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按律,轻则仗责,罚去思过岩静思己过,重则逐出宗门,这……”
“看来,你也不是不记得条律。”沈摇光说。“那你昨日,又是如何断的呢?”
“弟子知罪,弟子知罪!”
“我再问你。”沈摇光平静地接着问道。
在场众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这位仙尊,当真是名不虚传的人物!他神色虽冷冽,却慢条斯理,不紧不慢,如与人平静闲聊一般。可便就是这样,也能将人吓得浑身发寒,抖似筛糠。
“仙尊,仙尊……”钱管教几乎落下泪来。
“宗门中的先生、管教,勖励堂内所有众人,若不能秉公执法,甚至收受弟子贿赂,又该当何罪?”
沈摇光轻描淡写的声音一字一句地落入钱管教的耳中。
钱管教几乎瘫软在地。
这回,沈摇光也没等他的回答。
“来人。”他说。“收受贿赂此人,剥除宗门服制,逐出山门。昨日抢夺资源的弟子,罚于思过岩静思己过半月。昨日参与动手的全部弟子,罚抄写宗门法规五遍,若敢再犯,从严罚过。”
立时便有几个管教上前,将钱管教拖走了。
此人在勖励堂中资历算高的,素日里作威作福惯了,众人对他也颇有微词。如今将此人逐出宗门,也算大快人心。
沈摇光又对旁侧的管教说道:“昨日抢夺商骜的灵石,还未归还给他。”
管教们连连应是,很快便送来了一大袋灵石。
沈摇光看到那袋灵石,接都没接,只问道:“十枚下品灵石,五枚中品灵石,是这么多吗?”
“这……”那管教也一时没了主意。
自然不止这些的。但璇玑仙尊都亲自来要了,怎么也要看在仙尊的面子上多给几倍,这不是心照不宣的事吗?
“我只拿商骜应得的。”沈摇光说道。
那管教一时无法,只好将那些灵石倒出来重新数。袋子中的灵石果然数量可观,甚至混杂了不少珍贵的上品灵石,教周围的弟子们都看直了眼睛。
“今日我来,非为了仗势欺人。”沈摇光缓缓开口道。“原本,也没打算为了这点小事,耽误你们上课。”
周围的弟子纷纷看向他,便是连勖励堂中其他学堂里的弟子们,此时也纷纷趴在窗沿上看他。
便见沈摇光接着说道。
“但你们初入宗门,若第一步便行歪了,只当这些旁门左道是门内的规矩,那以后的路,便永远都行不直。”他说。“无论是宗门中的纪律条规,还是勖励堂中律法,都不是为了约束你们的言行,而是为了端正你们的品德。修道重在修心,若德行不正,品行不端,那任凭再高的天资和修为,修道之路都难走得长远。”
他很少说这样的长篇大论,一时话音落下,周围寂静一片,落针可闻。
很快,不知是谁率先道:“谨遵璇玑仙尊教诲!”
立时,这样的声音便此起彼伏。而沈摇光恍若未闻,只微微垂下头,拿走了管教双手递来的十五块灵石。
而商骜站在一旁。
他一时不知自己是冷眼旁观,还是生性便是这样凉薄。总之,他看着在场弟子们群情激昂,满脸动容的模样,却感觉不到半点共情。
只是,他的目光也像那些人一样,被沈摇光吸引住了。
可他心里想的却是……会有这样的人吗?
这世界生来便是污浊的,所有的人,无论是天潢贵胄,还是市井草民,生来便是在这污浊的泥潭里打滚求生,没有一个人是干净的,从里到外。
可偏偏就有这样一个人,光风霁月,比金乌还要明亮。
他像是生来便不在凡间,而是在天上的。
这样干净夺目的人,刺得他眼睛都在痛,却又移不开。一时间,商骜在想,这样的人,合该是讨厌的吧?
他这样干净,一定连老天爷都是嫉妒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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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沈摇光便被他师兄唤去了。
他师兄方守行,正是上清宗如今的宗主。当年他被沈摇光推上宗主之位时,便是百般推诿,希望沈摇光亲自子承父业。可沈摇光偏偏是个不愿意管事的懒怠性子,他便也没有办法了。
这次,沈摇光难得插手了宗门事务,没多久便传到了方守行的耳中。方守行惊喜异常,很快便将沈摇光唤了去,笑着赞道:“偏你懒惰,却又是这样端方的性子。你看看,三言两语,而今整个勖励堂中,谁不称赞你璇玑仙尊高风亮节?”
他比沈摇光大了两百多岁,而今也是美髯飘飘的中年人模样了。听他这样说,沈摇光摇了摇头,淡淡道:“身外之名而已,全是为了我那个弟子。”
“也幸亏是你。”方守行说。“勖励堂中的积弊也不是一日两日了。有你今日处事,非但拔除了其中的蛀虫,而今也好好震慑了他们一番。来报我的人都说啦,说不过短短一日,勖励堂中风气一新,便是堂中那些弟子们,都勤勉了不少呢!”
沈摇光闻言没有言语,他也实是没把这些放在眼中。
他只是说实话罢了,那些弟子要听便听,不愿听的话,他也懒怠多管。
“不过,你如今既已开关收徒,膝下这般单薄也说不过去。”方守行说。“内门外门之中,不如我做主,为你挑上几个徒弟,也不至于只有那一个五灵根的孩子呀?”
听见这话,沈摇光不假思索地摇了摇头。
一个他都教不过来,还要那么多做什么?
“不必了。”他说。“我本就是一时兴起,这孩子安静,人若多了,难免又要吵闹。”
说到这儿,他顿了顿,又说道。
“不过,说到他,我还真有一事要求师兄。”
“什么求不求的,这上清宗不本来就是你的?你但说无妨。”方守行笑道。
便见沈摇光思索片刻,说到。
“新弟子修炼,上品与极品灵石是不是太过了?”他说。“我手中只有这些,想从宗门的账上至取一些下品与中品的灵石,给我弟子修炼所用。”
第72章
于是, 这天晚上,商骜便收到了沈摇光替他准备的功法和灵石。
“你原比旁人天资低些,想要有所进益, 便需比旁人多下一番功夫。”沈摇光告诉他。
商骜接过那功法,便见是与勖励堂中所用不同的秘籍。对于这些功法秘籍, 他尚且知之尚少, 这本秘籍的名字,也从未听说过。
就听沈摇光接着说道:“这几日我遍寻功法秘籍,比较下来, 这本是最适合五灵根的。你拿去先用以修炼,便用这些灵石尝试,每日放课后来我这里,有什么疑问,我给你解答。”
商骜手中的那袋灵石比今日勖励堂中原想用来孝敬沈摇光的还要多, 拿起来沉甸甸的。
“弟子多谢师尊。”商骜俯身谢道。“都不知该如何报答。”
就听沈摇光淡淡说道:“自是不必。你回去先看, 明日再来, 我给你讲解。”
商骜应是。
“还有。”沈摇光想了想,接着说道。“今日之事,日后不要再有。”
“弟子知错。”商骜说。“丢了点青峰的颜面, 是弟子该死。”
却见沈摇光微微皱了皱眉。
“什么颜面。”他说。“这两个字,你日后不要再提。”
商骜抬头看向他。
“这样的虚物,随旁人说, 可若你也纠缠于此, 那便是愚钝。”沈摇光说。“我是说,日后不要再这样任人欺凌, 一味做个没有骨头的善人。”
这倒是商骜第一次听人这样说他。
没有骨头的善人?旁人只会说他是不会叫的狗, 是咬人一口就会要了性命的毒蛇。
许是他的戏做得太好了吧, 不仅将勖励堂的人也骗过了,还将他这位不问世事的师尊骗到了。
却听他师尊接着说道。
“前些日没有想到这些,也是为师的失察。”他说。“你也不必多想,这些事,我此后慢慢教你。”
商骜看向他,便见他已然拿起了桌上的书册,在灯下缓缓翻了起来。
灯光镀在他恍若天人的面上,让商骜一时间有些失神。
或许,也是在他短暂的生命之中,从没有遇见过这样的人。
他不是没有过先生,在皇宫中时,有三五个大儒围着他教。但那些人,不是被逼无奈敷衍了事,就是阿谀媚上恨不得拿他当祖宗,商骜从来也以为,师徒之间,就是这样。
他从没见过这样强大却平和,冷淡中带着众生平等的温柔的人。他尽职尽责,即便没有半分情谊和故旧,也尽他全力,思虑周全。
更好笑的是……他居然会换到他的位置去替他想,还让他不要多思。
商骜忽然有种手足无措的感觉,像是处心积虑的小豺狼,竟误打误撞钻进了暖绒堆里,被忽然间软绵绵地簇拥进去了。
本不该是这样的。
商骜愣愣地抬头看着沈摇光。
他从小就讨厌任何看上去光明、干净、道貌岸然的东西,因为它们都是虚假的,却又像是一面镜子,随时告诉商骜,他本人是多污浊。
镜子越干净,便越显得他脏。
他合该讨厌的,污糟茧蛹中钻出来的丑陋飞蛾,怎么会喜欢明媚光亮的火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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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夜里,厚厚的一本秘籍,即便一知半解,商骜也将它全本读完,甚至几乎背诵了下来。
而待他合上秘籍时,天际已然泛起了绒绒的白。
商骜透过窗子,正好能看见沈摇光黑沉一片的窗子。
虽说他每每看到沈摇光,都会不自觉地失一下神,但若沈摇光不在面前,他的脑子便是清醒的。
商骜看着那扇窗,沉思片刻,并未回床榻上休息,而是轻手轻脚地出了房间,去了点青峰角落里的东厨。
东厨许久未用,但上清宗的道童们却会定期送来新鲜的食材,以备仙尊偶尔兴起。商骜点起东厨里的蜡烛,便很快从食材中翻出了些青菜和鲜肉,又去点燃了灶膛里的炉火。
他自是没学过做饭的,这些年来唯一的经验,就是在躲避追杀的、饥饿寒冷的夜晚,将他哆哆嗦嗦拧掉脑袋、剥去皮肉的兔子放在火上烤熟,再囫囵将带着焦炭味和血腥气的肉塞进嘴里。
而他也只在蜷缩在某个城镇的暗巷里的一个烟雨蒙蒙的早晨,在被冻醒的时候,看着巷外的摊贩给客人煮了一碗热腾腾的阳春面。
幸而他有过目不忘的本事。
他不会用菜刀,却也拿刀杀过人,切几颗青菜虽说笨拙,却也勉强用的来。
不到半个时辰的功夫,便有阳春面的味道袅袅从东厨里飘了出来。
商骜将面盛进碗中,放入食盒里,继而提到了沈摇光的门前,放在他的阶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