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骜一时没有说话,寝殿中静悄悄的。
片刻之后,沈摇光听到了一道气音,是商骜在笑。
那笑声凉凉的,有种孤注一掷的绝望。
“师尊,你此刻定然想杀了我。”他说。
这语气,倒不像是沈摇光想杀他,而像是他自己不想活了似的。
“反复伤到你,也是我该死。”
那该死二字他说得凶狠又决绝,即便是反感商骜至极的沈摇光,竟也生出了几分错觉€€€€就好像商骜此刻的每一个字都是发自内心的认真。
“你该罚我,千刀万剐,碎尸万段,剥皮剔骨,都不为过。”
商骜的声音回荡在寝殿中,听起来阴森森的。
沈摇光不由得转头看向他,表情不太好看。
“你也不用说这种话。”他说。
商骜却像没听见似的。
他只看着沈摇光,紧紧盯着他,就好像沈摇光此刻终于肯睁开眼看看他,对他来说便是多大的恩赐和宽宥一般。
他伸手想要去握沈摇光放在被子上的手,被沈摇光一把躲开。
“你要做什么?”沈摇光问。
商骜收拢手指,握住救命稻草一般攥住了那片尚存着沈摇光体温的被子。
“可你现在不能杀我。”他说。
废话,以他现在这样,保住命都算上天垂怜。
“因为你还需要我。”商骜说。“除了我,其他人都不行。”
需要他?
沈摇光实在不敢苟同。毕竟从他醒来之后起,商骜在他面前便从不像个正派角色。
他的表情明显露出了几分不信任,但此时的商骜却像毫不在乎似的。
“等你伤好了,所有的伤全都好了的时候,现在受的痛苦,你千百倍地还给我。”商骜盯着他,眼神竟渐渐显得有些殷切。
“到那时,你想罚我就罚我,想杀我就杀我,可好?”他问沈摇光。
商骜像是在对他许诺着什么,却更像是在自己对自己承诺些什么。就好像只有这样,才能让他自己接受似的。
沈摇光在他殷切的目光里,微微向后退了退身子。
他像是被火烫到了。
这让他忽然想起了刚才言济玄的话€€€€
言济玄说,商骜或许与他想象中的不大一样。
第9章
沈摇光发现,商骜此人比他一开始所认识的要矛盾多了。
丧失的自由和造成的伤害都是切实存在的,他存有多年积蓄的须弥芥子,也确实就戴在商骜的手上。
但是,商骜却又像是多希望他能够摆脱这副无用的残躯似的。
谈何容易。修士被废去元婴,就像普通人被拆下手脚一般,怎么会有复原如初的一天。
可商骜却那般笃定,甚至有种会为此拼尽全力、不惜一切代价的感觉。
沈摇光疲惫地闭了闭眼睛。
“我没想过杀你,也没权力再罚你。”他说。“你放我走,就够了。”
“你别想。”商骜脱口而出,半分未曾犹豫。
这人的价值观还真够扭曲的。性命生死他不放在心上,开口便是喊打喊杀,可偏偏沈摇光的自由一事,他看得比命都重要。
沈摇光和他没话说了。
“只要你留在这里,我什么都答应你,师尊。”商骜说。
沈摇光闭了闭眼:“那我想不用再见到你。”
面前的商骜沉默良久,慢慢收回了按在他被子上的手。
他眼中殷切的火焰也渐渐冷了下去,继而如梦初醒般凉凉地笑了一声。
“我跟你说这个干什么。”他笑着叹道。
他像是冲动的人终于慢慢找回了自己的理智似的,再看向沈摇光时,那眼中复杂得几乎要满溢出来的情绪已经消散了,只剩下一片荒芜的冰凉。
商骜缓缓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你看见了,这里的结界,触之即死。我之前说的话全都作数,你但凡死了,我就先灭上清宗,再灭九州八荒。”他对沈摇光说道。
沈摇光他皱眉打量着商骜的神色,就见他阴冷的神色愈发狠厉。
“你要是胆子大,那就试试。”商骜说。
“……多谢九君提醒。”片刻,沈摇光干巴巴地回应道。
商骜转身就走。
刚走了两步,他目光落在桌上分毫未动的饭菜上,停住了脚步。
“日后我一日三次会来检查,若还让我看见你以绝食相逼,你知道后果。”他冷冷地说。
“若无九君在此,恐怕我每天的胃口都要好些。”沈摇光凉凉地回敬道。“我既受你胁迫,不敢就死,每日三餐就不需九君费心照看了。”
商骜背对着他的身影似乎晃了晃。
他站在那儿片刻未动,最后冷冷甩下一句话,大步走了。
“如你所愿。”他说。
沈摇光看着他的背影,不由得在心底幽幽地叹了口气。
喜怒无常,阴晴不定。
只可惜修真界没有心理机构,能给这个明显有些疯的人做做疏导。
€€€€
这回商骜走后,竟整整一天都没有再来。一直到晚上侍女们照常送来晚膳,偌大的寝殿都只有沈摇光一人。
他在窗边坐下,窗外明月高悬,桌面上琳琅满目。
仍旧全是极合他口味的饭菜。
沈摇光却有些没胃口,坐在窗边出神。
忽然,冷不丁一声幽幽的啜泣飘到了他的耳边。
沈摇光循声看去。
若不是他向来内敛深沉,还真要被眼前的场景吓得叫出声来。
只见敞开的窗子外头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年轻女子。她一身凤冠霞帔,红裙曳地,缀满珠玉,手中握着一把团扇,半遮住那张苍白的脸。
那双握扇的手,鲜血淋淋,指尖锐如刀。
她生得美貌,柳眉弯弯,身形窈窕,但却在华美的婚服下显得无比诡异。她面白如纸,生着和卫横戈一模一样的漆黑双眼,虽拿扇挡着,却还是能见那
鲜红如血的嘴唇。
一道血淋淋的伤口横亘在她纤细的脖颈上,将她的霞帔都染上了斑斑血渍。她以扇遮面,双目垂泪,些许发丝散乱下来,不住地啜泣着,幽幽的哭声森冷诡谲。
见过了卫横戈,沈摇光心下也隐约有了猜测,恐怕这女子也是被商骜复活的冤魂了。
如此情状,真像是商骜又改变了主意,派来取他性命的。对上女子黑洞洞的眼,沈摇光平静地想道。
“姑娘来此,是有什么事么?”他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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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这女子看着可怖,却并不像话本中的女鬼一般,见到生人会凶相毕露地勾魂索命。
见着沈摇光主动与她说话,她竟拿团扇遮着下半张脸,柔柔地在窗棂上一倚,不动手取他性命,反倒絮絮地说道:“他们都厌烦我,却不想郎君竟愿与我讲两句话。”
“……你说什么?”沈摇光没想到她会冷不丁这么说。
“郎君怕也不愿见我这副容颜。也罢,我本就苦命,生来便是遭人厌弃的……”女子垂泪道。
她哭得伤心,反倒教沈摇光不知怎么办了:“不是,我本以为你是来杀我的。”
“你我无冤无仇,我杀你做什么呢?”女子却反问他。
“那你究竟是何人?”沈摇光问。
“不过是个不值一提的可怜人罢了。”女子垂泪道。
“……。”
尚不知此人是谁,便听得她一顿乱哭,饶是沈摇光都被她弄得莫名其妙。
“……你是商骜手下的鬼修吧?”他问。
女子这才点了点头,幽怨地说:“我如今这副狼狈模样,确是会教人一眼便看出是鬼的。”
她哭着,讲话也颠三倒四,沈摇光听了很久,才大概听明白她的来历。
她名叫聂晚晴,本是个没落的皇族宗亲,但家庭和睦,平安顺遂。到了十六岁上,她识得一位进京赶考的穷举子,一见钟情,花前月下,也曾私下口头许诺了终生。
后来那举子中了探花,风光无两,举世赞誉。她满怀欣喜地等着探花郎来娶她,可未等来三书六聘的婚书,却等来了皇上封她为帝姬的圣旨。
她被册封为平城帝姬,不日便要和亲远嫁胡虏,给他们五十多岁的老可汗为妻。
她不敢置信,想抗旨不遵,却怕暴虐的君王灭她满门。她想与探花郎私奔,却得知探花郎早攀上了相府千金,就连她相貌倾城、可为大雍和亲,都是探花郎为讨好丞相而献的计策。
她哭着穿上婚服,进宫待嫁,可就在和亲的前一晚,她在镜前垂泪时,皇城被攻破,她死在了叛军的刀剑之下。
而她被商骜复活之后,除了伤心痛苦,便再不记得其他了。
恐怕她因为死前经历了大悲大苦,因此被复活之后,七情六欲也只剩下了悲。
想来也确实是个可怜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