体可还适应?”
齐鸢刚要拒绝他熏头发的事情,这下突然被打岔,愣了愣,嘴边的话一下给忘了。
“还算适应。”齐鸢躺下去,打了个哈欠,“怎么了?”
“没什么。”
室内渐渐安静下去,齐鸢迷迷糊糊一会儿,呼吸便均匀起来。
谢兰庭等他睡熟,轻轻将他往外揽了揽,一手拖着小小的熏笼不远不近地靠这,另一只手轻轻顺着这人的头发,帮他烘干。
指间乌发柔顺,谢兰庭心里也软得一塌糊涂,嘴角噙着笑,想着李月仙的那句话。
他当时打算解释一下的,自己跟齐鸢是“千载知己”,互相敬重而已。
然而话到嘴边,不知道怎么竟就鬼使神差地承认了,其实说完之后他也有些心虚。
幸好,齐鸢只是羞窘,并没有恼怒。谢兰庭当时松了口气,只觉今晚自己也喝多了,整个人轻飘飘的。
头发很快烘好了,齐鸢不知道怎么睡得,半张脸都埋在了被子里,脸色酡红。
谢兰庭偏着头端详了会儿,食指勾着被子轻轻往下拉了拉。指尖不小心碰到齐鸢的嘴唇,柔软润滑的触感让谢兰庭发怔,心中一荡,忍不住俯身过去,然而在即将触碰到对方时,他又突然停下,困扰地皱了皱眉。
足足一刻钟后,谢兰庭终于选定了地方,在齐鸢的眼皮上轻轻落下一吻。
第73章
第二天, 齐鸢醒来的时候谢兰庭已经离开了。
卧房里显然有人收拾过,一应用具都换成了新的, 窗下长案上放着炉瓶三事, 香炉里点着梨香,床头还叠放了一身熏好的新衣服。
齐鸢不确定这是谁准备的东西,洗漱后仍是穿了自己那身去跟主人家告别。
李月仙正在前厅煮茶听雨。山间雾气腾绕, 略施粉黛的女郎慵懒地靠在软塌上, 肌肤赛雪,乌发垂地, 果如月中仙子一般。
齐鸢随婢女走过去, 敛容作揖, 向李月仙说明了来意。
李月仙笑道:“公子何不歇半天再走?小女子已经为了公子闭门谢客了, 谢大人也派人去客栈禀明了令尊, 说公子今日在友人处。”
阶上的婢女才采了两朵硕大的粉芍药进来,闻言笑嘻嘻道,“公子好口福, 我们得月馆今天可是有鲥鱼送来。枫林先生他们昨天便为了这个来的,只是不凑巧, 白吃了一肚子风回去。”
齐鸢看这婢女伶牙俐齿的样子,知道她说的是那伙人吃了一肚子气,不由心下暗笑。这得月馆的人倒是个个促狭得很。然而枫林先生是小纨绔的启蒙老师,自己只能懂装不懂。
齐鸢温和地笑笑,仍是与李月仙道了别。后者看他态度坚决, 只得找了个小龟奴亲自送齐鸢到渡口。
等人走后,小婢女忍不住道:“多少名流公子豪掷千金就为见姑娘一面呢。这人倒好, 姑娘都为他闭门谢客了, 他反而还拒绝, 真是不解风情。”
李月仙闻言莞尔一笑,随后幽幽叹了口气:“他若是解风情,谢大人就不会单独留他在这了。只可惜了,这样玉润珠温的小公子,若叫我早点遇着,哪儿还有他谢兰庭什么事……才子名妓不好吗?”
婢女起初还点头应和,听到后面,悚然大惊。
齐鸢还不知道自己入了金陵名妓的眼。
昨天发生的事情太多,尤其是得知京城里的就是小纨绔后,他恨不得立刻跟对方换过来。
但眼下偏偏脱不开身,齐方祖这次好不容易离开扬州,应当有许多事情要办。而齐府现在靠着张御史护着,自己当然也要替张御史做事,将这望社集会跟到底。
齐鸢心里暗暗盘算着,回到客栈时却遇到了一位不速之客。
齐松今天来客栈见父亲和弟弟,虽然之前得知齐鸢考过了县试和府试,甚至连夺了县府两试的案首,但亲眼看到眼前的俊秀公子时,齐松还是愣了好一会儿。
半年没见,弟弟的变化这么大吗?明明上次见面时候他还闹着让自己给他买好吃的,完全是个孩子样呢!
他直愣愣地盯着齐鸢,齐鸢见眼前这人样貌跟齐方祖有几分相似,已经猜出了他的身份,笑着问:“怎么了,该不会不认识我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