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日头已经渐渐爬上了原处的山脊,明亮的日光照下来,恰在这时,沈摇光打开了房门,迎面撞上了在门口放下食盒的商骜。
“这是做什么?”看见商骜眼中流出几分慌乱的神色,沈摇光问道。
却见商骜一时手脚忙乱,不知该就这么将食盒放在阶上还是拿起来。他低着头,沈摇光看不清他脸上的神色,却听他片刻小声说道:“弟子多事了。”
沈摇光似是看出了他的局促,沉吟片刻,又问:“这是什么?”
“……面。”商骜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了。
沈摇光眼中略有些疑惑,问他:“我本不需要饮食,你做这个干什么?”
阶下的商骜闻言,模样更局促了。
他脸上仍是那番没什么表情,以至于有些木讷的模样,可双手却紧紧握在一起,手背上的血管都微微凸起了。
“……弟子忘记了。”他羞愧地小声说道。
沈阳这才后知后觉,知他恐怕是以为自己与他一般没有辟谷,故而早起给他做了早饭。见商骜这番羞愧得不知如何自处的模样,沈摇光心下也不自觉软了几分。
他昨日斥责商骜,也不过是因着自己无法时刻护他,需他自己不能任人欺凌。但说到底也不过是个刚入仙门的孩子,先前见他坚韧,如今也知他纯善知恩。
既本性这般好,也不必太过苛责他,以后时日还多,都可以慢慢地教。
“好了。”他将阶下的食盒提了起来,说道。“多谢你,我也是许久没有吃过早饭了。”
商骜看向他的神色有些意外,一双眼讶异地睁着,倒难得有几分少年情态。
沈摇光不由得微微笑了笑。
“罢了,心意为师收下,但日后不必费这样的心思。”他说。“该去勖励堂了吧?勖励堂的课本来就早,你年纪尚小,多休息。”
商骜眨了眨眼,许久,才躬身行礼道:“是,多谢师尊。”
沈摇光目送着商骜出了山门,这才将食盒提了回去,打开一看,里头便是一碗简单的阳春面。
他拿起玉箸尝了一口,虽算不得何等美味,却也是清爽可口。
沈摇光心下竟也难免有些触动。
也是,他向来喜欢清静,直到而今才收下了一个徒弟。这弟子天资虽平庸,却是个难得的心性,也教他多年来第一次有过这种受人敬重到放至心坎之上的感觉。
他看向窗外。
商骜已然走远了,他自然看不见商骜此时心事重重的神色。
是了,天下哪有那么多恰好,只有其中一方工于心计,盘算许久,才将时间卡得这样巧妙。
恰就在他临要前往勖励堂的时候,他放下食盒,正好能遇见清早起身,许有话想要出门来叮嘱他的沈摇光。
沈摇光自是不需要用早饭的,修真之人大多辟谷,这是商骜第一天来到上清宗,便知道的事情。
但是,他同样也知道,自己要做什么样的人。
他收了沈摇光的灵石,又得了沈摇光的教诲,那便要回报对方些什么,才显得他知恩图报,即便这样的报答方式看上去傻的离谱。
因为他知道,即便是高傲冷漠的仙人,也是吃得进苦肉计的。
一切也全按着商骜的计划进行着,唯一的变数,只来自于商骜。
许是他从没算计过这样洁净无瑕,光芒万丈的人。他生来便不知什么是羞愧,什么是心虚,却会被那人的光芒刺伤眼睛,从而手足无措,无所适从,在他面前自乱阵脚。
商骜自然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他静静走在山路上,许久都想不明白。
也幸而,他并不需要明白。
他的面具太多了,早不知道哪个是真正的自己。他只需知道,在人面前要投其所好地装出对方喜欢的模样,只会有好处回报给他,就足够了。
第73章
这日之后, 商骜便每天从勖励堂回来之后,便来沈摇光的洞府中听他教导。
沈摇光会问明他这一日都学了什么,再按着勖励堂先生所教的, 和他给商骜的功法,引导着商骜修炼。
他也看出了商骜刻苦。
他第一日便将那功法读完, 不过几日便可以倒背如流。这教沈摇光省下了不少事, 也因此在心中愈发坚定了决心。
他知道商骜的五灵根终其一生也最多修炼到练气后期或筑基,但就凭着他这份苦心,也想着要让他这样平安一世。
而商骜也发现了, 沈摇光并不擅长教徒弟。
他似乎生来便是个天才,得天地灵气的垂怜。旁人需要潜心钻研许久的事,他只稍经典化便可以事半功倍。许多修炼上的事,于沈摇光而言不过是自然而然的,现在要教授商骜, 便要重新将这些东西掰碎了钻研, 再一一给商骜讲解。
于是, 有时商骜回到自己房中,还能看到沈摇光的房间里还亮着灯。
可是许多时日下来,商骜也觉察到自己的身体有种油盐不进的怪异。
按沈摇光所说, 即便是最为驳杂的五灵根,也能感知到天地之间的灵气。按着功法将之炼化,灵气便可化作真元进入经脉。五灵根虽说比旁的根骨要困难许多, 可是若付出更多的辛苦, 也可以积少成多。
但商骜却明显感觉到,他体内的经脉如同一团黑洞般的虚空, 任凭他昼夜修炼, 那些微不足道的真气一入经脉, 便消失不见了。
即便学堂的先生都觉奇怪。
但是自然,学堂先生对商骜并无甚了解,多日以来见他没有丝毫进益,便只安慰他说,根骨弱于旁人,便天生就会如此,让他放宽心,只管安心修炼。
商骜面上应是,可每日睡眠的时间却是一减再减。
他像是与他的身体较上了劲。
通常修士从开始入道修炼起,短则一月,多则三年,便能够引气入体,进入炼气期。像胡三悟这样,提前在家时便由亲长引导入道的,便比别人快了个先机。
但他被罚去思过岩面壁半月,进度便远远落在了旁的弟子后面,再加上因着上次那事闹得太大,使得他在剑阁峰中都声名狼藉,原本还有师兄师姐们帮助,如今也都没了。
渐渐的,一月之后,便有弟子成功引气入体,到了炼气期了。
更让他受不了的是,其中一个,竟是向来尾随着他的小弟。那人自从引气入体,在勖励堂中声名大噪之后,便愈发不与他来往,而他身边的拥趸,也渐渐少了下去。
毕竟,他如今在勖励堂中的名声极不好听。
这让胡三悟更受不了了。
幸好,勖励堂中商骜这小子过得也不大好。看他平日里闷不吭声的,除了修炼也不做别的事,可整个勖励堂中唯独他,到现在还是个半点气息都没有的凡人。
又过了些时日,堂中又渐有传闻甚嚣尘上了。
“听说了吗?点青峰似是要再收一次徒弟。”
“不是过了收徒的时间?这还如何收弟子呢?”
“但那位可是璇玑仙尊啊!听说是宗主的意思,已经劝了仙尊好久了。前些时日我师兄在宗主那里,正好遇见仙尊,就听见宗主对仙尊说呢!”
“说什么?”
“还能说什么?说他既然要收徒,门下只有一个人太不像话,让他多收几个,膝下也热闹些。”
“可仙尊上哪里收呢?”
“你这话问的,哪里不能收?外门有那么多弟子,再不济,其他五个峰一人给仙尊送上一个,不就得了?”
“那这般说来,你我也有入点青峰的机会了吗……”
几人窃窃私语着,说着话,渐渐地便偷眼去看商骜。
可却见商骜仍旧一人在角落的蒲团上,面前摆着功法,闭目打坐。
他日日都是这样。勖励堂中大多都是才入道的弟子,能有多安静?便是心再静的,都难免在修炼时窃窃私语两句,唯独他,勤勉得像个假人。
几人议论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
“也亏他是个五灵根……还真有些可怜。”
“当时试剑堂的师兄们不是不许他入门吗?他非不听劝。”
“门下只他一人,仙尊也是该多收几个徒弟了……”
角落中的商骜纹丝不动。
那些人的话,他难道听不见吗?
自然听得见。这些人说到底不过是少年人,虽有意压低了声音,但人一多,一激动,难免顾不上这许多。
但商骜也知道,为这些议论乱了心神,浪费的是他的时间。
他来此一遭,借了那么多的外力,若此时为旁人所乱,就是他拎不清了。
但是……
他按在膝头的手,却还是忍不住捏紧了拳头。
他每日昼夜修炼,白天受先生指导,夜里还有沈摇光潜心为他开小灶。但即便如此,这么些天,他修炼出的这些真气像是细雨落进深潭之中,连水花都不见。
便是先生都渐渐放弃了他,就算他不着急,他师尊就没有厌烦的一天吗?
让一个无关紧要的小人物浪费了太多的精力,却没有分毫回报,那么,待他觉得无趣了,这个小人物自然是会被弃如敝屣的。
所以,沈摇光要想招纳新弟子,充实门庭,都是情理之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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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夜里,商骜从勖励堂回到点青峰,仍旧去了沈摇光的洞府。
沈摇光照例询问了他今日所学,又引着他按功法修炼了两个周天。此后,他细细探查了一番商骜的经脉,仍旧空空如也。
沈摇光皱了皱眉,却也没有言语。
因着怕旧事重演,他偶尔也会让青鹤白鹤去勖励堂暗中探望商骜,知他修炼勤奋。而每天夜里,他休息之前去看商骜的窗子,都是亮着灯的。
偶尔,还能透过窗户看到里面端坐的身影,盘着腿,身体坐得笔直,纹丝不动的,如同灯下的塑像。
他知道商骜勤奋,也知道商骜一个多月来,都未曾寸进。
这于商骜而言,恐怕比修炼更难的,是在这样的困境之下维持住心态。若换了旁人,怕是早放弃了,而商骜心性坚韧,他也却怕商骜把自己逼入穷巷。
他渐渐陷入了沉思。
而他面前的商骜看他如此,心下却是一阵平静。
他知道传闻已经有些时日了,无论是谁,现在也该厌烦了。
但也无妨。即便沈摇光收下了再多弟子,他也有本事让自己在点青峰活下去。
只是麻烦些,不知是否有人需要对付,又要在众多天资优秀的弟子中争抢资源。他来此,原就不只是想保住一条命这样简单,即便是这么差劲的根骨,他也想要往上爬,尽可能高地向上爬……
就在这时,他听见了沈摇光的声音。
“商骜。”他说。“我看你这些日,睡得越来越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