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如今独居闲处,却累君照管亲眷,感涕不可言。
然祁府多事之秋,某贸然行事,恐移殃齐府众亲,只得暂绝北归之望……,
此信干系甚多,幸勿示人……某思仰之念,无缘面话,唯有北向再拜,叩头默祷,望足下万万自重……”
第87章
信件寄出后, 齐鸢也终于为书院选定了新名字,逢舟书院。
褚若贞对于这个名字很满意, 认为其寓意深厚, 用来勉励诸生十分恰当。唯有齐鸢和谢兰庭清楚,这名字是用小纨绔的字来取的。
书院本来就是小纨绔的东西,齐鸢虽没有想好日后俩人怎么换回来, 但这些东西还是应该认原主的。
他为书院取好名, 由曹老先生提了字。
七月上旬,逢舟书院便正式纳了第一批新生, 开始授课。孙辂等师兄们又从新的一批师弟中选拔了几个, 跟他们一起倡结成了乃社。
迟雪庄也在书院的这批学生里。王密和崔子明不耐烦读书, 两家长辈便开始为他们操心说亲的事情。
金秋八月, 天下大比。
河南、山东、陕西、山西、浙江……各地陆续举行乡试。乡试考官由吏部和吏部选京官担任, 多是从翰林院中选。
然而在乡试之前,江苏一省的考官却几次更改。直到八月初,朝中才正式下旨, 由翰林编修陈连为江苏一省的主考官。孙辂等人紧锣密鼓地备考,试图了解陈大人的行文喜好。于此同时, 齐鸢却也得到了京城传来的两大消息。
好消息是小纨绔化险为夷,如今已被放还归家。过几日,婉君便会请小纨绔给齐鸢写回信。 坏消息是,朝廷取消了今年的院试。齐鸢这一批学子只能明年再参加了。
“今年六部不稳,尤其是礼部, 怕是要有大变。”谢兰庭约着齐鸢游湖喝茶,又将一篇文章递给齐鸢看, “你看看这篇制艺怎么样?”
齐鸢这天穿了一身淡青色衣衫, 眉目秀丽, 犹如一枝玉色疏梅,被人供在舱中添色。
谢兰庭把手稿递过去,自己便斜倚塌上,肆无忌惮的端详齐鸢。
齐鸢察觉到了他的视线,神色却无波动,只持稿默读,片刻后道:“这篇文章气象浑厚,翻空摘奇,别有意境。”
“好一个翻空摘奇!”谢兰庭闻言哈哈大笑,随后却道,“这篇便是翰林编修陈连的会试之作。陈连是上科的探花郎,原本皇帝想要点他为状元,但因司天监的占卜改了主意。听说司天监跟老太傅关系不浅,恐怕是杨太傅已经认出来了。”
这篇制艺的八比部分是齐鸢几年前的旧作。那时他不跟其他学士来往,也不参诗文集会,因此从未想过自己的文章会流落出去,被人剽窃。
“你是怎么知道的?”齐鸢疑惑地看向谢兰庭,“我的文稿应当都在伯府和太傅府。”
“是吗?”谢兰庭却道,“那等你回京的时候,可以到我府上去认认。”
齐鸢:“……”
“你面圣前,外面就有人卖你的文稿。我曾托人买了不少。”谢兰庭说,“陈连靠你的文章会试一举夺魁,然而居官翰林之后却表现平平,渐失帝心。这次如果不是礼部出事,也轮不到他来做江苏的考官。不过……这也算是好事。”
齐鸢挑眉,见谢兰庭眨了下眼,顿时明白了他的意思,十分哭笑不得。
乡试之前,考生们都要研究考官的诗文制艺,以期能够投其所好,增加被取用的可能。其他地方的考生都是导出搜罗考官的文集,陈连这边却是一直在模仿齐鸢,因此由孙辂等人来问齐鸢最为省事。
当然,孙辂等人还不知情。
齐鸢不以为意地笑了笑,乡试虽难,但他几位师兄等人都是捷才,尤其是孙辂识学兼备,文字浑圆雅正,乡试应当是必中的。
他只是担心别的:“如果几位师兄乡试考中,那陈大人就是他们的座师了。如今陈大人不得帝心,日后入阁的希望恐怕不大吧。”
谢兰庭道:“不好说。如果是我的话,这种庸才连京官都做不了,可惜帝王家个个心思比眼睛小,就喜欢提拔这些溜须拍马的废物。”
齐鸢点了点头,突然一顿,倏然抬头看了谢兰庭一眼。
“怎么了?”谢兰庭被他瞧得愣了下。
“没事。”齐鸢笑了笑,“逢舟兄怎么样?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收到他的回信。”
“他现在只操心方成和的乡试,约莫还想不到你的事情上。等乡试后吧。”谢兰庭道,“我要去西南一趟,恐怕来不及亲自把他的信带给你了,婉君会妥善安排的。你放心用她便是。”
齐鸢吃了一惊:“你去西南?”
“去崖川。”谢兰庭倚在塌上,看着窗外的潺潺流水。
齐鸢怔了一会儿,只觉得有些难以置信:“崖川凶险,你……你义父舍得让你去?”
他思索着朝堂中的几位将军的名字,挑了几个挨个询问,这位将军为何不去,那位将军能不能行。
谢兰庭一一答了,最后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你莫不是担心我?”
“当然担心了。”齐鸢却径直点点头,承认道,“若是我自己,可能拍马就去了。但换成家人朋友……便不舍得你们冒险。”
“我会小心的。”谢兰庭道,“如今户部空虚,连山东的赈灾粮都发不出去。这十万大军压在西南边境,粮草供应不及,迟早会有兵变。这次我奉旨押送粮草过去,并会暂时顶替伯父的总兵之职,看能否早点捉到西川王。”
齐鸢听说他已经领了旨,便只嗯了一声,不再说话。
谢兰庭也沉默下去,过了会儿,他又听到齐鸢轻轻叹了口气,“你哪天走?”
谢兰庭侧过脸看着齐鸢:“应该就是这几天了。”
“跟我去一趟法善寺吧。”齐鸢说,“你如果事情多,我自己去也行,你临行前告诉我一声。”
谢兰庭点头:“好的。”
黄昏十分,夕照温温柔柔。
齐鸢也转头看着船外的远山:“这一路上你会带几个亲兵吧?”
谢兰庭:“会带,孟厂也会跟着我。”
齐鸢:“那你会向你义父写信报平安吗?”
“不一定。崖川一带深山瘴地,驿站多已废弛,因此通信不太方便。不过……””谢兰庭说到这顿了顿,看着齐鸢,“如果你想看,那我还是乐意多写的。”
齐鸢眸光微动,耳尖飞起一缕薄红。
谢兰庭却不依不饶,较真地追问,“那你也会给我回吗,就那种‘日日望归’‘翘想日深’之语?”
第88章
齐鸢早就发现, 相处愈久,谢兰庭便愈发显出狂放恣意的本性, 说话行事百无禁忌。此时若跟他较真, 难保他不会得寸进尺,最后反而不好收场。
因此每当这种时候,齐鸢便干脆假装没听到, 以不变应万变。
谢兰庭一看便知道怎么回事, 却也无法,只得不服气地轻轻“哼”一声。
俩人泛舟闲谈, 至半夜方回。
翌日一早, 齐鸢寅时刚过便起床梳洗更衣, 准备与谢兰庭一起去法善寺上头炷香。
他自从重生后, 便对神佛格外敬畏, 这次也让下人备好了银子,打算求过平安符后,为法善寺的佛像塑一座金身。
谁知道这边刚过准备妥当, 就见下人匆匆送进来一封信,说是刚刚有人送给少爷的。
齐鸢展信一看, 脸色顿时微微一变€€€€谢兰庭昨夜被急召回京了。
他甚至来不及跟齐鸢告别,只让手下送了信过来。
齐鸢见信纸上只有寥寥两句交代去向,笔记凌厉顿挫,像是心绪不宁时匆匆写就,内心不由愈发担心。
如今朝廷中储君之争愈演愈烈, 蔡贤是皇帝亲信,自然与皇帝疼爱的二皇子关系更近。但谢兰庭几次三番与二皇子党作对, 这次被遣往崖川, 不知道是他得罪了权贵被惩罚泄愤, 还是蔡贤想让他借此立功。
若是前者,谢兰庭在明敌人在暗,此次崖川之行恐怕凶险非常。齐鸢捏着信纸,眉头紧蹙。孙大奎套好了车,在外面左等右等,见少爷迟迟没出门,于是又跑进来询问。
常永往屋里敲了眼,又低声道:“谢大人没来,少爷可能不去了。”
“谁说我不去的?”齐鸢推门出来,正好听到这句,不由失笑。他最近跟谢兰庭走得太近了,虽然都是私下见面,俩人也尽量避开旁人耳目,但常永作为贴身小厮自然一清二楚。
路上,齐鸢想了想,将常永叫进来叮嘱了一番,要他平时不要提起谢大人。如果有人打听,也要记得说少爷跟谢大人不熟。
常永唯唯称是。
齐鸢又道:“一会儿你先去书院,告诉先生我这几日还是回书院住着,问他有没有什么东西需要我带上山。如果有的话,你去法善寺报给我。若是没有,你就直接回府。”
“小的明白。”常永点头,又一愣,“那,那之后呢?”
齐鸢知道他的疑惑,面容严肃起来:“之后你在府里替我守着,如果有人送信来,立刻送去给我,一刻也不要耽误,更不可假手他人。”
常永松了口气:“是谢大人的信吗?”
说完顿住,想到少爷才叮嘱过自己,不由讪讪地捂住了嘴巴。
齐鸢看他一眼,没有作声。这次,他等的信件虽然会借谢兰庭的名义送来,但实际写信者,应当齐府真正的小少爷€€€€如果没什么意外,小纨绔的回信也该到了。
齐鸢到了法善寺,将马车交给常永让他去办事,又让孙大奎去找住持,以谢兰庭的名义捐出香油钱,自己则往几个大殿中依次上香。
宝刹威严,不少生员打扮的士子在此虔诚供奉。
寒窗苦读数十载,全看这次大考如何,一旦中举便算鲤鱼跃龙门,十几甚至几十年的苦读终得回报。若是不中,便要继续漫长的苦读,等待再三年后的大考。不知多少人一直读到白发苍苍也难以再进一步,今日求佛的士子中又会有多少失意人。
齐鸢微微摇头,避开人群,沿着一条清幽竹径往后走。
法善寺的后面便是乃园,褚先生跟师兄们搬到逢舟书院后,乃园便闲置下来,交给寺中僧人帮忙看管,并借给那些穷苦书生暂住。
行至半路,却见对面走来一位知客,行色匆匆,嘴里念念有词。
齐鸢垂眸见礼,侧身避让,擦肩而过时,他倒是听清了两句念词,竟是春秋里的一段。
那知客差点撞到人,恍然一惊,回过神后面色赧然地冲齐鸢作揖,道歉不迭。
齐鸢听他口音,又凝神看他样貌,诧异道:“你是山东人?”
知客面皮涨红,再次作揖:“在下陈子茂本是登州人士,去年家乡大旱,在下投奔到了松江府的亲戚家。如今要回籍赶考,无奈路上遭了劫,盘缠都被偷光了,只得借居在寺中……”
齐鸢惊讶:“回登州?这哪儿来得及?”登州与扬州相距千里,现在大考在即,陈子茂岂不是肯定要错过了?
陈子茂道:“在下在扬州滞留半月有余。现在身无分文,实在窘迫,所以在寺里做做知客,干些背钟鼓倒残油的杂活来抵。等攒够盘缠,再筹划着回乡。”
“如果错过了乡试,你也要回乡吗?登州现在灾情未减,不知道朝廷有没有去赈灾。”
“在下……不得不回。”陈子茂道,“亲戚也是贫寒之人……”
齐鸢看他面色尴尬,似有羞愤之情,瞬间了然€€€€一个家里受灾的穷书生千里迢迢投奔他人,恐怕没少受人奚落。
他点点头,陈子茂也拱手行过礼,继续匆匆赶路去了。
及到中午,常永没有来法善寺,看样是书院无事,他直接回府了。齐鸢喊了孙大奎一同回书院,路上就听孙大奎抱怨,说住持看他出手阔绰,派了个知客带他拜佛,只是那知客看着面黄肌瘦,神思不明,一点儿没有佛家子弟的气度。刚刚寺院斋堂的钟声响起,孙大奎还在后面拜观音呢,那知客就急匆匆地跑开了。
刚刚他们从寺院后们出来,路过斋堂,正好瞧见了那人在打饭。
齐鸢笑着听他说话,等到最后,却心念一动,问那知客的相貌。孙大奎将那人的穿着模样说了说,越说越像陈子茂。
齐鸢听着听着,心念微动,停下脚步道:“你找个人,去打听打听那个陈子茂是哪里人,在寺里住了多久,现在状况如何。问清楚了,到书院告诉我。”
孙大奎应下,到了半下午,终于问清了始末,来告诉齐鸢:“原来那是个登州的秀才,在寺院里住了二十多天了。这人身上没钱,还跟着吃斋饭,寺里的和尚怕他赖着不走,因此放饭的时候不敲钟,吃完了才敲……”
陈子茂原是心高气傲的读书人,如今受人轻慢,自是羞愤难当。然而他又没办法挣钱,稍微做些苦力攒下费用,也要留着做盘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