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江营于提督此时正在宅院里急得团团转。
十几天前,他收到仪真大营的军情密报,得知宝山湖贼寇日益猖狂,仪真大营已派出一队精锐水师,打算沿江往上,越寨而攻。因宝山湖离新江营很近,因此希望于提督能拨兵援剿。
于提督原想搁置不管,提督想要调兵,那可是先要御批的。
魏胜一个不写折子给皇上,反而直接来找自己,简直莫名其妙。他扫了两句,正要扔到旁边,忽然又想起什么,拿起来仔细看了眼。
果然,密报中有个谢字。
带兵越寨而攻的是谢兰庭。
谢兰庭是谁?蔡贤视为亲生骨肉的义子。而蔡贤是司礼监秉笔太监,皇帝跟前的红人,众人口中的内相。
内相管的最要紧的东西,便是御批。
他这次不敢掉以轻心,连夜写了折子送往京城,同时又叫人打探宝山湖贼情€€€€能让谢兰庭插手的水贼,恐怕不是一般凶悍。
不查不知道,这次一查,于提督差点凉了半截€€€€原来就在他收到密报的隔日,谢兰庭已经带军在宝山湖旁扎营了。
然而谁也没想到,宝山湖县令投靠了贼寇。贼人在城墙上装了火炮,谢兰庭所带的那支水军才安营扎寨,便腹背受敌。被贼寇用炮轰了。
前有坚城,后有江水,换成别人恐怕早被贼人包了饺子,全军覆灭。然而谢兰庭到底是边疆悍将,竟干脆迎炮而上,手刃数贼,最后带着一队水军夺了出城的贼人兵马,冲到城下,借地势拽树梯城。
三千仪真水军负伤血战,从日出杀至日暮。
众贼胆寒,只顾拿炮石和火箭攻击,最后仪真水军攀城而上,杀了贼首和宝山湖县令,转为大胜。
然而占城之后,原来的三千精锐,只剩了不到五百人。谢兰庭一边守城,一边急命新江营出兵援剿。
于提督这下吓得魂都要没了,立即发兵前往。也幸亏这次他发兵及时,就在他们刚刚抵达宝山湖后,兵士正觉饥困,就迎头遇到了藤湖和南溪来的匪贼。
这次又是一场恶战,两天后,贼兵退去,新江营派来的援兵折损近半。
自从元昭帝即位以来,江南一带从未有过大战,于提督事后想起,背后全是冷汗€€€€原来这伙匪寇并非水贼,而是一伙装备齐全的叛军。
二叛军占下宝山湖县后,下一步便是水陆两兵同时攻打金陵。
若不是谢兰庭突然出现,抢回县城,搅乱了叛军的计划,可能他们新江营在睡梦里就被人用炮轰平了。
于提督越想越怕,百般恭敬地请谢兰庭到了大营。
齐鸢父子被救的那晚,他们正商议如何总攻。
谢兰庭仍要做先锋军,于提督不同意,怕他出意外,这位可是蔡贤的命根子。
谁知道谢兰庭却道:“正因为有义父担心我,我才更要去。于大人,为了你全家性命,这次一战,也只可进不可退哦。”
于提督:“……”
的确,这几天的恶战,只要一想到谢兰庭还在前面,于提督死也不敢往后退一步。
现在,江南一带的叛军已经被他们剿清,因这些人隐隐牵扯到了楚王,于提督连夜写了折子让人送去京城。而谢兰庭昨天还好好的,虽然身上有伤,但随军大夫都给包扎好了。
直到昨天半夜,这人突然吐血昏迷。
小厮连夜告诉于提督,提督正在小妾床上温存,听信厚当即被吓得滚到了地上,连衣服都顾不上穿,连夜派人去找大夫。
现在,十几个侍卫横刀而立,守在谢兰庭的屋门口不许任何人靠近。
于提督听说他醒了,想要进去献殷勤,也被这队侍卫拦在了外面。
孟厂回来时,于提督正又急又气,老脸涨紫地跟侍卫商量:“我只是去看看,不说话,谢大人他……”
“于大人。”孟厂见状,喊了一声。
于提督看他回来,便转过了身。
孟厂比其他侍卫温和些,说话也客气:“大人,谢大人吃过药便睡了,御医吩咐了不可打扰,否则怕余毒未清,毒气顺血脉而行,落下病根。等大人醒后,我会转告于大人的话的。”
“既然如此,那我就不去打扰谢大人休息了。”于提督脸上好看了些,又问:“御医有没有说怎么中的毒,昨天谢大人还好好的。”
孟厂道:“这个在下也不清楚,现在谢大人休养要紧。”
“也对,也对。”于提督连连点头,这才离开。
孟厂看他出了院子,让几个弟兄在一旁等着,自己拿了齐鸢的东西径直等到门口,轻轻敲门,等了会儿,干脆推门轻轻走了进去。
谢兰庭果然还站在窗边,像一尊石像。
自从昨天回来后,谢大人像是突然受了什么打击,昨夜吐血昏迷也就罢了,今天好不容易被御医救回来,却也不吃不喝,醒了之后便在窗边站着,不许任何人进来。
孟厂之前便得了他的吩咐,提前将齐家父子的事情办好了。因怕耽误齐家人行程,所以干脆自作主张,先去了客栈。
当然他也有私心,自己平时难过的时候,想想得月馆的李姑娘,便又会高兴许多。
谢大人那么喜欢齐公子,如果齐公子说两句关心的话,大人是不是心情能好点?
孟厂低头,将送路引的事情说了,又着重说了齐方祖和齐鸢的反应:“齐老爷高兴得脸都红了,非要给兄弟们塞赏银,还给了我们几块香饼子。我们按照大人之前的嘱咐,银子和东西都收了。齐公子问了谢大人在哪,并让属下带回一样东西给大人。”
他说完,将手中的锦布小心地放在桌上。
过了很久,谢兰庭才缓缓转过脸,目光落在了叠得方方正正的锦布上,抬手打开。
孟厂偷瞄一眼,见他仍是像被抽走了魂魄一样,眼神空洞,行止僵硬,不由暗暗叹了口气。
谢兰庭抬手,面无表情地打开了锦布。
孟厂不敢再看,连忙低头,主动退了出去。
侍卫们纷纷朝他投来眼神,询问里面的情况。孟厂想了想,失望地摇了摇头,看来齐小公子也不好使。
他心里担忧,在门外跟弟兄们轮流守着。
日头一点点高升又西落,暮色渐渐笼罩小院,月亮又徐徐升起。
齐鸢站在窗边,听到打更的声音后,轻轻打开窗户朝外张望。
夜色如水,楼下街道人散灯暗,隐约能听到几声虫鸣。
齐鸢朝远处屋顶上看了几眼,见没什么人影,又觉得自己好笑,将视线重新落到街道上。然而就在他低头的一瞬,后颈突然覆上一只凉津津的手。
齐鸢毫无防备地被人抓住脖子,浑身汗毛乍起,他猛地瞪眼,不及说话,就觉耳畔忽然一热:“等我?”
第80章
僵硬的肢体瞬间放松下去, 齐鸢微恼地转身。
谢兰庭也后退一步,松开了手。齐鸢借着月光仔细打量他, “你受伤了?”
谢兰庭摇了摇头, 然而脸色发白,目光也发怔。
齐鸢脸色的笑意渐渐散去,不由担心起来。
他今天特意找了个借口, 单独开了一间上房, 免得齐方祖发现。这会儿谢兰庭神色不好,他便伸手要去点灯, 打算仔细看看。
谢兰庭抬手, 拦住了他。
齐鸢疑惑地抬头, 就听谢兰庭嗓音暗哑, 又问了一遍:“在等我?”
齐鸢:“是。”
谢兰庭:“为了齐府的事情。”
齐鸢:“……”
齐鸢听着怪异, 便没再答话,只是往前走了走,仔细瞧着谢兰庭的眼睛。
这人果然有些不对劲, 往日清绝含笑的双眸此刻黯淡无神,眼神也少了几分生气。
见齐鸢看过来, 他笑了下,笑声却很衰颓,有些意兴阑珊的意思:“齐府的事情有些复杂。齐方祖以前……”
“谢大人。”齐鸢却突然打断了他,“你怎么了?”
谢兰庭愣了下,看向齐鸢。
月色下, 妖物褪去往日的精明孤傲,像是从妖界被打入凡尘, 因而失去了灵力, 无依无靠的小动物。
齐鸢心神一动。谢兰庭不知道经历了什么, 今晚显然有些不对劲,齐鸢不敢多问,只能哄孩子一般放缓口气,先去拉住了他的手。
“我不是为了齐府才在这等你。”齐鸢语气温和,缓缓道,“齐府的事情牵扯的多,不着急这一朝一夕说明白。我虽然想知道,但晚几天也无妨。今晚着急见你,是因你那天说要带死士打前锋,我担心你安危。”
谢兰庭眼神微微闪动,惊讶又茫然地看着他。
齐鸢看他果真在意这些细枝末节的东西,想了想更不敢提齐府俩字,只找话安慰道:“我原想去看看你。但又怕你只是军务缠身,或忙于应酬,我去了反而添乱。因此思来想去,只能写个字条,约你过来。”
他说到这,拉了拉谢兰庭的手,示意桌上的油灯:“让我看看你的伤?”
“不想。”谢兰庭沉默一会儿,反手握住他,闷声道,“都是小伤。”
果然是要哄的。
齐鸢心里叹了口气,心想妹妹小时候摔倒了疼得哭,自己都只疾言厉色地命她起来。
那时候觉得哄人和被哄都十分丢脸,哪能想到将来有一天,自己也能无师自通地干这个
齐鸢嘴上“嗯”着,果真不去点灯,只将人拉到窗边,借着月色看他脸上有没有伤口,又看他露出来的脖颈,最后抬手去拉谢兰庭的袖子。
腕骨上,赫然两条交错的刀伤,上面还有药粉残留,但仍旧翻着皮肉,一看便知是这几天新添的。
谢兰庭见他不说话,想了想,低声道:“渡河时,营官李三虎带人断后,被援贼围困虐杀……这是夺尸首的时候伤的。”
李三虎是新江营的能将,援贼被他所阻,恼怒之下几十人蜂拥而上,将李三虎扎成人刺。其他兵士也皆是这般惨死。
谢兰庭听哨官报信,带兵回救,众兵士挥泪杀敌,终于夺回尸首。也正是这一战挫去了援贼气势,扭转了战局。
齐鸢的心情也沉重下来,低低嗯了一声,忽又觉得诧异:“这帮匪寇也有援兵?竟反过来问围剿你们?”
寻常匪贼遇到官兵来剿,大都或逃或匿,等官兵走了再为祸四方。可这群人竟敢反过来围杀官兵?
谢兰庭微微一顿,看了他一眼:“这群贼人早有反意,在藤湖建了硝厂和船厂,当地百姓为其做工,并帮忙遮掩。如果不是这次发兵及时,他们很可能已经占领金陵城了。”
齐鸢吃了一惊,难以置信地抬头看他:“什么?!”
本朝承平日久,江南一带更是几十年不见刀枪,现在竟突然冒出了反贼,甚至就在金陵旁边建厂练兵?
金陵可是江南要地!
谢兰庭看齐鸢瞪圆了眼,满目震惊地望着自己,眼神清澈真挚,嘴巴也微微张着,平白给人一种憨厚懵懂的错觉,不由多看了两眼。
齐鸢此时的确很吃惊,不过同时,他也意识到谢兰庭好像缓过来了。这人脸上浮起了一点浅显的笑意。而自己被他握着的右手,也能感觉到有温暖的气息正一层一层往上反。
刚刚谢兰庭的样子太吓人,齐鸢一心想要安抚他,并没有顾及太多。这会儿看他好多了,便觉得俩人的动作有些暧昧。
“我下午买了些伤药。”齐鸢想要抽回手。
谢兰庭的手掌却倏然一紧,扣着他的手腕不肯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