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齐鸢因得罪皇帝被禁足在家, 倒是听到下人在背后议论,说那位驸马不愿尚主, 惹得公主大怒。没想到六年过去, 这桩婚事才有了进展。
不知道驸马爷是喜是忧, 但开恩科一事对天下士子来说倒是件大喜事。
尤其是这次朝廷开的是制科考试, 所谓制科, 即朝中大臣举荐看中的学生。这些被举荐的,无论白身还是生员,只要参加一次预试, 通过之后便可进入崇政殿,跟新科进士一同参加殿试。
制科取士的士子, 地位终究比一步步考上去的进士要低一些。但跟进士们相比,其中节省的可是数年光阴。
齐鸢若是能参加制科考试,那就不必再等三年的乡试了。
可是朝臣荐举并非易事。齐鸢心里清楚,自己这个扬州府试案首的身份,跟参加过道试、乡试的学子们没法比。更何况除了往科举子, 各地还有风流名士,朝臣们也自有门生故旧的后生要提拔……迟雪庄的叔父, 到时候肯定是保荐迟雪庄。桂提学的门生那么多, 最可能推举的应该是落地的举子。
至于自己, 恐怕还真未必有这运气。
迟雪庄见齐鸢沉思不语,也渐渐琢磨了过来:“齐二,你担心自己参加不了?”
齐鸢道:“大宗师门生众多,未必会记得我。更何况对褚先生而言,我年纪还小,他一直怕我年轻冒进,希望我在科举上磨砺几年稳定心性。这制科考试是为捷径,老师未必同意我去。”
迟雪庄愣了会儿,不由点头:“也是,而且制科考试的士子地位到底差些,将来在仕途上也会受到限制。”
齐鸢捏着酒杯,听到这话笑了笑。他忽然想起当日谢兰庭戏言,要齐鸢的官职在他之上。谢兰庭是三品大员,齐鸢的官职想要压过他,走制科的路子还真是不合适。
“齐二?”迟雪庄喊了一声,见齐鸢回神,无奈道,“这雪花酒容易醉,你先吃点菜。”
说完取过小碟,亲自给齐鸢布菜,语气温柔:“你尝尝这次的酒菜合不合口味。板栗烧鸡和生烧南腿是我家厨娘新学的做法。其他的几样也都是按你的喜好做的,蟠桃燕窝里只有虾丸、鱼肉和火腿,桂花鱼翅也只用了蛋黄和虾仁。你不喜欢鸡绒,这些菜里便都没放。”
朋友小聚,齐鸢并不习惯对方来布菜,与迟雪庄对饮几口后,见后者净了手,在一旁给他剥虾仁,忙道:“有劳迟兄,我自己来便可。”
迟雪庄道:“你以前都嫌脏手,赖着让我帮忙的。怎么现在反倒客气了?”
齐鸢微顿,道:“当初是小,现在我们都多大了,更何况……”他琢磨着怎么开口,跟迟雪庄讲小纨绔的事情。
迟雪庄却抬眼,脸上的喜悦之情渐渐黯淡下去,一错不错地望着齐鸢。
齐鸢轻咳一声,拿起酒杯:“迟兄,这杯酒……”
“齐二,”迟雪庄却突然打断他,抬手按在了齐鸢的手背上,“其实……我有话跟你说。”
齐鸢愣住,动作僵滞了一下,惊讶地抬头看过来。
灯光下,他肤白胜雪,眸光潋滟,平日里的冷意也淡了几分。此时茫然地望过来,迟雪庄喉头一紧,到了嘴边的话却又失了勇气。
他欲言又止,左手按在齐鸢的手背上,紧张地轻颤了几下。
齐鸢回过神,垂下眼微微一笑,倒是顺从地放下了酒杯:“迟兄有话先讲。”
迟雪庄抿了抿嘴,低下头去:“齐二,我或许会去京城。”
齐鸢对此始料未及,这次倒是真吃惊了一把。不过略一思索,到也猜到一些:“是为了参加制科考试?”
“正是,我学问不甚通达,参加科举未必能中。”迟雪庄应了一声,怅然道,“叔父的意思是,希望我能跟祖母一同进京,早做准备。他已经给我置办了一处小院子,紧挨着万佛寺,环境清幽,很适合安心读书。我本来想……”
他深吸一口气,收回手,目光灼灼地看着齐鸢,“我本来想,我们从小一起长大,这次机遇难得,我们一块入京,到时候延请京中名儒教导,白天一同读书,夜晚对床而卧……”
他只想着跟齐鸢分享这个好消息,叔父自会替自己打通关节,齐鸢才分奇高,也必定能中。到时候他们在京中作伴,风雨连床,天长日久,情谊必然更深更重。
然而,现在经齐鸢提醒,迟雪庄才意识自己过于想当然尔。如此一来,自己日后入了京,齐鸢却仍在扬州,两人相隔千里,许多事情恐怕要两说了。
想到这,迟雪庄抬眼,仔细观察齐鸢的表情。
他自从清楚了自己的心意后,也曾试探过齐鸢。可齐鸢始终都是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迟雪庄摸不准对方是故意不作回应,还是对自己的情意一无所知。如果没有谢兰庭,他作为齐鸢最亲近的朋友,完全可以继续等下去,可是自从谢兰庭出现后,迟雪庄便渐渐察觉到了些许不同。
齐鸢被迟雪庄牢牢看住,干脆低头避开对方视线,轻轻笑道:“苏东坡参加制举之前,也曾有过这种想法,怕入仕之后,与兄长各自宦游四海,聚少离多,再也难以风雨对床。后来坡翁应试,得了最高评等。如此看来,迟兄这次入京备考,应是大吉。”
他神色自若,仿佛俩人只是寻常聊天。
迟雪庄抿了抿嘴,却道:“齐二,我的确担心日后我们聚少离多。但我并不是拿你当兄弟。”
齐鸢:“……”
话已至此,再顾左右而言他就有些太刻意了。齐鸢心里叹了口气,沉默下去。
迟雪庄自己也觉得难以启齿,他转开头,话未出口,耳朵先红了一片,假装望着舱外风景。
画舫悠悠驶入湖心,随后浮停在水面上。
夜色渐深,周遭愈静,偶有歌声虫鸣,伴着阵阵兰香由远及近袭入舱中。
“我知道你现在一心科举,按理说,我不应现在跟你说这些。但我怕……怕日后你再忙碌起来,或者我去了京城,我再找不到机会向你表明心意。”迟雪庄道,“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我们爱玩的娶亲游戏,每次都是我俩轮流扮新郎官新娘子,那虽是孩童间的游戏,但我一直是当真的。鸢儿,我不是故意来撩拨你,也不是要你许诺什么,只是让你明白,我迟雪庄愿意不娶妻不纳妾,只等你一个答复。”
齐鸢眨了下眼,忽然想起山庄上的那袭红衫。谢兰庭当初问他跟谁拜堂成亲,他还满口否认,没想到竟然是跟迟雪庄……
船舱里静悄悄一片,齐鸢打量四周,这才发现迟雪庄早就把下人都遣散了,除了船首的船家夫妇,这里竟然没有小厮丫鬟。
船家离得远,若不是大喊,也听不到他们谈话。
“迟兄,”齐鸢放下心来,干脆道,“你跟齐某认识多久了?”
迟雪庄有些意外,仍是如实道:“我们自幼相识,当然认识十几年了。”
齐鸢点点头,问:“自幼相识,按理说不会认错人才对。”
迟雪庄呆了呆:“……什么意思?”
“在下并非扬州齐府的二少爷齐鸢。”齐鸢心下一狠,看了眼迟雪庄,徐徐道,“迟兄竟然从来没有发觉?”
第97章
齐鸢的话犹如一道惊雷劈下。
迟雪庄呆怔地看着齐鸢, 手里的酒杯握持不住,“哐当”一声滑落在了舱板上。
俩人四目相对, 周围安静下来。
齐鸢清楚这句话对迟雪庄的冲击, 但他也明白,再没有比现在更合适的机会了。现在话已出口,他便只能安静地坐着, 这是他的坦白, 也是对迟雪庄心意的回应。
江南的秋夜,天上寒星闪烁, 迟雪庄怔愣地望着齐鸢, 脸颊渐渐苍白, 眼神也渐渐由震惊转为悲凉, 里面似乎是认命般的绝望, 又或者有其他的情绪。齐鸢一时间竟不忍对视,只得微微转开脸,回避开他的目光。
“数月前, 我因缘巧合下,与二少爷换了住处, 我以他的身份暂居齐府。当日被情势所迫,不得已欺骗了大家。”齐鸢深吸一口气。
换魂的事情事关邪祟,为世人大忌,所以他换了种解释,只说自己跟小纨绔因故互换身份。
“此事牵涉较多, 当下还不是坦白真相的时候。但迟兄今日夜谈,情深义重, 伯修于情于理, 都无法替二少爷做出回答。因此如实告知, 万望迟兄见谅。”
他说完转回视线,双眸清澈坦荡,愧疚之色一览无余。
迟雪庄轻轻地“呵”了一声,仍是盯着他。
齐鸢已经捏起酒杯,向迟雪庄示意:“伯修自罚三杯。”说完袍袖轻拢,一饮而尽。
他酒量不好,三杯饮尽后,脸上便染了胭脂般晕出一片红色,眉眼熏然,不由抬手按了按额头。
迟雪庄这才道:“雪花酒是用琼液做底,加以蒸烂的羊腿肉和龙脑,用料昂贵,一盏万金。因此只宜细品,又最易醉人。”
懂酒之人,哪里能牛饮一般连干三杯?
眼前的“齐鸢”的确是不懂酒,也不会饮酒的。
迟雪庄静静抬眸,此时重新打量对面的人,才惊觉这人跟齐二完全不同。眼前的齐鸢眼神锐利,说话时声音字字清晰,语气沉稳,为人更是稳成持重。以前的齐二最爱呼朋华友,喜美食喜华服,嬉笑怒骂全然天真,毫不掩饰。
而眼前的这位虽小心维护他们这帮玩伴的关系,性子却是冰冷疏淡的。这几个月,自己何曾见他大笑过?
王密和崔子明等人,也已经一个月都没能见他一面了。
眼前的齐鸢,对比之下的确不是之前的那个,可是……
迟雪庄低下头,一想自己今晚的表白,心里阵阵发慌又难受€€€€他一直喜欢齐二,但他在表明心意时,眼里看着,心里想着的却是这个聪颖多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假齐鸢。
“二少爷他……”齐鸢又开口。
“齐二,今晚的玩笑话有些过了。”迟雪庄却突然打断他,“你对我无意,直说便是。我们以前是朋友,以后也还是,我迟雪庄为人坦荡,绝不会做让你为难的事情。你要是……”
他喉头一哽,顿了顿道:“……你要是还拿我当朋友,以后就不要再说这种话来戏弄我。”
说完蓦然站起,转身走了出去。
这艘布置精美的画舫足有四丈长。迟雪庄为了安静,连下人都留在后面的小船上,此时船身空空荡荡。他迈步出去,船舱中便只剩了齐鸢一个人。
齐鸢被那酒意熏地脸上阵阵发热,头脑却依旧清楚,知道迟雪庄已经明白了事情真相,只是当下有些难以接受。
他心里暗暗叹息,此时雪花酒的后劲上来,齐鸢见后面的小舱室里有布置好的矮榻,索性撑着过去,打算先歇一会儿醒醒酒。
他没料到,自己这一觉竟然睡到了天色微明。
醒来时,大舱室里的宴席已经撤了。
齐鸢起床出来,就见迟雪庄坐在一旁,眼前放着一只小泥炉,似乎在生火做饭。
齐鸢愣住,有些难以置信地看向迟雪庄。
迟雪庄原本一直在看他,此时却匆匆转开脸,避开了他的视线:“雪花酒虽然醉人,但不伤胃。只是你昨晚睡得早,没吃什么东西,这会儿估摸着要饿了。炉子里的是甜汤,你一会儿先喝下去暖暖身子,我让船家做点早饭给你。”
此时天色尚早,正是别人酣睡的时候。
齐鸢忙道:“不用麻烦船家了,我等回家再吃。”
迟雪庄抿了嘴,语气冷下来:“你要与我绝交?”
齐鸢:“……”
迟雪庄:“你非要分这么清楚,跟我划清界限的话,这汤不喝也罢……”
“我不是那个意思。”齐鸢愣了下,连忙笑着凑过去,“我好端端地怎么会与迟兄绝交呢?”
话说一半,突然想起昨晚迟雪庄放下话后,自己就被酒意笼罩着睡过去了,完全没有给对方回应。
他原本就理亏,事情没说明白竟然就去撂摊子睡觉了,说到底,还是面对迟雪庄时他心下放松,丝毫不担心对方会加害自己。
齐鸢僵了片刻,一时也觉得自己行为可笑,不由软下语气,赔着笑道:“能结交迟兄这么重情义的朋友,我高兴还来不及呢?昨晚实在喝多了,要不我再自罚三杯,迟兄消消气?”
他向来是疏冷的性子,今天这般服软温和还是头一回,只是此时的他又跟以前的小纨绔相似起来。
迟雪庄呆了下,心绪复杂,轻轻地哼了一声,“再喝再去睡?”又提了炉子给他倒了一碗甜汤。
齐鸢笑起来,一边捧着碗慢慢喝着,一边将昨晚没来及说的话讲完:“迟兄要是打算去京城的话,倒是方便了些。”
迟雪庄疑惑:“此话怎讲?”
齐鸢道:“二少爷如今就在京城里。迟兄如果去京城,或许能跟二少爷碰头。”
迟雪庄怔住,过了好一会儿,他才道:“我还是想不通怎么回事?你俩怎么能长的一模一样?”
齐鸢道:“天下之大,无奇不有,这次是我运气好,恰好与二少爷容貌相似,所以有了以假冒真的机会。”
“可你俩为何要换?”迟雪庄仍是不理解。
齐鸢叹了口气:“说起来,我俩都是被奸人所害。我原本逃命到了扬州,凑巧二少爷出事,几乎性命不保。所以我在齐府广求名医时,借机见到了老夫人,将京中的名医介绍给二少爷救命,我自己则留在齐府避祸。后来的事情你也知道了,我假装是二少爷,大家都当二少爷病后形容枯槁,性情大变,并不会想到是换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