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月凝神色冷淡的点头,“知道了。”
鱼池向来对见长辈不感兴趣,尤其见楚家族长这种脑子进水、又没有灵石给他的长辈,更是敬谢不敏,闻言连忙摆摆手,“我就不去凑热闹了,你们自己去吧。”
说完不等楚月凝开口,自己撒丫子跑远了。
楚月凝原不想带顾砚过去,见鱼池跑得飞快,又不放心将他交给其他人,略笑着看了眼顾砚,“那就趁这个机会去见见族长。”
顾砚没什么意见,点头应道,“好。”
两人撑着纸伞踏雨而行,很快到了湖心亭。
在踏上通往湖心亭的青石小径前,楚月凝突然伸手拉了他一下,俯身过来,在踏耳边低声说了句。
“并不是什么正经长辈,你不用多礼。”
顾砚心领神会,略笑了笑,“知道了。”
湖心亭中,坐着个面容瘦削苍白的中年男修,眉心两道极明显的深刻褶皱,以及紧抿着、略微下垂的嘴角,都彰显着他向来为人严苛、甚至有些刻板的性格。
正是楚家的现任家主楚涵之。
见楚月凝受他传召,居然还带了同行之人过来,两道浓眉微不可查的皱了下,眉心间的褶皱又深了些,待两人踩着小径走到他面前,只楚月凝神色平静的喊了他声,“族长。”而同行之人只是略朝他点头示意后 ,就完全无视掉他,表情淡淡的站在旁边欣赏起周围的风景。
楚涵之的眉头紧紧皱起,将手中茶杯重重搁下,细白瓷茶杯与石桌磕碰出响亮的声音,“月凝,你的这个朋友是哪门哪派的后辈,好生无礼,怎么见了长辈都不知道主动问安?”
顾砚轻轻地眨了眨眼,“楚族长说我?”
楚涵之望过来的眼神满是不悦,“此地除了你、我、楚月凝,还有其他人在吗?”
顾砚略笑了下,不仅没有如同他预想的、将缺少了的礼数补上,反而走到刚刚看好的、栏杆内侧的位置上坐下来后,才抢在楚涵之发火之前开口,“我记得仙盟的规矩向来是以修为境界论先后,我与楚族长同为元婴境,又何来的前辈后辈之分,既然是同辈论交……”
他似乎对楚涵之的指责很疑惑,“楚族长想要我如何给您问安,需要我跪地给您磕两个头么?只怕是这头我能磕,您却承受不起呢。”
楚涵之面露惊讶,“……你是元婴境?”
楚家有门特殊的观气之法,能一眼看透对方年龄,他见顾砚年纪与楚月凝相近,都在百岁以内,只当他是楚月凝带回来的朋友,修为在金丹或者以下的境界,全然没想过他会已经碎丹成婴!
再略一仔细查探气息,顿时脸色就更黑了。
还真的是元婴!
仙盟何时出了个这么年轻的元婴境修士?!
哪个百岁前成婴的修士不在引起轩然大波?
他脸色难看的转向楚月凝,“你一回来就给我来这么大个下马威,看来就算我不召你过来,你也会来找我兴师问罪。”
楚月凝脸色冰冷,“难道我不该找你?”
楚涵之显然也知道他说的是什么,自觉身为族长和长辈的威严被挑衅,的他猛地沉下脸来,苍白的嘴唇紧抿着,面无表情的与楚月凝无声对峙着,双方谁也没有退让的意思。
湖心亭弥漫着剑拔弩张、风雨欲来的味道。
顾砚在旁边低笑着,丝毫不担心楚月凝要输,毕竟这位楚族长看着面色苍白、气息紊乱,不像是多么康健能支撑许久的样子。
他神色悠闲的将手伸出屋檐去接雨水。
嘀嗒。
嘀嗒。
雨水将手掌完全打湿前,两人对峙结束了。
不出所料,楚月凝赢了。
楚涵之本就苍白的脸色更白了几分,捂着口鼻很是咳嗽了一阵才慢慢缓过来,不动声色地将染了血的帕子收好了,再开口时声音里带着几分嘶哑,“楚钰擅自调人去探查妖兽踪迹的事我知道了,我会罚他在溧洋禁足,试剑大会正式开始前不会让他踏出静室半步?”
这是惩罚?
如今离试剑大会开始,只不到六年的时间。
六年,哪个金丹以上的修士,闭关修炼不是十年八年的,六年禁闭也能算是惩罚?!何况将楚钰关进静室闭关修炼,究竟是对楚钰的惩罚。
还是怕他日后再因为此事找楚钰的麻烦?!
楚月凝脸色更冷了,“你还要保楚钰!”
当年他修为刚废的时候,遍体鳞伤,手无缚鸡之力,楚钰各种踩着他作威作福、趁着他昏迷时将他封死在装满水的铁框里两个时辰,若非鱼池发现他不见了满溧洋的找,在他濒临窒息前将他从水里拖出来。
他如今的坟头草都只怕已经长到两丈高了!
事情闹出来后,是楚涵之出面要保楚钰。
两年前他跟着楚钰前往虞城,被楚钰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肆意羞辱,为了践踏毁了他的名声和自尊,连楚家的名誉扫地也不管不顾了,要逼他当着那么多人的面给与宁霜风有婚约的顾砚敬酒,承认自己是心甘情愿的要去给宁霜风当侍妾!
事后他姑姑大发雷霆,当时便要杀了楚钰。
是楚涵之连夜从溧洋传信至虞城要保楚钰。
他在楚家被肆意欺辱,楚涵之要保下楚钰。
他在幽篁秘境被楚钰追杀,楚涵之还是要保下楚钰,他就只当是在楚涵之这个族长的心里,他这个从小到大被当做弃子培养的侄子无足轻重。在没有还手之力后,随意楚钰怎么折辱打骂出气、哪怕是死他真在楚钰手中,都对楚家、对楚涵之没有任何的影响!
可时至今日,楚钰已经张狂到为了一己私利踩着他们楚家的祖训,在暴雨倾盆、溧水泛滥的时候不顾溧水河中来往的船只行人,调人去探查渡劫妖兽的踪迹不说,还将那只妖兽引到商船前往溧洋的必经之路,致使那条怪鱼肆虐、撞毁商船,导致至少数百人受伤和死亡。
那些被水冲走的伤员和尸体至今还没打捞!
本该护佑溧水一方平安的楚家,因为楚钰变成了举着刀的杀人凶手!
他们拿着那些商人缴纳的灵石供奉,肩负着身为溧水守护者的使命,最终却任由那些商人被那只渡劫的妖兽掀翻商船、葬身溧水之中,大部分人和那艘船一起被撞得粉碎,死无全尸、甚至连块尸体碎片都可能找不到!
而本该站出来为他们讨回公道的楚涵之!
他!居然还要保下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
楚月凝被气笑了,眼里碎金暗沉的吓人,几乎快看不到了,整个人都处于即将爆发的盛怒之中。顾砚在旁边坐着,听他一字一句的质问那位楚家族长,
“楚涵之,你还有没有良心?”
你这样做,置那些无辜惨死的商船行人于何地?!
置楚家人严守了百年的家规祖训于何地?!
当那些楚家祖辈制定好祖训被肆意践踏。
当那些肯遵循祖,知道什么是责任、知道该如何维护楚家名声和地位的楚家后辈,被楚钰驱使着、影响着,背宗忘祖,从此不知道何为天高地厚、逐渐变得跟楚钰一样无法无天的张狂时。
楚家要如何在溧洋、在仙盟中立足?
楚涵之也不知道是被他那个称呼、还是后面那句问话刺激到,面色剧烈地变了几变,突然手捂住口鼻,激烈而大声的呛咳起来,“咳、咳、咳!”
他咳得太凶了。
脸颊突兀的涨红,大口大口的鲜血顺着指缝不停往外溢,像是体内有什么东西破碎了、再也没办法将流血止住似的,让人有种再让他咳下去,就会将五脏六腑都从嘴里咳出来,一命呜呼的绝望感!
好在他最终还是将这种剧烈的咳嗽止住了。
单手用力地撑住面前的石桌,直到手背青筋毕露,格外难看的扭曲着,不停地喘息着反问道,“那我能怎么办,楚月凝,你告诉我怎么办?族中这一辈就楚钰一个单灵根、修炼进度能与其他宗门和家族的弟子相比,我若是不出手保他,等你死后,楚家要派谁去跟那些其他门派的核心弟子竞争?!又有谁能出面替楚家挣回个好名次、以及往后百年发展所需的资源来!”
“不保他,难道眼睁睁看着楚家没落?”
“看着楚家的百年基业葬送在我手中?”
正在旁边潜心听雨的顾砚,“……”嗯?
他刚刚听到了什么?
楚涵之说要死的人是谁?
想必是这位楚家族长病糊涂了、要么就是一时嘴瓢说错了,将“我”说成了“你”吧,毕竟看起来就病入沉疴、命不久矣的人应该是楚涵之才对。
然而下一瞬,他就意识到楚涵之并未嘴瓢。
只听楚月凝语气冷若冰霜,“可是我还没有死!”€€€€竟是回应了楚涵之那句无可奈何的“等你死后”?!
什么情况,楚月凝何时变得命不久矣了?!
“那又如何?!你注定活不过明年的!”
楚涵之仍旧喘息着,苍白瘦削脸颊的泛着潮红,眼睛周围暴出几条甚是骇人的紫色青筋,形容可怖,“天都阁的占卜从未出过错!何况给你批命的人还是越墨道尊!你自小到大,何时炼气、何时筑基、何时结丹,又会在何时因为渡劫失败、灵根修为全废,全部都一一验证了!”
“占卜结果的最后一条当然也会应验。”
“明年之内,你必死无疑!”
“楚月凝,这是你的宿命,是上天早就注定的结果,由不得你不信,就算你再怎么负隅顽抗、想打破这个结果,最终也只会是徒劳无用。”
“你根本不可能改变你的死期!”
楚涵之剧烈的喘息着,胸口一阵阵的抽疼。
他当然知道楚钰跟楚月凝从小就不对付,自从楚月凝渡劫失败、修为全无,楚钰被接回溧洋后对楚月凝处处刁难、故意折磨,也知道楚月凝因此受了不少的折磨。
他身为长辈看在眼里,也并不是无动于衷。
毕竟从小放在他眼前长大的孩子是楚月凝。
而楚月凝的天资悟性之优越,乃是他毕生所见之最,就连性格也是符合、甚至超出他对继任者的期待!他当然知道楚月凝有多么厉害、知道有楚月凝在,楚家的未来会有多么辉煌璀璨!
与之相比,楚钰不论天资、性格样样不如。
这是楚家人有目共睹的事实。
可是……他能怎么办呢?
楚月凝注定了活不过明年。
只这一点,他就只能选择略逊一筹的楚钰。
他知道楚钰屡次出手想伤楚月凝的性命,也知道楚钰因为楚家各种拿他们相比、而他又被人断定处处不如楚月凝的缘故,性格逐渐变得有些偏激疯狂。
但楚涵之除了保下楚钰,没有其他的办法。
每个世家/宗门都需要能挑起大梁的少主。
他们楚家也需要。
如果那个人注定了不能是楚月凝,那么不论楚月凝再怎么优秀、再怎么出众,他都只能选择视而不见,不论楚月凝在楚钰手底下受到多少的伤害和委屈,他都只能态度坚定的站在楚钰这边。
至于楚钰略显得疯狂偏激的性格……
或许,等楚月凝不在了,也就慢慢的好了。
那一天不会离得太远,甚至近在咫尺,就在明年了,楚涵之看着楚月凝的眼神中,逐渐透着些怜悯和惋惜。
€€€€这是个很奇怪、甚至堪称诡异的场面。
分明看着是已经病入膏肓、脸色惨白的楚涵之看着修为逐渐恢复,以金丹修为悟到了本该元婴期才能悟出的剑意、前途无量的楚月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