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今朝收敛了容色, 一身红衣颤动了片刻,便换了模样,眉眼间尖锐的戾气隐没, 看着还是个肆意的少年人。
“老师怎么一个人下棋。”棋盘上胜负已分,黑子险胜,楚倦执的是白棋, 有能力赢却猝而收手。
殷今朝的手悬在半空之中许久没有动弹。
楚倦抬眸看他,并不开口,殷今朝坐下了,笑了笑:“我倒是第一次看老师留手。”
无论做任何事楚倦都是尽力而为,他确有大才但在为官之道上也确实不知变通,也许,不是不知变通,而是知变通而不愿变通。
这才是楚倦啊,殷今朝敛下眉心情绪,坐在楚倦对面,一双青碧色的眼眸中充斥着极淡的笑意:“老师,今日父皇留我说了些话。”
楚倦略抬眸看他,并不催促,殷今朝于是一五一十的说出来,他对于楚倦复杂的让人看不清,爱恨都是迷雾中难以窥见真容的模糊。
殷今朝母妃身份卑微,他自己被困于深宫,上辈子他能起势是因着太子和二皇子鹬蚌相争他渔人得利,除此之外就要数楚倦舅母一家对他的支持。
楚倦出身名门,书香世家,盘根错节的士族之中他的舅舅手中握有兵权,最近一年北方大旱南方水患,流民远上京城求一线生机,然而京城也绝没有想象中那般好立足,活不下去的流民在京畿外落草为寇,专门劫取入京富商巨贾。
一开始也是没有在意的,后来这股匪患越来越猖狂,杀了户部侍郎回乡探亲的夫人和独子,这才上达天听。
如今京中形式混乱,饶是景德帝也不愿调兵出去,为此宁愿下了旨意令永州驻军跨过€€良山脉前去剿匪。
不巧,楚倦的舅舅正好坐镇永州,如今正驻扎在京畿百里外的潢川,这股兵力本该在一个月前就退回永州的,没有人知道他不仅没有走,反而收了流民贼寇,静静驻扎在京畿外百里之地,蛰伏待发。
后来楚倦一直想,或许殷今朝那些年在他面前百依百顺也是为着他背后代表的永州,以及他母族手中的势力。
在很多很多年里,楚倦是殷今朝唯一的依靠。
商量完事时天色已晚,殷今朝看着楚倦突然有些不安的模样问道:“老师,你会永远站在我身边吗?”
殷今朝总是怀疑一切,从前这样的话他也曾经问过无数次。
楚倦执棋的手依然稳当,如过去很多年一样回答:“当然。”
我会永远站在你身后,不离不弃,哪怕被你背叛,哪怕被你毒杀,哪怕被你离间亲情,与生养我的士族彻底决裂。
“为什么这样问?”
殷今朝眉头稍松,摇摇头又笑了:“没什么,只是突然很害怕。”
他低下头去,把桌上的黑棋动了一遍,动的很是认真,再抬头时面上仍然带着笑意。
殷今朝容颜极盛,那是受天地偏爱的容貌,可堪一句俊美如铸,此刻雨后雾气迷蒙的眼里盛着一弯月亮,伸手把棋盘展给楚倦看。
“老师,这一次,我不会再让你输了,”他意有所指,偏偏楚倦没有答话,只是淡然看着他,于是他复又勾起嘴角,“这天下,再也没有人会让老师输。”
棋盘上黑棋步步退让,白棋大获全胜,姿态低如尘埃。
一直到殷今朝走出去时楚倦还在想自己是不是哪里露了破绽,他眉头微皱,转眼听见脚步声,却是殷南烨伸手从书房出来。
“老三那样古怪的性子倒还真信你,什么都肯跟你说 ,”殷南烨容色间有几分审视和疑虑,“到了现在我还不知道楚大人到底想要什么?”
为何愿意抛弃这样全心全意为他的弟子,转投于他的门下。
楚倦却只是一抬眼,“二皇子是三皇子的皇兄,难道不知道他的性情吗?”
下一刻他拉起宽大的袖袍,青年的手腕修长苍白,在冰冷的月色下像一把弯曲的弓,坐在庭院中间的青年似乎是累了,面上带着一点讥诮的笑意:“他何曾信过任何人,若是信我又何至于给我下这无解之毒。”
迷雾渐渐散去,殷南烨面上露出几分震惊之色:“这是?”
楚倦拉下衣袖,声音淡然:“千日宴,异族蛊毒,这世间除了他还有谁人再会。”
无数洪流瞬息而过,殷南烨张了张口,眼中变换莫测,这是皇族秘辛,当今景德帝曾屠戮过一个苗疆异族,传说将那一族所有王室屠戮殆尽,不留一个活口。
但其实那个族类是留下了血脉的,异族王室天生生有异瞳,而景德帝的三皇子恰好天生异样瞳色。
楚倦的声音冷如月华流动,殷南烨愕然看着他许久,许是思量,为了取信于他,中这样的无解之毒,到底值得与否。
“我本就是活不长久之人,我只有一个条件。”
殷南烨喉间微动,颇有算计之色:“楚大人请讲。”
月色凄冷,楚倦双眸微闭,双手覆在棋盘之上:“殷今朝,归我。”
殷南烨愕然片刻,听见这话突然笑了笑:“若是事成,自然如你所愿。”
毒害自己的老师,再落入被毒害之人手中,想想也知是何滋味,生不如死,大概就是如此了。
解决了一桩心事,殷南烨不无讽刺的笑道:“老三手段倒是高明,逼的太子不得不提前出手应付,只是这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谁才是真正的赢家,可怎么说的准呢?楚大人,你说是不是?”
黑棋重新活络起来,把白棋堵的命悬一线,他起身离开。
楚倦眼中没有什么波动,依然坐在原地,执棋的手很稳,一直到殷南烨走后才落下一子。
只一子,那棋盘重新变换战局,竟是白棋险死还生,风生水起。
他皱了皱眉。
003机灵的冒了出来:“宿主,怎么了?”
楚倦沉默一刻:“总觉得二皇子不太聪明的样子。”
真的能赢过小暴君吗?他很怀疑,殷今朝是真的除了天生家世外一切天赋技能全部点满,就是个惯于厮杀的疯子。
003作为一团数据看人不太准,但运算数据到棋局也觉得二皇子确实不太灵活的模样,不禁有些犹豫:“若是二皇子当真不能成器,宿主我们该怎么办?”
再放弃殷南烨培植另一个皇子,对殷今朝的称帝之路形成阻碍已经很难了。
“若是那样......”白玉棋子落地的声音十分清脆,楚倦默默叹了口气,眼眸如同幽深深渊深不见底:“如果他靠不住,那就只能我自己来了。”
003:“.......”
什么意思?
楚倦懒得管003,安然看着棋盘上的纵横交错,他也想看看自己亲手教的弟子离开他的支持以后到底能否自己杀出一条血路来。
若是他输了,自己从殷南烨手里把他捞出来,保他一命,天命之子不能死,却可以让他尝尽世间苦痛。
最爱的人背叛他,伤害他,把他从势在必得的位置拉下来,不知到时他的神色该如何精彩。
楚倦敛眉,骨节分明的手指交缠在身前,下颌抵在手背上。
殷今朝睚眦必报,若是自己这样待他,不信他还不死心。
定亲不死心,找小少年不死心,彻底背叛不信他不死心。
003:“......宿主你真的好敬业!”
€€€€
除夕这天确实跟以往大不相同,往年家家户户都挂上灯笼热闹团圆,街道上的落雪也必然扫的干干净净,宫中大摆宴席,宴请百官。
今年街道上却尽是萧条之感,百姓早早关门闭户,唯有一队一队的兵士把积雪踩成一堆污水,惊飞了屋檐上寥寥无几的鸦雀。
本来楚倦也应去宫中赴宴的,今年因着病告了假,在家休息,白日里街道上就已尽是整齐的布甲声,午时有一队金吾卫守在了楚府的门口。
孟春吓的不轻,跑来告诉楚倦时手都在抖,她透过守卫的兵士往外悄悄看了一眼,杀戮就在巷子里进行,不远处就有横七竖八的尸体,血腥味直扑而来。
花朝胆子比孟春大些,安抚着孟春回自己房里以后便守在楚倦身边,楚倦旁边的桌案上昭霖还在写字,拿笔的手已经很稳了,楚倦也是无趣坐在窗边突然问道:“你觉得这一回谁才是赢家?”
突然被问道的少年眼里涌出几分惊慌,呐呐的道:“这、这、昭霖不知道......”
不是所有人都跟殷今朝一样野心勃勃,也不是所有人都跟殷今朝一样肆无忌惮,楚倦没有为难他,只是看向外头寥落青天,下一刻却有一股劲风袭来。
那个怯懦的少年人手里持刀,悍然冲了过来,刀却没有捅在楚倦身上,一道黑影如鹰一般扑下,将少年手臂直接拧断。
惨叫声回荡在楚府内,但很快就没了声音,黑影迅速取了昭霖手中的匕首,将他交由另一人押出去,顺便堵住了惨叫的喉咙。
像是解释一般的,微一弯腰:“三皇子说,大人不喜欢吵闹。”
所以就连杀戮都阻挡在楚府门外,怕吵到了楚倦午时小憩,哪怕在皇城惊心动魄的杀戮中依然担心这样的小事,这是怎样的上心,暗卫首领不敢想,他只是尽职尽责的守卫着此处。
楚倦略一颔首,暗卫如影子一般退下,不见踪迹。
窗外大雪纷纷扬扬的飘落,不远处的哭喊厮杀声也被这寒风隔的很远,今日是除夕,是多数人一年团圆的日子,而对于皇家来说,这是不死不休弑父杀兄的一日。
而此后每一年这也是新帝登基的吉日。
楚倦浅浅阖眸,负手而立,薄唇轻启:“废物。”
叹气。
003跟着点点头,恨铁不成钢:“二皇子那个废物!”
夜深之时外头厮杀已渐渐停歇下来,整个皇城死一般寂静,突然有人扣响楚府大门,声音急迫而迅速,宛如索命厉鬼,孟春胆子小,惊恐的睁大眼睛,还是管家的去开的门。
门外已开始下雪,大雪纷纷扬扬,薄薄的覆盖在远处模糊的血肉之躯上,又很快被血水淹没。
敲门的是跟着殷今朝的魏和,他一身紫色宦官衣袍凌乱不堪,背后跟了一辆马车,急迫的道:“楚大人可睡下了?”
花朝首先迎出来摇摇头说不曾,下一刻他就看见了楚倦,他站在那里魏和突然有些鼻子泛酸,心却安定下来,也许是天太冷了,莫名的情绪叫他的手都在发抖:“大人若是没有睡下就去宫中一趟,三皇子中了箭,太医说怕是不好了......”
楚倦愣了一瞬,眼帘微微一跳。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2-01-12 23:58:21~2022-01-14 00:55:2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废物咸鱼、主攻gk的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海鲜过敏 31瓶;123 20瓶;快跑萝卜 10瓶;bbbbbbut 5瓶;是薇薇鸭。 3瓶;朝朝朝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8章 暴君他后悔了
今日不去总有一日要去的, 殷今朝死不了,天命之子死了也能活过来,这是天道给的底气。
这一路走的很慢, 马车在暗巷里行进,楚倦掀开帘子往外看去,雾蒙蒙的天, 大雪薄薄落在横陈的尸体和血污上,前头带路的兵士在清理尸体, 硬生生给马车腾开一条道路来。
楚倦放下帘子, 手里的汤婆子仍是温热, 马车四角都塞了锦缎,只能听见马车外肆意呼啸的风声。
他无言闭阖合上眼, 连叹气也懒得有了。
殷南烨果真是个真真切切的废物,若非如此, 怎么能在提前知道殷今朝如何打算以后还能栽他手里, 而今还要他过去收拾这烂摊子。
巍峨宫门前已是层层守卫,铁甲整齐陈列在宫门之外, 魏和递上一面令牌过后才听见宫门打开的声音, 吱呀一声,在黑暗里犹如巨兽匍匐的喘息声。
楚倦莫名觉得殷今朝就是潜藏在黑暗里的野兽, 在等待着他的自投罗网。
马车一路逾矩行至重华宫外, 魏和伸进来一只手臂扶着楚倦下了马车,立刻有内侍从远处台阶上下来手中恭敬捧着一件成色极好的黑貂,约摸是怕他冻着了。
楚倦却敏锐的察觉那内侍紫色的袍角已然浸湿, 看得出来是走过了一路可怖的血腥。
他敛眉登上重重高台,魏和在前为他掀开帘子,而后静悄悄的退了下去。
满城喧嚣在这里尘埃落定, 这把龙椅既是权力的核心,也是厮杀的最后落幕,殿里点了熏香,可哪怕再浓郁的木质熏香也掩盖不住的扑鼻的血腥气,几欲令人作呕。
殷今朝坐在那把染血的龙椅之上,他的坐姿非常奇怪,几乎是半靠在那龙椅之上直不起身来,像是在思索着些什么,听见脚步声缓缓抬起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