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群二十左右的年轻人聚在一起,可想而知,是安静不到哪里去的。尤其是云哥儿又回来上学了,这让他的旧同窗们都有些意外。
求知阁有几个学生跟原身一样,在镇学呆了好多年了。不过他们是前几年才考上童生,升到内舍的,但原身已经在内舍呆了快十年了。
他自打八岁考上童生后,便一直停留在这个阶段,没能考上秀才,自然也无法升学。
原身在镇学也算是个知名人物,不仅八岁考上童生,还有过目不忘的本事,屡屡受到夫子的夸赞,这些足以让他成为众人关注的焦点了。
但就在所有人都以为他会很快考上秀才,升到上舍时,他却屡屡落榜,让人大跌眼镜。他不仅十年都没能考中,名次还一次比一次低。
更重要的是,他失去了过目不忘的能力。虽然要识记的东西他都能记得住,但靠的却是比常人付出更多的精力,而不是从前的天赋了。
天才少年的陨落让部分人为他惋惜,也让一些眼红他的人暗自窃喜€€€€ 什么少年天才,不也跟他们一样考不上秀才。
原身一心科举,对别的事情都不感兴趣,自然也没能在镇学交到朋友,不少人还觉得他心高气傲,看不起人。他回来后,也没有人过来表示欢迎,倒有人压低了声音悄悄的议论他。
一个三十来岁,穿着蓝色长袍的胖书生,瞥了云哥儿一眼,用手掩住嘴,低声对他旁边的人说道:“不是听说他不考了吗?怎么又回来了?”
“是啊,我听上舍的刘靖安说他去年落第后想不开投了湖,差点儿就死了。”说这话的人长得十分精瘦,身量不高,穿了身深灰色的袍子,看起来像个猴子。
那胖书生打量了云哥儿几眼,满眼震惊:“还有这事儿?他这看起来也不像是刚从鬼门关回来的呀!”
他顿了顿,又道:“刘靖安,呵,他说的话也不怎么可信啊,我看云哥儿倒比从前精神多了,穿着打扮也贵气了很多,他这袍子不知在哪里做的,穿着竟这般风流!”
那瘦书生也有些疑惑:“也是奇怪,他不是个农家子吗,哪来的钱置办的这身行头啊?”
这两人还欲再说,却听到后头有人咳嗽一声,沉声道:“在背后非议他人,说三道四,这是君子所为吗?”
那两人听了对视一眼,撇了撇嘴,有些不快,但也没再多说。
云哥儿并没有注意到这些动静,或者说并有把这些放在心上。他念书时一向专注,一旦开始学习,便能自动屏蔽周围的声音。
到了中午下学时,一个人过来敲了敲他的桌子。云哥儿抬头一看,是他的“救命恩人”€€€€刘文锦。
云哥儿早上一进门便看到刘文锦了,但他之前给刘文锦留了谢礼和口信,刘文锦并没有去找他,后来在宁家见到时,对他也不怎么热络。
云哥儿看出这人并不想与自己相交,便没再主动找他,今日见了面也没有去打招呼,没想到他却主动过来了。
刘文锦从前是有些看不上原身。他虽然救过原身,却只是出于自己的良心和道义,换成其他人落了水,他也不会袖手旁观的。因为对原身的品行不喜,刘文锦收到谢礼和口信后也不太想搭理他。
其实原身年少成名,刘文锦对他也有过敬仰,曾经对他的事情很是关注。
但后来发现他只知道死读书,对家里人的境况漠不关心,他们家都穷得快吃不起饭了,他还对抄书赚钱的同窗不屑一顾,说他们没有把心思集中到学习上,刘文锦至此便对他失望了。
不过后来带燕行秋去找云哥儿帮忙时,刘文锦又对他有些改观了。听他堂弟刘小乙说了他们抓“采花贼”的事后,更开始敬佩起云哥儿和他的夫郎来。
前些日子刘小乙替燕行秋跑腿,给宁乘风他们送拜年礼,回来后告诉他,云哥儿要重新回镇学念书了,刘文锦又开始期待起来。
今日一看见云哥儿进来,他心里便暗暗激动起来了,听到别人说他的不是,便忍不住斥了那两人一句。中午下了学,更是马上来找云哥儿,想邀他一起去膳堂用饭。
这会儿看云哥儿看向他,他移开视线,声音有些僵硬:“咳,宁兄要不要和我一同去用午饭?”
云哥儿看他竭力表现得云淡风轻,眼里却透出些紧张,心里有些好笑。他之前就觉得刘文锦品行不错,也不排斥与他结交,遂从善如流地与他去了膳堂。
第48章 嫉妒
云哥儿和刘文锦走后,那两个在背后议论云哥儿的人,又嘀嘀咕咕起来。
胖书生看着他们的背影,一脸疑惑:“刘文锦那个小古板不是一直看云哥儿不顺眼吗?怎么今日如此好心,不仅不让我们说他,还邀他一同用饭?”
“谁知道他怎么想的呢,钱兄,要不咱们也去膳堂看看?”瘦子书生道。
“膳堂的饭菜那么难吃,本公子才不去呢!我昨日让书童去订了千味斋的招牌烧鸡,还有聚仙楼的鲜菇蒸饺,想来也快到了。”胖书生说完舔了下嘴唇,一脸期待。
话音未落,他的书童便提着食盒进来了。
瘦子书生见状咽了下口水,和旁人一起去了膳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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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康中午和下午下学的时间都比云哥儿早,所以不跟他一起吃。
云哥儿和刘文锦到了膳堂,各付了十文钱,打了一荤二素三样菜和一碗杂粮饭。菜色没得选,都是固定的,今日的菜是冬瓜焖肉,清炖白萝卜和醋溜白菜。
云哥儿想着有荤有素,倒也不错。等他吃了几口才发现,他还是高估了镇学膳夫的手艺€€€€这三样菜一样比一样寡淡,跟清水煮的似的。那杂粮饭,也还差点儿火候,吃起来有些硬,滋味一言难尽。
之前听康康说膳堂的饭不好吃,云哥儿还以为是小孩子挑嘴,因为原身的记忆里没这回事儿。没想到康康说得还算客气了,这哪里是不好吃啊,简直是难以下咽啊!
看刘文锦面色如常,一口接着一口,吃得不紧不慢,云哥儿有些诧异,他们吃的难道不是一样的菜吗?
云哥儿实在没忍住,苦笑着对刘文锦道:“刘兄是怎么面不改色的吃下这些饭菜的?”
刘文锦长得眉清目秀的,也算是个俏书生,他吃饭的样子很斯文,听到云哥儿的话,却板起脸来,严肃道:“宁兄,‘一粥一饭,当思来处不易’,不可挑食。”
刘文锦心中暗道:宁兄以前从没嫌弃过食堂的饭菜,现在估计是家里有钱了,开始挑三拣四起来,自己还得多多劝诫,切不可让他染上这坏毛病。
想到这里,他又语重心长道:“你家里如今有了些家产,但万不可学那些土财主挥霍钱财,我们读书人,应当把精力花在书本上,切不可沉迷口腹之欲……”
刘文锦比云哥儿还小一岁,年纪轻轻的,却已经有了宁夫子那架势,训起人来喋喋不休,云哥儿赶紧讨饶道:“在下知错了,刘兄快饶了我吧。”
云哥儿自己也是个农家子,也下过田,哪能不知道粮食来之不易。不过刘文锦是这么个性格,云哥儿却是没想到的。
他对着刘文锦笑道:“我实在是有些好奇,刘兄今日为何邀我用饭?”
刘文锦放下筷子,正色道:“我要跟宁兄赔个不是,之前我对宁兄多有误解,收到宁兄的礼物和口信,也没有回信,实在是有些失礼,希望宁兄不要见怪。”
云哥儿不以为意。原身那副性子,他也不讨厌,刘文锦不知道他们是两个人,误会了他,也可以理解。
“之前我确实有些糊涂,被误解也是正常,刘兄不必放在心上。”
刘文锦听了这话,有些释怀。他果然没看错,云哥儿这半年来真是长进了许多,如今他的风骨和气度都是不是从前能比的。
“既如此,那过去的事便不提了,日后我还要向宁兄多多讨教,我比宁兄小一岁,宁兄若是不嫌弃,以后叫我‘文锦’便好。”
云哥儿摆了摆手,“‘讨教’不敢当,互相学习吧,文锦也可以直接称呼我的名字。”
两人又聊了几句,便开始专心吃饭了。尽管饭菜难吃,云哥儿还是没浪费。
吃完饭回去的路上,刘文锦提醒道:“宁兄,学堂里有几个纨绔子弟成日里不务正业,到处找事,可能会在后头说你的不是,你专心学习,莫要被他们扰乱了心神。”
云哥儿点头应是。
下午,宁夫子重新讲了段内容,是《周礼》第一卷 《天官冢宰》的第二篇《大宰》。《周礼》不是科举必考的内容,宁夫子之前没有讲过。这种不在科举书单范围内的书籍,大部分学子之前都只是粗略看看。
带着学生们学完之后,宁夫子强调,下午学的内容明日一道考校。
《大宰》一共一千二百多字,内容枯燥无聊,有很多重复的字段,容易混淆。明日有新的内容要学,今日下午剩下这一个半时辰要理解透彻并背下来确实有些困难。
宁夫子走后,屋子里一片哀嚎。学生们刚刚不敢当着宁夫子的面反抗,这会儿才三三两两的议论起来。
“上午的那篇还没记住,下午的又来了!”
“这么多字,怎么可能明日就能背进去。”
“宁夫子好狠的心,这是要逼我们‘头悬梁,锥刺股’啊!”
“周兄,这一段我还是有些不懂,烦请你为我解读一下。”
当然也有老老实实背书,并不参与讨论的,云哥儿和刘文锦便是。
《周礼》一部通过官制来表达治国方案的著作,这本书内容丰富,涉及到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虽是本古籍,但其中的许多观点在现代看来都是非常科学和先进的。
云哥儿之前抄书时碰到这本书,读完之后有些兴趣,还去找宁夫子请教过一些问题,所以明日的考校对他来说并无难度。
不过保险起见,他还是将《大宰》这一篇默写了一遍。确认没有遗忘后,云哥儿翻开了一本他未曾抄写过,又在科举考试范围内的书来学习。
没想到他这一举动引起了旁人的注意。
云哥儿边上一位书生瞥了他一眼,嗤笑道:“宁兄不愧是“天才少年”呀,咱们都还在背今日的文章呢,宁兄已经看起旁的书籍了,想必明日的考校是难不倒宁兄了?”
这学子二十来岁,着墨绿长袍,打扮得十分光鲜的。他虽是在跟云哥儿说话,却并不拿正眼看他,而是将脑袋高高的昂起,用鼻孔对着云哥儿。
原身虽孤僻,自己的同窗还是认得的。这绿袍书生叫赵良材,是镇上一个小商户之子,他有个叔父是县府的一个小主簿,赵良材因为有个当官的亲戚,所以心气颇高,和学堂里另外几个纨绔子弟一样,看不起云哥儿这样的农家子。
偏生这农家子还天资过人,小小年纪便在学业上压了他们一头,让他们几人面上有些挂不住。
好在这“少年天才”没多久就陨落了,变成了一个平平无奇的穷书生,性格也木讷无趣,让他们都没心思再招惹他。
但今日云哥儿重返镇学,不过短短半年,衣着打扮,容貌气度都变了许多,再也不是那个不起眼的农家子了。他如今看起来身姿笔挺,气度不凡,让人不敢小觑。
云哥儿长相俊朗出挑,坐在他们一群人中分外显眼,让人不由自主的把目光放到他的身上。
这一看就发现他在看旁的书,似乎并不为明日的考校忧烦,他这副悠哉游哉的样子,看得赵良材心中恼火。
这云哥儿还装什么呢,他以为他还是那个过目不忘的天才吗?
赵良材一时憋闷,没忍住嘲讽了几句。他没有放低声音,话一出口便让窃窃私语讨论功课的学子们都安静了下来。
求知阁这会儿气氛有些凝滞,大家都听出赵良材不怀好意,把目光转向云哥儿,想看他如何应答。
原身屡试不第,赵良材却拿他多年前的名头夸他,恶意已经十分明显了。
云哥儿见状也不与他客气,轻笑一声回道:“赵兄猜得不错,在下确实胸有成竹,并不担心明日的考校。如果赵兄功课上有疑惑,可以向在下请教,在下一定竭力为赵兄解惑。”
时下的读书人还是崇尚谦卑,像云哥儿这样夸夸其谈,说自己功课已经没有问题的人少之又少。众人听到他的话差点儿惊掉了下巴,这云哥儿吃错什么药了,怎么如今这么嚣张了?
赵良材涨红了脸,气道:“不必了,我没有什么不解的!”
云哥儿又笑了一下,慢悠悠道:“那就好,我还担心赵兄看不懂却不好意思问我呢,赵兄可千万别跟我客气啊。”
赵良材“哼”了一声,一甩袖子,侧过头去,不搭理云哥儿了。
此时又有一人发声了,这人正是那个胖书生。他叫钱万,也是学堂里看不起农家子的几个纨绔子弟之一。见赵良材吃瘪,他也忍不住开口了。
“宁兄既如此自信,那我们便等着看宁兄明日的表现吧!”他就不信了,这停学前便耗尽天资的云哥儿,停学大半年后,背起文章来还能比他们厉害。
第49章 考校
云哥儿与赵钱二人的交锋让求知阁喧闹了起来,众学子议论纷纷。
还真有那脑子一根筋的人没听出云哥儿的暗讽,以为他是那种特别想为旁人解惑的“热心人士”,遂拿了纸笔过来跟他讨教。
云哥儿哭笑不得,但也耐心的给为这二愣子同窗解答了一番,收获了这位同窗情真意切的感激。
又过了一会儿,宁夫子端着茶杯回来了,见学生们都在积极地讨论功课,他有些欣慰。捋了下胡子,满意的点了点头后,宁夫子在前头坐下来,替有疑问的学子答疑解惑。
云哥儿又看了一段文章,他先自己理解大意,将不明白的地方标注进去,等宁夫子得了空闲便赶紧上去请教。
赵良材那几人见云哥儿不按夫子的进度来,也没有被夫子责骂,都有些愤愤不平,就等着明日看他出糗了。
到了酉时,求知阁终于下学了。
放学的钟声一响起,云哥儿的思绪立刻从书本中抽离了进去。他收拾好书本,和夫子还有刘文锦告别后,迫不及待的出了镇学。
学堂里没有取暖设备,尽管袍子里头穿了厚厚的夹袄,但坐久了脚还是有些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