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江营提督正垂首听他说话,闻言愣住,看向远处小船:“那是被救的客商。”
金陵繁华,客商往来者众,水贼便也十分猖狂,与船家勾结欺辱外人,轻则胁要银两,重则杀人行凶。那些船家都是本地船户,与官府勾连日久,各官员便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直到上个月,新江营提督发现这些水贼正是悍匪手下,靠劫掠客商招兵买马,这才不得不管。私下摸出几条线,假办水贼跟船户联系,却又担心船户身后千丝万缕的关系,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把黑船船家或杀或埋。
为避免打草惊蛇,几条线都是今晚一同行动,小船上的几个人便是命大被救的客商。
然而这种事情,于律法却是不合。
新江营提督暗暗看了谢兰庭一眼,正准备解释两句,就听谢兰庭道:“把人带过来看看。”
须臾一顿,声音竟然带上了笑意:“似乎遇到了熟人。”
第78章
齐鸢醒来后, 只觉得头昏脑胀的。
一旁正有人说话:“……手下们办事心切,怕他们喊叫误事, 便将人先敲晕了, 估计是下手重了些……”
齐鸢恍惚一下,隐约猜到了什么,循声往旁边看了眼, 果然, 舱内站着俩个兵士。
视线上移,对上了一张含笑的俊脸。
齐鸢愣了愣, 虽没明白怎么回事, 但也忍不住先露出了笑意。
那两个兵士见他醒了, 便先退到了舱外。齐鸢慢慢坐起, 再次打量周围, 惊讶道:“这里是……水军营?”
他顾不上心底的许多疑问,飞快站起,朝舱外张望。
果然, 江面上约百艘形如竹梭的小船密密停靠在一起,不远处有几艘挂着旗帆的大战船, 夜色黑沉,看不清上面的字眼,但那几艘船身硕大,此时如巨兽般蛰伏在黑暗里,让人远远望着也心生畏惧。
谢兰庭偏头看, 总觉得他瘦了。
“这几天有烦心事?”谢兰庭问,“望社集会不顺利吗?”
齐鸢回神, 看着他笑了笑:“望社集会很顺利, 乔景云已经当上了社首, 张御史可以放心了。”
谢兰庭的神色没有丝毫波动,仍是盯着他瞧。
齐鸢顿了顿,这才回答第一个问题:“大人能不能帮我办一张去京城的路引?”
“去京城的?”谢兰庭皱了下眉头,“你要回京?”
齐鸢点头嗯了一声。
谢兰庭仍是皱眉,内心却明白了齐鸢的选择€€€€齐鸢如果不清楚京中的事情,或许还能留在扬州徐徐谋之。但那天自己已经告诉了他真相,他不会留小纨绔在京中受苦。
“我不应该告诉你。”谢兰庭望向江面,仍是皱着眉,“你跟齐家纨绔虽然换了身份,但也凑巧破了彼此的死局。你若回了忠远伯府很快就会被暗算,同样,齐府离了你,也支撑不了多久。”
“这哪儿能比?”齐鸢苦笑道,“我爹牵扯进的是谋逆大案,事涉皇权,凶多吉少。齐府虽然有些难,却没这般凶险。”
齐方祖在努力脱困,只要张御史能稍微照拂一段时间,齐家安危应当能够化解。
谢兰庭摇摇头,显然并不赞同他的说法,然而却也心知齐鸢去意已决,于是沉默下来,不再说话。齐鸢刚刚骤然见到熟人还有几分欣喜,但俩人话题趁着,谢兰庭又从始至终皱着眉,他心底的那点雀跃便随着夜色暗沉下去。
俩人都沉默不语,望着江面整装待发的船只。
齐鸢看了会儿,脑子里蹭的一响,他突然明白过来,大吃一惊,回头问:“你这是要……”
“大人!”外面突然有人喊,“提督大人说一切已准备就绪,等候大人示下!”
谢兰庭抬头冲报信的点了点人,见那人又飞掠而去,这才转过身,对齐鸢道:“是的,今晚我要带三千死士去匪窝破阵。你这艘是网梭船,船上装有鸟枪,一会儿会有兵士送你们回城。这几天金陵城里鱼龙混杂,你们父子三人若无必要,都不要出门。回扬州的日子可以拖几天,等我回来自然会为你们办妥。”
他说完转身,又回过头,神色郑重道:“齐家背景复杂,与钱知府的恩怨并非你想的那么简单。如果没有你在府里撑着,他们的处境恐怕远不如忠远伯府,你如果不想齐家上下几十口人一并冤死,就再等几天,等我回来,到时候我跟你说明白,你自己定夺。”
齐鸢料到了谢兰庭会劝自己,但他绝没想到会听到这样一番话。
刚刚那两句就平地一声雷,惊地他让他头晕目眩,脑子里嗡嗡之响。
谢兰庭说完再没耽搁,脚尖一点,已经飞掠到了另一艘船上,随后几下兔起鹘落,人已经消失不见。
随后果真有兵士带了齐方祖和齐松过来,也不言语,利落地驱船送他们离开。
齐方祖跟齐松见齐鸢脸色灰白,目光也发怔,赶紧将人掺到一旁坐下。
“二弟,你怎么了?”齐松着急道,“刚刚我跟爹在大船上,他们说是谢大人救了我们,又说谢大人单独跟你说两句话,我跟爹这才耐心等了会儿,可是出什么岔子了?大人说什么了?”
齐方祖也道:“对啊,鸢儿,鸢儿?”
齐鸢的心绪翻滚不停,只觉身子时轻时重,跟自己刚醒过来那会儿十分相似。
他刚刚被谢兰庭的最后两句话唬得不轻,回京是他最大的执念,如今突然受阻,他恨不得立刻追上去问个明白,为什么不能离开齐家?
这边堵得难受,心里又清楚,谢兰庭这是要有一场恶战?既是领着死士破阵,那他岂不是也可能有去无回?
他内心急切,还没想好怎么办,齐方祖又跟齐松一同出现了。
齐鸢看向俩人,不由又想,自己已经坦白了身份,现在该以何面目面对这俩人?
他是这具身体没了生气后才硬生生挤进来的,神魂本就不稳,这些突然遭到冲击,便有点危险。
幸好齐鸢心性坚定,恍惚间体听到齐方祖的急呼后,他便凝聚所有力气在舌尖狠狠一咬。
神台倏然清明,血腥味在口内崩开的同时,齐鸢叹了口气,先安慰齐方祖:“我没事。谢大人说,让我们回城先躲着,这几日不太平。”
他刚刚内心一番天人交战,所用不过是一息的时间。
在齐方祖看来,齐鸢的确是走了会儿神。
齐松看他虽然脸色惨淡,但说话神色的确恢复了原样,这才长长松了口气,“吓死我了。这话刚刚的那位管爷也说了。”
他指了指驱船的兵士,低声道:“听那官爷说这里是新江营,他们现在忙于剿匪,又怕这些客商中有人来路不明,因此只能先把大家关押几日。我们爷仨是因了谢大人交代,所以单独派人送我们回城,要我们这几日不要出门。”
“对啊,这次多亏谢大人。”齐方祖也小心坐下,随后低头,摸了摸船帮,“这是打仗用的网梭船。”
齐家有船队,齐方祖认识几艘船倒没什么稀奇。但刚刚谢兰庭却说齐家背景复杂……齐鸢垂眸细想,却突然觉得额头像被针扎一样,疼得厉害。
“你刚刚在黑船上摔那一下可不轻。”齐松看他皱着眉按压脑门,连忙从怀里拿出一个瓷白的药瓶,递到齐鸢鼻子下面,“快闻两下。”
齐鸢深吸了两口,果然,一股凉意直窜脑门,将针扎的痛感冲淡了许多。
“这是什么?”齐鸢看了眼药瓶。
“清神香啊,还是你自己补的配方呢。”齐松摸了摸齐鸢的额头,又试了试自己的。
“鸢儿可能吓着了。”齐方祖道,“等回到客栈,我们爷仨开一间能住三人的上房,到时候让鸢儿睡最里面。对了,鸢儿,你今晚要说什么?”
齐鸢正闭眼嗅着清神香,闻言身子一僵,抬头看向齐方祖:“爹……没听到吗?”
齐方祖“嘿”了一声,齐松苦笑道:“你那一跪吓得我跟爹差点也跪下,哪里还听得见你说什么。再说那会儿船身突然被撞,魂儿都要吓飞了。”
“以后可不能这么胡闹了。”齐方祖也正色道,“你明年就有功名了,日后当了官更是得我们拜你,不能胡来。男儿膝下有黄金,你有什么难事要跟爹说?”
齐鸢抬眼,望着齐方祖愣了一会儿,脑子里却不断响着谢兰庭最后那句话。
“没事。”齐鸢低下头,重重的一叹,“我们先回客栈吧。”
血腥味在口中扩散开,舌尖剧痛,看来伤口不小。
齐鸢看向远处的一片浓黑,此时也没了别的杂念,只盼着谢兰庭快点,平安归来。
第79章
金陵城内没有宵禁, 入夜后仍是处处歌舞升平,一派繁华夜景。
齐家父子都没心思欣赏, 回城后他们便换了一家客栈, 要了一间三人同住的上房。齐鸢被安排在最里面,齐方祖和齐松则守在外面。
这会儿安定下来,齐松才开始琢磨今晚的岔子出在了哪儿。
听那黑船船家说, 他们可是守了好几天, 费了不少功夫。听这意思,自己是早早就被人盯上了?可今晚雇船的时候, 他明明是随便在江边选了一艘好看的, 又不是听旁人介绍。
齐方祖听他分析, 也觉得疑惑, 想了想问, “你雇船的时候码头有没有别的船?”
“有几艘别的”齐松道,“这艘只是更好看些。”
“可能是那船家故意这样说,想要多要银子。也可能, 另几艘船里也有坏人。”齐方祖蹙眉,最后叹了口气, “看来这几天我们还真不能随意出门。金陵向来安定,也不知道这次是什么匪寇这么猖狂?”
并且看城内百姓的样子,大家似乎并不知道。
齐鸢心里也在琢磨,什么匪寇能惊动新江大营,甚至值得谢兰庭去打前锋?谢兰庭一个内卫统领, 按理说应该跟各卫所军营没什么关系的。
不过蔡贤势大,各营中监军都是宫中太监, 若是他们从中安排, 倒也不是不可能。
齐鸢翻来覆去, 又琢磨齐府可能的背景,直到天光微明,这才昏沉沉地闭上眼,睡了过去。
之后几天,齐鸢便一直安稳地待在了客栈里。
倒是想过出门打听消息,但那晚受惊后,他旧疾复发,气逆而行,只能在客栈里住着,靠大夫开的安神药调养。
眼看时间一天天过去,齐鸢有父亲和大哥照顾,身体渐渐恢复,谢兰庭那边却迟迟没有回信。
齐方祖起初只付了五天房费,眼见着谢兰庭没回,只得又多定了几天。
幸好客栈中有扬州同乡,齐方祖的路引已经过期,如今想走也走不了,怕家中记挂,便写了封信托由老乡带回家里。
父子三人又耐心等了几天,转眼又是三天过去。这天齐松下楼去给齐鸢抓药,就听大堂里的人在嗡嗡议论,个个神情激动。
齐松上前打听,就听有人道前阵子有贼寇四处作乱,渔民苦不堪言。于是新江营提督前几天拨兵剿匪,终于在宝山湖大杀贼寇,甚至乘胜追击,接连拔掉了藤湖、南溪二寨。如今大军得胜归来,百姓们欢欣鼓舞,都跑东门去看胜军归来了。
齐松终于等来消息,转身便往楼上跑,告诉齐方祖和齐鸢。
齐方祖这几天也等的心急,现在听了信终于松了口气:“看来我们很快就能回扬州了。鸢儿,你这次回去后便安生跟褚先生读书,院试前不要再出门了。”
齐鸢不好应下,也没法解释,便只含糊了一声。
又过一日,果真有几个侍卫找到客栈,给齐方祖送了新路引过来,并带了一份介绍信,说谢大人有交代,明日有官船北上,可将他们捎到扬州。
齐方祖感激不已,非要给几个侍卫赏银。齐鸢心下拆,便趁机拉了个面嫩的低声问:“你们谢大人呢?”
面嫩的侍卫脸上闪过惊慌,下意识去看旁边同伴。
那侍卫见状赶紧过来,对齐鸢拱手道:“齐公子,我们大人有军务在身,如今不在金陵城内。公子可先回扬州,等我们大人忙完后一定会去跟公子相……相见。”
齐鸢神色不变,只是安静听着。
侍卫最后吞了下字,正暗自心虚,就听齐鸢问:“敢问军爷贵姓?”
侍卫愣了下,如实道:“在下孟厂。”
齐鸢眉梢轻轻挑起,这才点了点头,笑道:“有劳各位跑这一趟了,正好我手边有一样东西,再辛苦孟大哥转交给谢大人。”
他说完转身进屋,不多会儿,带了一样东西出来,用锦布包着。
孟厂忙小心接过来,告别齐家父子,一路匆匆回到提督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