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远处的人只一根简单的玉簪束发,漆黑貂裘披肩,里面的衣裳却是月色一样的白,就如同这个人一般,站在他面前有种高山之雪俯视地上尘泥之感。
殷今朝看了许久,似乎是有些入神了,才掀起嘴角笑了一下:“老师......”
甫一开口,就有鲜血顺着嘴角渗出,他咳嗽了几声,却只是问:“老师今日被惊扰了吗?我特意、特意叫他们不吵着老师的。”
那模样就像一个邀功的少年人,眼眸发亮,那双透亮的眼睛微弯,勾勒出秋泓般的笑意。
“弟子今日本来准备按原定计划起事的,太子逼宫,父皇命金吾卫统帅护卫皇宫,本来,本来,两败俱伤之时,我就该动手的,可是同老师商议好的永州军却迟迟未到,弟子等了整整一天......”
楚倦背叛了他,他在无尽煎熬中等来的是永州军和殷南烨联手包围京城的消息,从皇城的城墙往下望去,护城河外是密密麻麻的兵士,并不属于他。
“弟子很害怕,”殷今朝坐在那里,御案上凌乱不堪,有翻倒的金疮药和烈酒的味道,他声音嘶哑,轻轻按住心口,“我想再等一等,可老师,我始终没能等来你我商议好的一切,咳咳。”
等不到的,这一生他都再等不来那个疼他爱他的老师了。
他咳嗽了两声,血液就缓缓往外渗,他那身红衣太过刺目,让人看不出来是不是鲜血的痕迹,脸上倒仍然在笑,有一股无辜又脆弱的气质。
“我、我同父皇说,太子和皇兄尽数背叛了父皇,如今只剩下我了。”
烛火在风中颤动,灯火映照下的人心难以揣测,即便早有预料自己的皇子会铤而走险,却在除夕的这一日接连听闻噩耗,不是一个,而是他膝下成年的唯二两个皇子尽是如此,企图弑父篡位,对于年老的帝王而言是何等的打击?
约摸是想起了什么,少年苍白的面容上缓缓绽开一个笑靥:“他以为我会同我母亲一样永远站在他身边,所以把虎符交给了我。”
殷今朝容貌盛极,笑起来时却带着几分森冷,此刻面色惨白的看着楚倦,却突然笑了:“老师,我给你讲个故事。”
故事很长,上一辈波澜壮阔的一生其实说起来也不过片刻。
“我父皇年轻的时候也跟他的兄弟们争夺皇位,我的祖父是位马背上的皇帝,一辈子最大的遗憾就是没有打下异族,后来病入膏肓时许下重诺,能提异族首级来见他的皇子就是太子。”
“我的父皇同几位皇叔都去了战场,最后只有我父皇捧着异族首领的头颅回来。”
“我的母亲在年轻的时候是异族部落的公主,像话本子里讲的故事那样,义无反顾的爱上了中原来的俊朗皇子,听信他的谎话,他说只要打开关隘互通有无就能给两族带来和平,能让中原的铁骑停下杀戮的步伐,给部落带去度过寒冬的粮草,我的娘亲就真的信了。”
他低低的笑了一下:“后来,关隘打开,大魏军队长驱直入,屠戮了整个部族,王室之中只有我的母亲被带回了大魏,因为她肚子里有了我。”
他是天生带着罪恶出生,不受任何人的期待和善待。
“我母亲是个懦弱的人,她不敢去死,她恨我父皇,又深切的爱着他,她把所有的恨都施加在我的身上,后来,她死在深宫的某个雪夜里......”
那个高兴时拥抱他的,躁郁时鞭挞他的人,也是他在这个世上唯一还有深刻羁绊的人死在那样一个大雪的深夜里,她死的时候身边只有殷今朝,她死以后,这世上只有殷今朝。
后来是楚倦遮住了少年的眼,告诉他,不必怕,还有老师在身边。
殷今朝很难说清那一刻的感受,很多年后他一直想,如果时光停留在那一刻就好了,他还没有对楚倦下千日宴,楚倦也没有想将他置之死地。
他们还能依偎在一起,在那个寒冷的没有丝毫暖意的冬日。
不像现在,这个位置冰冷彻骨,他疼的几欲死去,而他的老师再也不会过来抱住他,殷今朝仰起头,他不敢承认他眼眶酸涩。
“后来父皇来了,我告诉他,焚烧成灰是我母亲部落里罪人赎罪的惩罚,他给我母亲暗中修了奢华的陵墓,就在他的皇陵一侧。”
“老师,你知道他为什么没有杀我的母亲吗?”
楚倦并不顺着他的意问下去,他只是看着那个桀骜阴狠的暴君朝着他笑,却有温热的泪水顺着削瘦的脸颊轮廓缓缓落下。
殷今朝也不期待他回答,只是自顾自的继续:“因为他爱我母亲为他不顾一切的样子,飞蛾扑火,在这个姻亲和情义都带着无边算计的深宫里再也没有人会像那个蛮荒异族的姑娘一样义无反顾的相信他,爱慕他。”
一直到那个人死去以后才明白,这世上再也没有第二个人跟他的母亲一样哪怕被他灭国也下不去手杀他,最终逼死了自己。
后来,年老体衰的帝王举目无亲腹背受敌的时候看着那样一双跟故人一般无二的碧色眼眸,心无杂念赤诚的把他的话奉为圭臬,终于在最后把虎符交给他去向外求援。
那双足以迷惑人心的茶色眼眸耀如星辰,他抚着少年发顶,眼中有迷茫而哀切的神色。
而后他眼睁睁的看着那少年转过身去,片刻后复又回过身来,长刀浸润着幽冷寒芒,刺入了他的胸腔,鲜血如瀑浸湿了高高在上的帝位,沿着汉白玉石阶一寸一寸蜿蜒而下。
殷今朝笑着最后喊他一声:“父皇€€€€”
景德帝死在那一年除夕夜里,护城外遥远的山岭上有不知深浅的村民在放着烟火,一簇一簇的冲上天空,很快淹没在风雪当中。
除夕佳节,亲手弑父,这确实是殷今朝能做出来的事。
殷今朝痛的狠了,几乎是蜷缩在那龙椅之上,他确实是受了伤,胸口处的血沿着他苍白的手指滴落。
这个弑父杀兄从不手软的暴君此刻脸色犹如金纸,目光却堪称温柔的看着不远处的楚倦,有某种难以言喻的痛到极致的绝望。
“老师,你知道老家伙为什么最后把兵符交给我吗?因为有些人人活着的时候不加珍惜,等人死了却在追悔莫及,哪怕只是、只是一丁点的相似和可能都爱之入骨,可偏偏在那个人活着的时候......活着的时候......”
从不珍惜。
他到底是在说他到父皇还是在说他自己,除了他自己谁也不知道。
登临帝位的少年人站在这帝国之巅,似哭似笑,半晌扶着龙椅艰难的缓缓的站了起来,中途似是撕裂了伤口,他踉跄了一下,整个人几乎跪倒在地,唯一一双孤狼一样的眼睛始终未曾离开过楚倦。
冰冷的犹带血腥的手指轻轻抚上了楚倦的脸颊,像是毒蛇吐露的蛇信,颤抖肆意的舔舐着他的肌肤。
殷今朝几乎是看的痴了,却仍是扯着嘴角慢慢的笑着,只是笑的简直比哭更加难看。
“老师......我、我曾经也这样失去过一个人,他在的时候我没有好好珍惜,我一次又一次的算计他,伤害他,最终逼死了他......”
记忆是被关在深处的洪水,奔腾而下时几乎能烧毁所有的理智,殷今朝的声线都带着颤意,他抚摸着楚倦的侧脸,却仿佛是透过这张刻骨铭心的清俊脸颊透过时光去看向另一个人。
€€€€一个再也不会回来的人。
“在他死后我才明白,我到底是有多在意他,到底是有多......”桀骜不驯的暴君嘴唇几度张合,眼泪顺着脸颊的弧度缓缓往下,“到底是有多爱他......”
所有在意和满腔炽热的爱慕在他活着的时候都不敢吐露分毫,他骗过了所有人,也骗过了自己,到最后被骗过的人只有他自己。
全天下都知道,已故宰相楚倦,是喜怒无常的君王心中求而不得的一抹清冷月光,是铭刻心头不能忘却的一滴心尖血。
殷今朝看着面前清拔卓然的太傅,看着那双漆黑如墨静静俯视他的眼,像是有一把一把的钝刀割在他心上,让他几欲吐出一口血来。
“后来,我寻遍天下,偶然得了一个机遇说是能改写从前,我以为我能回来重新遇见他的......”
这是多么美好的期望与幻梦啊,得偿所愿,弥补遗憾,老师没有死,还在他的身边,他想好回去的第一面就去见老师。
他回到了十六岁的时候,那时候的老师还没有受过太多苦难,他们还没有在朝堂上争的面红耳赤,他还没有遇见慕容隼,老师还没有病到口不能言。
一切还没有开始,一切尚且有扭转之机。
他想回去抱一抱老师,亲吻老师受伤的伤口,为老师除去所有的政敌,他要回去亲口告诉老师 ,不是老师的一厢情愿,是他先对老师有了不伦之情。
他要把他前生所有的、未曾来得及给老师的温情和倾心爱慕全部给予。
那只冰凉的手从楚倦脸上移开了,登顶帝国至高位置的少年踉跄着后退两步,盛极的容颜挂着泪,他阴桀的目光温柔兼具着痛苦,克制着自己一步一步蹒跚远离,最后轰然跌倒在龙椅之上。
“我能弥补曾经所做的一切,把没有给过的全部补偿,可是,不是那个人了.......”
这一次夺位是他最后一次赌注,楚倦背叛了他,他的太傅永远不可能背弃他,哪怕他重来一次,这个人也不再是他想弥补想珍惜一生的人了。
“来不及了......”
那一年风雪交加,从老师闭眼的那一刻起,他这一生情意就再也来不及说出口。
作者有话要说: 楚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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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番外(前世)
楚倦死的那天是一个冬日, 很罕见的,没有下雪也没有太阳,天很阴沉, 寒风穿过了护城河外干枯的柳树抵达了皇城。
殷今朝坐在桌边给楚倦念书,就好像他十三岁时还认不清字,楚倦捉着他的手教他时一样。
身侧的人已经很瘦了, 像一枝马上就会折断的竹,人病的坐不起来, 就半躺在那里, 背后靠了一个软垫, 瘦的骨头凸显,他生得好看, 瘦成这样到底还留了几分风骨,让人看了总要心疼两分。
殷今朝发觉他困了, 念书的声音就慢慢小了下去, 他合上书,走过去握住了那双修长又苍白的手 。
卧室内燃了上好的银霜炭, 窗户却是开着的, 温度明明保持在春日的时候,然而那只手的温度却透着寒意。
殷今朝握住那只手, 将病弱的人揽进怀中, 那人的呼吸很浅,似乎风一吹就能逝去,他静静抱了那人一会儿。
前面数十年恩恩怨怨是是非非都已化作烟云, 在那一刻他的心里出奇的平静,楚倦没有让他等太久,那一缕呼吸就弱了下去, 最后轻轻倒在了他的龙袍上。
千日宴是让人逐渐虚弱的慢性毒药,掏空身体,死的时候却没有太过痛苦,就像是浅浅睡了一觉,只是不会再睁开眼。
暴君如殷今朝杀人总是极尽折磨,他剥过人的皮,拆过人的骨,亲手捅死过自己的父皇,也用车裂结束过自己的兄长,他对任何人的生死都浑不在意。
唯独怀里的人,他生怕他疼一分。
一直到那缕呼吸彻底散去,他才低下头轻柔的靠近了那个人,轻轻抵在他的额心,最后珍而重之的吻上了他的眉心。
那些不能诉之于口的深情,从这里开始,从这里为止,都已走到了尽头。
周遭很安静,只有萧瑟的微风穿过了枯枝和高墙,太医和宫人都跪伏在外,没有人发觉当今帝王大逆不道的亲吻了他的恩师€€€€在楚倦死之后。
殷今朝抱着已经冰冷的尸身坐了许久,久到明月高悬,怀里的人已经彻底失去了温度,他把头埋在已死之人的肩颈里,他以为自己会哭的。
然而没有,他异样的眼眸干涩没有泪水,好像生平永远不会为任何人落泪。
楚倦死后他给了他极尽尊荣,将他葬在了自己皇陵一侧,他从不去看他,就仿佛人生当中从没有这个人一般。
楚倦死后的第三年某一个雷电交加的深夜里帝王做了一个梦,梦里是他第一次看见楚倦。
在国子监外,他从寒冷的水中被捞起来,睁开沉重的眼帘看见的是手拿戒尺的青年,长身玉立站在国子监的竹林下,冬日疏落的阳光透过竹枝散落下来,映出青年格外深邃的眼眸。
君子如玉,原来并非虚言。
那如玉的君子从疏朗的阳光里向他伸出手来,唤他:“今朝€€€€”
久居高位的帝王猝然睁开双眼,殿外雷声大作,电闪雷鸣,狂风暴雨之中只剩起伏的喘息,金碧辉煌的宫殿毫无温度,这高高在上的龙椅没有丝毫人情,陪伴他的只有至高无上的皇权。
他坐在那里按住起伏的心口,满心只剩下那双温润的眼睛。
那双眼睛深如夜色,明明是宁静清润的,却只是一眼就让心怀戒备的少年感到不安和威胁。
后来许多年殷今朝一直以为他在防备着楚倦的夺权,楚倦的背弃,一直到他失去楚倦多年以后他才明白,原来他害怕楚倦,怕的想要杀了他,是因为自己在看见他的第一眼就动了心,他扰乱了自己的心绪,是自己前行路上的障碍,是他这一生逃不过的劫数。
不是老师对他生出异样之情,而是他从第一眼开始就对老师生了不该有的绮念。
他不爱读书,想学的是万人莫敌之术,却因为楚倦眉心的沟壑而硬不下心肠,他看不得老师难过,看不得老师失望,甚至看不得他把目光停留在旁人身上。
这是怎样可怖的执念和炽热的爱意,能让从来写字歪歪扭扭的人写出了一手清隽秀丽的字迹,浓烈到让他从来不甚上心的母亲都察觉到不对。
寒意浸透了他整个脊背,他在夏夜里为了讨老师欢心彻夜不眠的练字,后来他的母亲将他拉了出去捆在冷宫唯一的柿子树上,用带着刺的荆棘抽了他一顿。
也是这样暴雨如注的深夜,带着倒刺的荆棘狠狠甩在他身上,刺破了少年血肉,将他鞭挞的血肉模糊,他的母亲忽而泣不成声,厉声问他:“你难道要重蹈我的覆辙吗?!”
一道雷电轰然劈开天地,他恍然睁开双眼,大雨淋的他看不见任何人任何事,耳边只能听见暴雨如注。
龙椅上的帝王嘴唇张合,终于在那个人死后第三年轻声喊出口:“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