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回事!”
“属下该死,不知仙尊怎会如此!属下只是听命送来仙尊的膳食,刚用完饭仙尊便……”
“把言济玄提来,快点!”
沈摇光咳得昏天黑地,冷汗在额上浮了一层。抱着他那人似是心疼得恨不得立马死去,却又无计可施,便紧抱着他,像是要将他浑身的骨头都勒断了。
昏迷的前一刻,沈摇光视线模糊地睁开眼,正好看见了这人紧抱着他的手。
骨节分明,青筋纵横,看起来像是用了很大的力气。
而就在那只手的无名指上,一颗亮晶晶的东西赫然撞入了沈摇光的眼睛里。
堂庭山万年玄水玉所制的指环,普天之下仅此一枚。
那是一枚储物用的须弥芥子,也是沈摇光父亲留给他唯一的遗物。百余年来,他一直随身携带,攒下的灵石积蓄和天材地宝全在里面,从不轻易示与旁人。
如今竟出现在了商骜的手上。
行,他这位徒弟,欺师灭祖、为患四海、擅用禁术、杀人夺宝,算是五毒俱全了。
沈摇光从没觉得自己这般倒霉过。
第6章
夜幕垂垂。
九天山的膳堂今日才刚建成,是商九君以真气在一座空山上平地而起的楼阁。
膳堂内静悄悄的,十数个身着宫装的人站在灶台边沉默待命,一眼看去,便可见是十来个一动不动的鬼修。
当年,鄞都皇城内有上万名宫人在那夜被杀,商骜将整个鄞都城复活,也能够轻易找出可以负责沈摇光起居饮食的人。
但是……
商骜烦躁地按了按额角。
是他疏忽了。复活的死人身上阴气太重,混合到他们所做的饭食之中,沈摇光如今的凡人之躯根本消受不了。
鬼修们静静立在那里,等着他的处置。
他们确实听从命令,也绝不懂得背叛。但情感不全的人并不懂人如何做出判断,行事只知听命。
片刻,商骜抬了抬手,一边单手卷起宽大的广袖,一边目不斜视地径自走向了灶台。
“滚吧。”他说。
满房的鬼修得了命令,顿时鱼贯而出。
透过窗中的灯光,偌大的膳房里只剩下了灶边那一道高大的身影。
他卷起衣袖,拿起刀具,在案前熟练地忙碌起来。
恍如多年之前,单薄修长、心怀鬼胎的少年,在云雾袅袅的道家仙山搁置多年的东厨中忙碌了半夜,烧坏了不少灵谷灵植之后,故作懵懂地将一碗简单的阳春面奉到了仙君面前。
仙君的脸上果真露出了些许诧异,少年恰到好处地面露羞窘,便上前要将那碗面捧回。
他想展现自己赤忱纯孝、知恩图报的“本性”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只消事了退场便可。
但仙君却在此时开了口。
“你素日要上早课,不必早起劳神。”仙君语气平淡。
少年面上恭顺乖巧地应是,但心底却一片不以为意的冰凉。
这些不值一提的傻事,对仙尊来说自然算不得什么。但他知他该做,否则目下无尘、高高在上的仙长,怎么会记得自己前些日子随手捡回的一条流浪狗呢。
他心下清明凉薄,却不该在这时抬起了头。
那一日,他第一次看见了仙君面上露出的、微不可闻的笑意。
那是山巅消融的白雪,虽只有细微的分毫,却清晰可见干净冷冽的融雪化作水珠,在日光之下折射出熠熠的清光。
“不过,闻起来倒是清爽可口。”他听见了仙君的声音。“东厨许久未用,可有烫到?”
烫到了。
却不是教灶中跳跃的火焰烫到,而是被那冰雪初融,清润又柔和的光芒烫到了。
少年眼睁睁看着仙君拿起了玉箸。他讷讷地收回目光,发不出声音,只剩下摇头。
而那缜密冷静、凉薄多疑的心里,也只剩下了空荡荡的一件事。
他喜欢我做的饭。他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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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血契豢养鬼魂为伥,威慑六界,圈禁尊长,还侵吞了他的财宝。
即便不想,沈摇光也不得不承认,他似乎真教出了一个为患天下的好弟子。
沈摇光沉沉地昏了过去,不知多久之后醒来时,四下烛火摇曳,窗外已是黑沉一片了。床前只剩下言济玄,正静静地为他熬着药。
……竟是又将他救活了?
沈摇光一时不知商骜究竟要做什么。
看到言济玄转头来看他,沈摇光缓缓叹了口气,说道:“劳你费心。”
“仙尊客气。”
沈摇光之前也与言济玄的师尊有过来往,算是君子之交。此时看到对方的首徒被圈禁在这里,为他开方熬药,沈摇光心里有些不是滋味:“我记得,你师尊收你为徒之前,你便是行医的,不想如今又做回了这个。”
听到这话,言济玄明显愣了愣。接着,他低了低头,脸上的笑容也淡了些许。
“仙尊记性真好,我如今也算重操旧业了。”他说。“当年我在外行医,幸得遇见师尊,看我颇有天资,又赞我救苦之心,才成今日之我。”
不知怎的,沈摇光觉得他的表情有些苦涩,像有什么话哽在喉头,说不出口。
想必也是。正道弟子,若不是受人胁迫,怎么会替商骜做事?
“你师尊确是心怀悬壶济世之心,仁心仁术。只是不知,你师尊而今可还好?”沈摇光说。
言济玄轻轻抽了抽鼻翼,继而笑道:“多谢仙尊赞誉。若师尊知您安然无恙,必会欣慰。”
他虽笑着,眼眶却有些红,也避开了沈摇光询问他师尊情况的话。
沈摇光见他不想说,就也没再多问,此后二人便再无话说。言济玄煎好了药材,让沈摇光喝下,又探查了一番他的身体。
就在这时,殿门被推开,又一鬼将提着铜盒,送了饭菜来。
看到他一样一样地将饭菜放在桌上,沈摇光看了一眼,只觉浑身又有些不舒服。
这是如何?下毒杀他一次,将他救活之后,再重新杀他一遍?
不过,这次的饭菜倒是和中午不大一样。菜色精致不少,还能从飘来的热气中闻到清晰的香味。
言济玄见状,站起身来。
“仙尊只管安心养病。您的身体受过重创,已然伤了根本,却幸无性命之虞。只是如今气息太虚,易受波及,安心休养几日恐怕便会好些。”他嘱咐道。
沈摇光点头,言济玄便收拾起药箱,起身说:“便不打扰仙尊用饭了。”
“多谢你了。”沈摇光发自真心地对他表达了感谢。
想来言济玄也是因他才受了无妄之灾,被抓到这里来给他看病。
言济玄听他这话,却摇了摇头,退了出去。
大门掩上,整个寝殿内便又只剩下沈摇光,和满桌热腾腾的饭菜。
他看了那饭菜两眼,分毫未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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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济玄出了门,往南侧走了片刻,便径直拐进了有崖殿的偏殿中。
偏殿灯火通明,殿中负手站着个人,背影高大,衣袍逶迤。
“属下拜见九君。”言济玄在他身后跪下。
“说。”
“九君放心,仙尊并无大碍。只是仙尊身体单弱,难免受阴气侵染,须静养几日。”言济玄说。
“那就把寝殿外的鬼兵都清出去。”商骜说。
言济玄点头:“是。不过鬼兵虽身有阴气,但更要紧的还是不能将阴气混入食物中让仙尊食用。”
商骜嗯了一声:“让卫横戈明日就带二十个人上来照顾他的起居,要底细干净的。跟他吩咐明白,他有分寸。”
“是,九君放心。”
“……他现在怎么样了?”
“仙尊刚服了药,此时正在用膳。只是……他虽醒来,却真气元婴尽失,已然成了凡人。”
商骜侧过头,静静看着他。
言济玄俯身,避开了他冷得刺骨的目光:“正如九君猜测,既无真气,那么寿数……”
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下去。
“自与凡人无异了。”
长久的沉默在殿中蔓延开。
许久之后,商骜凉凉地开口了。“前些日,钟杳不是寻来了一本上古秘法,说能复原他?”
言济玄匆匆说道:“钟护法的确寻得了《三界禁录》,其中有写明洗精伐髓之法。但属下翻阅此典,其中伐髓还魂所需的材料,属下闻所未闻,想必不过是上古传闻罢了……”
说完这话,言济玄深深地埋下头去。
“属下擅自做主,还请九君责罚。”
商骜凉凉地看了他一眼。
“别忘了,你来鄞门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属下没忘。属下无力报师尊血海深仇,唯有将性命交托九君,以求九君相助。”
“没忘就好,做好你分内的事,别自作主张。”
“是。”
“今夜之内,就将伐髓还魂所需的名录通报给九州各司。让他们想尽一切办法,哪怕上山下海,掘地三尺,也将这些材料统统给我找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