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两人每年€€脯银就各四百两, 年节的敬银每次二十两, 另外伙食费, 父母寿礼银, 年节回乡来回车马银,粗略算算也得有二百两银子。齐方祖为人慷慨,甚至表示将来他们辞馆回籍, 都会另给安置费。
至于褚若贞这个山长,待遇当然更好一些。
虽然文人喜谈穷, 但他们口中的“清寒”并非真正的食不果腹的穷酸,而田园富足之后的闲情逸致。更何况如今朝中官员,一品文官的岁俸银不过二百多两,禄里也是二百多斛。
他们几人自然不敢跟一品大员比,但是跟三四品的文官比起来, 这束€€可真是丰厚多了。别的不说,就他们说知道的书院学馆, 这里是独一份。
银钱富足, 几位先生便也多了许多雅致, 或聚一起品茶饮酒,或请三五好友来书院讲学,顺道穷揽胜景,看扬州风物。
他们俩人都是一方名士,朋友自然也都擅书画。其中有位姓曹的老先生,书法极妙,只是深居简出,不像逸禅先生那般张扬。孙先生与他是至交好友,如今也写信将人请来,打算齐家选定书院名字后,请曹老先生为书院题字。
老先生到扬州的这天,齐鸢陪着孙先生去接人,就听孙先生问:“书院名字可定了?”
齐鸢这几天忙得顾不上选名,闻言摇了摇头:“各铺子送来的征名虽多,但大多以山或以景命名,并无新意,学生还得再看看。”
“不过是一个名字而已,你莫要耽误太多功夫。”孙先生道,“你这两次的功课我看了,文章还算通达。但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扬州虽然科举不弱,但远不如浙江绍兴、江西吉水等地。我看你最近整日忙于杂务,是不是因府试案首沾沾自喜,认为自己将来院试乡试必过?”
齐鸢最近的确很忙,书院收回后,齐二老爷便又打上了主意,先是要去做掌教,后来又闹腾着要让齐旺和那群不学无术的伙伴进去。
齐鸢不肯答应,齐二老爷便联合了齐家族长和各旁支长辈,向齐方祖施压。
自家书院,如今又请来了名士大儒,族里人当然个个都跟齐二老爷一样,想方设法要塞儿孙进去。于是齐方祖每天都要面对一族人的讨伐。
齐家祠堂开了两三次,齐鸢每次都会被叫去问话。
虽然有老夫人顶着,但时不时这样的确很费精神。
“都是些家务事。”齐鸢对此也很无奈,苦笑道,“学生会注意的。”
孙先生也知道齐家如今闹腾地厉害,敲打了两句后,便道:“我让老友带了一本《昭阳文集》,这本集子是他那得意弟子写的。那学生跟你差不多大,颇有灵性,如今已作为绍兴的贡生进了国子监。你且看看他的文章。”
齐鸢应是,想了想,问那位学生的名字。
“姓方,叫方成和,会稽人士。”孙先生说完,见齐鸢愣住,又道,“你可不要小瞧他,这位可是是杨太傅的得意门生。”
杨太傅……
齐鸢点点头,低声道:“学生知道了。”
他当然知道。
当年他去太傅府上时,曾在东书房见过一张纸,上面是杨太傅没抄完的一则《端砚铭》。齐鸢当时心生好奇,低头去看,然而越看越觉吃惊。
那铭文气象磅礴,汪洋翰墨,绝非老太傅的手笔。
果然,那天杨太傅回府后,告诉他这是浙江的一个学生写的,那学生名叫方成和,天资颖悟,但家贫如洗,平时给别人写诗作文赚点钱。
这《端砚铭》便是他的代笔作。而买这铭文的同乡学子,因打听出太傅喜欢各种砚台,因此借着进京的机会,送了一方古砚给杨太傅,顺道附赠了自己的文章和这则铭文。
太傅看其文章平平,这则铭文短短三十二字,却雄壮雅秀,不由惊异。于是将人叫到府上询问。
那同乡左右支吾半晌,终究不敢遮掩,说出了方成和。
齐鸢当时神色不动,内心却想,这人文采不错,心机也深沉。
他那天也写了一则铭文,同样三十二字,压在了太傅的桌上,心里想着回头倒要听太傅如何评价。
不料隔天,自己便惹恼了皇帝,被禁足在府中,再也没能见到太傅。
如今转眼六年过去,这位竟已成了杨太傅的得意门生,并以贡生身份进入了国子监,若没意外,他今年就要参加乡试了。
齐鸢神色微微黯然,眼见着快到码头了。他忙收敛心神,请孙先生去江边的酒楼坐着喝茶,并派小厮去码头盯着。
天气炎热,幸好这酒楼临江,有凉风吹着。齐鸢要了两份解暑的茶饮,脑子里却忍不住回想当年的两则铭文。思绪正纷乱,忽然听身后有人问:“是城东齐府的齐二公子吗?”
那声音尖细,带着几分犹豫。
齐鸢回头,就见身后站着一个个头不高的男子,眉眼依稀有些眼熟。
“我是齐鸢。”齐鸢疑惑挑眉,“你是……”
“果然!”那男子闻言大喜,见他转过脸,又仔细地看了看,这才惊叹道,“这才几月不见,小少爷竟就大变样了,小奴差点认不出来。”
他说完见齐鸢微微蹙眉,连忙道:“齐公子不认识我,我是婉君姑娘跟前的二勇。”
齐鸢一愣,立刻想起来了。
这人是婉君姑娘身边的小龟奴。自己之前想求见婉君,曾被他讥讽过一顿。后来在玲珑山见婉君的时候,这位倒是不在身边。
“你怎么在这里?”齐鸢愣了下,心中一动。
莫非婉君回来了?不对,婉君如果回扬州,一定会安置好后再告诉自己。这小龟奴看着风尘仆仆……倒像是刚从外地回来。
果然,二勇道:“回小少爷话,小奴这次回来是为了送信的。我们姑娘说,信里能说的事情有限,所以让我自己跑一趟,这样小少爷想知道什么,问小奴就是了。”
第84章
齐鸢上次写信, 问的正是忠远伯府的小神童如何,如今听二勇这样说, 知道是婉君打听了不少那边的情况, 不由“噌”地一下站起来,脸上带了丝激动,“果真?那……”
说完顿住, 回头看向孙先生。
孙先生看他神色, 知道齐鸢定是有什么要紧事,便笑着挥挥手:“你有事去忙就行, 我在这里等一等。”
齐鸢犹豫了一瞬, 又坐了回去。
孙先生请了老友过来给书院题字, 如今让他自己接人, 这未免有些说不过去。
齐鸢只得强忍住内心激荡, 对孙先生笑道:“无妨,先陪先生接到人再说。”
说完又看向小龟奴二勇:“你可是刚到扬州?”
二勇眉开眼笑,立刻回道:“回小少爷, 小奴才下了船,打算在这歇歇脚呢。可这店家狗眼看人低, 说小奴买不起茶水,不让小奴在楼上。”
酒楼的小二就跟在二勇身后,神色有些尴尬。
齐鸢颔首道:“你想吃什么看着点,让店家记我账上就行。等用过饭,你就去齐……书院等我。我有话问你。”
齐府现在族里人闹事, 人多眼杂,万一有一言半语被人听了去, 难免多生事端。齐鸢给了二勇书院的地址, 又告诉他去了之后找谁。
二勇走开没多会儿, 就听孙大奎在下面喊:“少爷,曹老先生接到了!”
齐鸢立刻跟孙先生下楼,码头上,几个小厮正帮忙往下搬东西,一位方脸蓄须,个头高大的老先生弯腰从舱室走出,对小厮们指手画脚:“不要碰坏了那个!小心脚底下!这孩子怎么毛毛躁躁的!”
齐鸢:“……”
孙先生见老者走出来,笑道:“曹兄一路辛苦……”说完略以侧身,指了指齐鸢,“这位就是扬州的小才子齐伯修。”
齐鸢梁莽拱手,拜见老先生。
曹老先生抖了抖眉毛,却不看他,只招呼小厮们小心搬动他的东西。之后几人乘车回书院,老先生也没理齐鸢。
孙大奎跟在齐鸢的马车外面,见状十分生气:“这老头子太没礼貌了,都不搭理少爷!”
齐鸢却求之不得,他现在想先见小龟奴,巴不得曹老先生冷淡一些,不用他作陪。
果然,等进书院之后,曹老先生不等齐鸢开口,就抬手把他撵走了。齐鸢内心大喜,立刻快步走到自己住的小院里,吩咐孙大奎把二勇找来。
二勇却很晚才回来,齐鸢在小院里等了一个多时辰,孙大奎才把人带到。
齐鸢见这人头脸齐整,身上的衣服也换了身新的,靠近时有阵阵清香,不由心下暗笑,果然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小龟奴整日跟在婉君这位名妓身后,看来也比寻常男子爱干净些。
他客气地请二勇坐下,让孙大奎上了茶。
二勇又起身施礼,这才笑嘻嘻把信奉上:“我们姑娘说了,京城风俗跟咱扬州不一样,齐公子有什么好奇的尽管问,让我知道什么都说什么。”
齐鸢听这话笑了笑,知道婉君姑娘没说太多,便先笑着问了京城风俗。
二勇果然十分伶俐,齐鸢问得笼统,他便先从当日入京开始聊,当初婉君姑娘进京走的什么门,如今在什么地儿,京城里寻常人家花用多少。
城东城西各有什么有名的地方,城南城北哪边帮闲清客多,哪边都是勋贵大宅。市集风貌、饮食住宅,服饰礼仪,方方面面说得头头是道。
齐鸢起初只是想由别处开始问起,免得引起这小龟奴注意。然而这番听下来,不由暗暗吃了一惊,他虽然自幼在京城长大,但论京中风物,他竟然还不如这小龟奴知道得多。
齐鸢被二勇说得勾起了兴趣,含笑耐心听着,时不时问两句别的。直到二勇说到国子监,他才笑了笑,假做随意道:“听说国子监里不少才子神童,什么顺天府的齐鸢,绍兴的方成和,你可知道?”
这次乡试有个神童,叫祁垣的,这人如何?”
二勇“嘿”了一声,笑道:“你说别人我可能不熟悉,但这方才子可是给婉君姑娘送过字画的。端午那天,婉君姑娘还见了他们几个,有阮阁老家的阮二爷,国公府的徐三公子,再就是这两位了。方公子是顶厉害的人物,能文善画的,跟我们姑娘聊天,没几句就把大家逗得直乐。那位祁小公子就看不出来了,徐三公子护得紧,咱谁也不敢招惹。”
齐鸢听到方成和跟小纨绔在一块的时候,又惊又疑,心想他们俩人怎么认识了?等听到后面,心里不由微微一动。
谢兰庭那天说过,小纨绔在京中结识了几个朋友,个个非富即贵,对他好得不得了。
齐鸢当时只震惊于小纨绔在京城的事情,没有往深处想,这会儿一琢磨,不由大吃一惊。
京中权贵,国公爷和阮阁老可是众朝臣之首。
国公爷本就是皇亲,当年元昭帝夺位政变,朝中大臣多少都受到了牵连,并面临新主与旧主的之间的选择。其中选旧主的,如唐临等人皆被处死。而选新主的阮阁老等人,虽然位置安稳,名声上却有失“君臣大义”。
唯独国公爷一家,在事变之前就被安排去了别处,后来元昭帝坐稳帝位,清算完朝臣,这才从偏远地方将国公爷一家接回。
这么多年过去,元昭帝猜忌之心日重,唯独对国公府的人另眼相看。而国公爷的三个儿子,长子为都指挥使,二公子是兵部侍郎,三公子如今正在国子监,据说也是惊才绝艳之人。
小纨绔竟然会跟三公子认识?而据自己所知,徐三公子极为端谨……
阮阁老的二儿子倒是也有纨绔之名,但阮阁老为官十分油滑,如今忠远伯府处境危险,他竟然放任儿子跟祁家人来往?
还是说……京中形势,并没有自己预想的那么严重?
齐鸢皱了皱眉,压下思绪,继续问道:“关于这几个人,你还知道什么?”
……
直到日落时分,齐鸢才打开门,让孙大奎带二勇去酒楼吃饭,算是为他接风洗尘。
二勇这一下午说得口干舌燥,灌了一肚子茶水,跟孙大奎去酒楼的路上忍不住问:“你们家少爷真奇怪,以前大字都不识几个,现在突然就会做文章了,问得也都是读书的事情。”
孙大奎不愿搭理他,转开头不说话。
二勇嘿了一声,自言自语道:“算了,奇怪的事情也不止这一件,京城里那个小才子还突然变草包了呢。”
京城神童变成读书不通的小草包……齐鸢听到二勇的这句总结时,又好气又好笑。
气得是旁人总以草包来形容小纨绔,却不知道这人才是天生玲珑心肠。
笑的是小纨绔果然在哪儿都吃得开,这人一醒来就对亲友们说自己淹坏了脑袋,不能读书了。从此光明正大地靠方成和和徐三公子帮忙代笔抄写,设法应付各种考试。
自己的母亲和妹妹在伯府受欺负,这人便大闹伯府。妹妹日子苦,他便自己倒腾香料赚银子,端午节兄妹俩还一起去游园了!
齐鸢听到这里时惊叹不已,他在伯府里的时候克己守礼,跟妹妹很少说话,后者也不爱亲近她。
而小纨绔在扬州整日逗狗捉兔的,自己还是个孩子,到了京城却又像模像样当起了哥哥,且比自己好得多。
这人果然是在哪儿都吃得开的,从婉君打听到的种种消息来看,方成和极为维护他,而徐三公子更是时时将他护在身边,国子监里跟他同舍,给他代笔写文章……
甚至杨太傅也很喜爱他。不久前太傅亲自给了他赐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