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者,两家共同筹谋脱困,彼此信任是前提。齐方祖如此行事,齐鸢又哪敢留在扬州?
想到这, 齐鸢不由长长一叹。
一直以来,他对齐方祖都有些盲目的信任, 这人乐善好施, 富而好儒, 对唐将军一家又有情有义,然而现在想来,言善者未必善,自己怕是有些过于天真了。
天将拂晓,齐鸢再也睡不着,索性起床收拾了几样东西,琢磨着如何离扬。
外面有人来时,齐鸢正在案前写信。
谢兰庭如今不知道在哪儿,齐鸢离开得匆忙,怕自己错过他的来信,于是提前写好交给婉君,解释自己几月几日后便不在扬州了,若是错过给他回信请勿介怀。
这边才写了个开头,就听外面有人问话。
齐方祖带了两个小厮过来,并不声张,只让俩人守住院子,又让丫鬟们来通知齐鸢。
齐鸢匆匆出门去接,齐方祖已经自己踱着步子,走了进来:“伯修在忙什么?”
齐鸢连忙施礼:“早起温习下功课。”
齐方祖见桌案上的确搁着笔墨,一想下人们经常夸齐鸢寅时便起来读书,心里愈发不舍得。然而夫人的一番彻夜长谈,又让齐方祖清楚强扭的瓜不甜,若是因自己的小聪明让小神童心有芥蒂,两家反目成仇,反倒会酿下大错。
他轻咳一声,未等说话,老脸先烧起来。再往外看了两眼,确认丫鬟奴仆们都听不到。
齐鸢默默看着齐方祖。自从这个身体苏醒后,齐方祖便极少踏足这边,今天过来这一趟显然不是闲来无事过来溜达。然而齐方祖不说,齐鸢便也干脆装傻,什么都不问。
就这样又过去了一炷香的功夫,齐方祖才咳嗽了一声,红着老脸道:“伯修,你若愿意,以后还称我为父亲如何?”
齐鸢没有作声,只抬眉讶异地看过来。
齐方祖见他神色惊疑,显然在摸清自己的意图前并不打算说话,心里也明白过来,夫人说的没错,这孩子已然对自己有了看法。
他心下着急,怕自己弄巧成拙,干脆道:“其实我过来,是想问下你的想法。现在你想回京城,还是留在扬州?”
齐方祖说完顿了下,不等齐鸢回答,便接着道:“我和夫人是希望你能留下的。说起来,也是我一时糊涂做了蠢事,当初在金陵,你的那句话我已经听到了。但我实在不舍你的科举之才,这才有了强留你下来的念头……”
齐方祖自知事情瞒不住,便干脆一点儿都不瞒着,从当初意念起,到昨晚的主意定,再到齐夫人的一番劝,悉数跟齐鸢说了个清清楚楚。
……
陈伯一早去找齐方祖,如今已经是八月底,他们再耽搁下去,就要赶不上京城的斗香大会了。
错过斗香盛会事小,万一因此得罪了太子或者礼部的官员,甚至只是掌管制香的香药局,那齐府都要倒大霉了。
然而去了老爷院子,下人们都说老爷不在,一大早去少爷那了。
陈伯又去齐鸢的院子,到了门口却被几个小厮拦住,说老爷和少爷有要事商谈。
陈伯只得又等,这下从日头初升等到日悬中天,陈伯急得口干舌燥,朝里面喊了好几声,里面的门才吱呀一声打开。
齐方祖微胖的身子堵着门口,脸色潮红,大声道:“外面嚷嚷什么呢?”
“老爷!”陈伯赶紧奔进来,催促道,“码头上的船再不走来不及了!您搁这儿忙什么呢?”
齐方祖心里苦笑,他自然是在劝齐鸢留下。为了让齐鸢相信自己,这一上午,齐方祖不得不交代了齐府的一点秘密。
小神童聪敏异常,又十分谨慎,总会趁他不留意时,对他的话进行反复求证。
齐方祖很难察觉,等反应过来后,话已经被套出去不少。幸好这次有前车之鉴,他没有扯谎,因此终于获得了齐鸢的信任。
齐方祖心情很是复杂,他庆幸夫人提醒得及时,才来得及挽留小神童。同时又懊恼自己一叶障目,齐鸢早已看清齐府处境,之前一直在为齐府考虑。自己却只想着如何利用对方,这才招来了对方的戒备。
他这次开诚布公,拿出十足的诚意和筹码,好在齐鸢才终于点头,答应留在扬州。
俩人最终商议的结果是,这次由陈伯将小少爷要的东西带去京城,先跟小少爷接上信,而齐鸢则想办法尽快为齐府博一个功名。
“有几样东西要陈伯捎带一下,陈伯你来看看,这几样东西怎么带着。”齐方祖把陈伯请进去。
屋里,齐鸢刚刚提笔写完了一份清单。
陈伯凑过去一看,随即傻眼:“老爷,少爷,这是……”
齐方祖忙道:“这是给鸢儿的……”话一出口,心里咯噔一声,知道自己说漏嘴了。
他脸色白了白,齐鸢已然笑起来:“这是给我的一位朋友的。”
陈伯道:“朋友?”
“说来话长。逢舟兄乃是我的知音好友,这次他来信向我求几样东西,正好劳烦陈伯给捎过去。”齐鸢将自己写好的单子递给陈伯,指了指道,“上面几样都好说,我让人去买回来便是。这买香料的去处和用具……陈伯可有主意?”
“少爷的朋友也会制香?”陈伯一脸惊奇。
“略通一二。”齐鸢道,“他想卖些香品贴补家用。”
“这做买卖可不比集市摆摊。咱齐府的香料都是自己的船出去收的,这样货才能够,也能辨认真假。你这个朋友没法出海吧……”陈伯摇摇头,琢磨了一会儿,突然一拍手,“哎,你别说,我这还真有一个人,我本家有个亲戚是广州的香户,他常去京城。”
“如此,麻烦陈伯写封信,跟那位本家亲戚说一下。”齐鸢略一琢磨,道,“到时候让那位亲戚直接去忠远伯府便是。”
“行,没问题。”陈伯道,“不过这用具……那可就多了去了,他要的是哪种?”
齐鸢看向齐方祖。
齐方祖想了想自己亲儿子的制香习惯,道:“老铺子里的那套碾槽,他肯定没地方去买,就给他带那个吧。”
陈伯大吃一惊,难以置信地看着齐方祖。
齐方祖已经站了起来,“陈伯,你现在就让人去搬,你们最晚,明天一早就得开船。”
再不走,万一路上遇到逆风,那可就真来不及了。
齐府上下,突然忙碌起来。齐夫人一早去了老夫人那边,不知道说了什么,倒是将迟雪庄当日给他的两匹绸缎送了过来。
两匹上好的料子,一匹是红地妆花缎,其上有片金和墨绿织出的鱼藻纹,那是小纨绔的最爱。另一匹米色地牡丹纹捻金纱的料子,却是迟雪庄留意到自己的喜好,另选出来的。
时至如今,齐鸢不得不承认,迟雪庄对小纨绔能两肋插刀,于自己而言也当得上挚友一词。
只是他之前有意无意地一直在躲避着迟雪庄。或许是因为迟雪庄的情谊太深,自己不想替小纨绔承情,也或许是因为有人醋劲太大……
齐鸢回过神,等明白自己在想什么后,耳朵一热,脸上飞起一片薄红。
他抿着嘴,甩了甩头,又想,小纨绔如今下落清楚,迟雪庄此人忠诚可靠,齐府也有不少事情仰赖迟家帮忙。齐老爷如果同意的话,自己或许可以跟迟雪庄坦白一二?
齐鸢想到这,将两匹布料包裹仔细,一块放进给小纨绔的箱子里,随后喊来常勇:“去迟家一趟,告诉迟雪庄,就说我这两天有空,想兑现承诺请他游船,问他去不去?”
第95章
齐鸢的邀约对迟雪庄来说十分突然, 更令人惊喜。
他当即应下,告诉常勇自己会在明日戌时于虹桥等候齐鸢。迟家有画舫, 酒菜也会备齐, 齐鸢只要人到便可。
常勇回去如此这般跟齐鸢回复,又道:“迟公子说,前些日子他叔叔让人给他送了些雪花酒, 他刚藏起来, 想冬至的时候请少爷去喝。没想到少爷自个儿找过去了。迟公子问我是不是少爷闻到了酒香味,要不然哪能记得去找他。”
齐鸢听出迟雪庄的幽怨之意, 微微怔了下, 笑着问常勇:“你是怎么说的?”
常勇道:“小的说少爷天天念叨着找迟公子。只是少爷最近忙着乡试的事情, 又是专门赁下贡院外的房舍, 给师兄们考试用, 又是在考试后被人拉去一同决文。要不是现在快要揭榜,少爷怕是还不得空呢。”
齐鸢这几天的确被孙辂拉去了褚若贞那,每天听着褚若贞决文。
所谓决文, 即考生在试后将自己应试文章默出来,让人判断能不能考中。场外所评与场内结果有时相差无几, 有时天差地别,只因考官不同,评阅标准和个人喜好都相差甚大。
几位师兄对此心知肚明,只是稳重如孙辂也难免心下忐忑,忍不住请老师决文, 预测结果。
褚若贞所评的文章中,孙辂和刘文隽应是必中的, 甚至这次刘文隽的墨卷更高一筹。但齐鸢却觉得, 刘文隽的文章中多有诗赋杂文之典, 虽然一气呵成,才情斐然,然而未必能博考官欢心€€€€这样一个靠剽窃文章上位的官员,齐鸢很是怀疑他能不能看得懂。
倒是另一个师兄的文章很符合考官的喜好,齐鸢听说那位师兄跟张如绪来往密切,心里长长地叹息许久。
如果不是被打断了腿,又因没有照料好成了跛子,张如绪也该参加乡试的。
翌日,陈伯一早带着齐鸢采买的东西和给小纨绔的书信,踏上了去京城的船只。
齐鸢这次没去送行,该给小纨绔的东西他都给陈伯装船上了,其中有小纨绔自己攒的私房钱,和齐鸢那天画的本朝舆图,这样万一小纨绔想去什么地方,能从舆图上约莫出时间和所经关卡府衙,不必处处问人。
而齐府这边,齐鸢既然答应了齐方祖尽快为齐府博得功名,便不得不主动一些,分别给枫林先生、大宗师去信,附上自己所做文章请老师指点。
齐鸢白天连写数封信,直到金乌西落,他才换了身衣服,带着孙大奎径自赶往虹桥赴约。
才到桥头,轿子就被人拦下了。
有人在外面问:“轿子里的可是齐二少爷?”
齐鸢听着声音耳熟,叫人停了轿子,往外一看,正是迟雪庄跟前的小厮刘誊。
刘誊见着他,已经呵呵笑了起来:“二少爷好,我们少爷在船上等着二少呢。”
“你怎么在这?”齐鸢惊讶。
刘誊道:“少爷说二少爷可能会提前过来,怕二少爷认不出哪个是我们的船,所以让我在这等着接人。”
齐鸢笑了笑:“你在这等多久了?”
“没多会儿。”刘誊笑呵呵地在前面引路,“二少爷,这边走。”
齐鸢下了轿子,随着刘誊一块往桥头走去。
暮风渐起,湖水上漾着淡淡余晖。行人渐渐稀少,桥边的船只倒是渐次亮起了灯笼。
齐鸢往前一看,便见迟家画舫停在了不远处。迟雪庄正站在船头上,一身银色暗纹的白底袍子,被晚霞映出绯色。刘誊看到自家主人连忙大喊,迟雪庄转过身,见到齐鸢时已然弯起唇,眉眼致致,未笑含情。
齐鸢恍然一怔,多日不见,迟雪庄愈发神清骨秀,回望时双眸熠熠生辉,眉宇间亦有坚定之气,仿佛一夜间便脱去了以前的谨慎温和,变得成熟睿智许多。
这番变化,应当是遇到了什么大事,喜事。
齐鸢心下疑惑,登船后,他跟迟雪庄见过礼,便干脆先问:“迟兄可是有什么大喜事?”
“你终于肯陪我泛舟夜游,这难道不算大喜事?”迟雪庄含笑看他。
齐鸢哈哈一笑,先行进入船舱,里面果然已经摆好了一张八仙桌,美酒佳肴刚刚摆上。
迟雪庄见齐鸢并不接茬,神色略有失落,不过随即遮掩住,跟在后面道:“要说喜事,的确有一桩。”
俩人对坐入席。齐鸢问:“什么喜事?”
迟雪庄道:“你可知道本朝公主选驸马的事情?公主当年一眼看中了驸马,但圣上说驸马是个秀才,不好尚主,等驸马考中了举人再为俩人赐婚。我叔叔前几天来信,说公主大婚就在今年了。朝廷现在已经准备好了大赦天下,广开恩科。到时候无论是白身还是童生,只要能得名士巨儒的举荐,便可直接参加制科考试。”
齐鸢听得愣住,吃惊道:“你说什么?要开恩科?”
“正是!”迟雪庄笑道,“你不来找我,我也打算去找你的。褚先生在朝廷中有同年,桂提学对你也十分喜爱,我叔叔皆时也会为我们扬州的士子出份力。齐二,依你的才学,参加制科考试必中无疑。朝廷只要开恩科,你必将一步登天啊!”
第96章
齐鸢听着迟雪庄的话, 陷入沉思。
公主选驸马的事情他还真知道一些,当初齐鸢参加顺天府道试, 以十岁之龄夺得案首, 便有不少人慨叹,说那位排名第二的太倒霉,竟然跟神童同科道试。
而那位道试第二, 就是被公主看中的驸马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