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海晏河清,天下太平,沙场上是用不着你了,留在这里,继续对朕尽忠如何?”
€€€€这人,是黎慎韫!
……
池簌没有惊动守门的护卫,轻轻顺着墙头翻进了院子。
他虽然担着一个侍妾的名头,实际上只有最初那一晚和应翩翩住过同一间房。
第二天傅寒青和应翩翩就因为这件事闹了起来,接着应翩翩带池簌回到应府之后,就在自己的院子里给他另外准备了房间。
池簌进了院子,发现四下一片静寂,只有西侧角的下人房中还掌着一盏昏黄的灯,显然应翩翩已经早早歇下了。
这会还未至亥时,池簌不觉稍微诧异,有些担忧他是不是身体不适,向着应翩翩的房间那边走去,想在窗外悄悄看他一眼。
可没走得几步,池簌忽然停下来,一转头,赫然发现应翩翩就躺在廊下的长座上,已经睡着了。
这样湿冷的天气,躺在这个硬邦邦的地方,他却睡得很沉,微侧的面庞上溅了几许碎玉般的雨滴,更如清水芙蓉,楚楚动人。
平日里精神的时候那样张扬强势,直到这样安静下来,才让人意识到,他才不过十九岁,秀美的脸上犹带着几分属于少年人的稚气。
池簌拿出帕子,轻轻帮应翩翩擦去脸上的雨水,然后抬手去抱他,想将他放回床上去。
像是感觉到了别人的触碰,应翩翩皱着眉,仿佛很不安的样子,忽然一把攥住了池簌的衣袖,低低喊了一声:“傅寒青……”
池簌不禁怔住。
他低下头,看见应翩翩的睫毛上有什么晶亮的东西在灯下一闪,便着魔一样地抬手碰了碰,才发觉触手温热,不是雨,是泪。
泪水渗进了他的皮肤。
那个瞬间,池簌感到自己的心头像被尖刀绞进去一样的疼痛,一时垂眸瞧着应翩翩的脸,再也移不开目光去,胸中万绪,分辨不清楚是什么滋味。
他僵了片刻,终于没忍住,叹了口气,低声应道:“嗯,你别怕,有我呢。”
不知道他的话有没有起到作用,片刻后,应翩翩在睡梦中蹙紧的眉头松了一些,池簌慢慢地伸手,替他擦去脸上的雨水,揉了揉他的眉心。
正在这时,他听到一阵极轻的脚步声,立刻转头望去,却见是应定斌撑着把伞,身后跟着两名随从,向这边走来。
他显然也看到了池簌,便停下脚步打量,两人都是第一次跟对方见面,却一看见人,就知道了身份。
片刻后,池簌冲着应定斌拱了拱手,低声道:“厂公。”
应定斌知道儿子新纳了一名妾侍,也没往心里去,在他眼里,只要应翩翩不惦记着傅寒青,就是再娶十个八个搁在府里养着也没什么关系。
再说了,娶妻娶德,纳妾纳色,管他性子好不好,是男是女,能讨儿子喜欢就是进到了本分了。
但眼下站在面前的男子,温文尔雅,气度雍容,在暗中乍然一看,那眉目五官尚不分明,便竟有种令人无可回避的惊艳之感,倒是让应定斌十分意外。
他刚才瞧见池簌站在那里给应翩翩擦脸,动作温柔,眼神专注,心中便满意起来,让端着药的下人将熬好的补药放进应翩翩房里,又过去拍了拍池簌的肩膀。
怕把应翩翩吵醒,应定斌也同样压着嗓子说道:“外面容易着凉,你带他回房吧。既然来了我府上就是一家人,好好照顾少爷,本公定然不会亏待你的。”
他想了想,又补充道:“子嗣的事情你不必担心,我们府上不看重这些。”
池簌心想,你儿子还说生了孩子给我扶正呢。
不对,打住这种可怕的想法,他不是回来见一面道个别就要走的吗?为什么要在这听为人妾侍的道理,还想能不能生出孩子扶不扶正的问题?
池簌:“……是,多谢厂公。”
应定斌觉得池簌没有趁机买好,也没提什么要求,可见是个老实不贪的人,越发满意,觉得这简直比傅寒青不知道强了几百倍,点了点头,又看了应翩翩两眼,就带着人走了。
剩下的时间还是留给年轻人培养感情吧。
池簌看着应定斌走了,稍稍怀疑了人生片刻,又觉得总不能把应翩翩扔这吧,或者叫醒了跟他告别?可人家怪累的,好不容易休息休息。
他终究默不作声地将应翩翩抱起来,带回房内,轻轻放在了床上,而后应翩翩半翻了个身,抓着池簌袍袖一角,顺手团了团,抱进怀里睡了。
池簌被他这样揪着,只能半弯着腰立在床前,肌肉紧绷。
片刻之后,他微叹了口气,不知是喜是愁,慢慢低下身来,顺着力道坐在了应翩翩的床畔,静听窗外雨声滴答,飞打房檐。
不知道过了多久,应翩翩才猛然从梦中惊醒。
他醒来之后,发现自己竟果真躺在一张柔软的床榻,房中光线暗沉,窗外雨声淅沥,而黑暗中有个人,正坐在他的身畔!
这一惊非同小可,应翩翩猛然翻身而起,手在枕下一摸,已将匕首握在手中,但这时,已有只手轻轻按在他的手上,却并未施加力道,柔柔一触即分。
那个人轻声说:“应公子,是我。”
这声音与梦中黎慎韫的诡谲阴鸷全然不同,十分清润,带着令人心安的温柔。
原来是池簌。
应翩翩松了一口气,发现自己的额角已经冒汗了。
他缓缓放开匕首,说道:“……是你啊。”
“是我,你做噩梦了吗?”
池簌起身倒了一盏温热的水,送到应翩翩唇边喂了他两口,随手将杯子放在一边,柔声道,“没事的,现在是在你房里。刚刚我从安国公那边回来,外面下雨了,我怕你没关窗,着了凉,就过来看看,没想到你睡在廊下,就把你放回了床上。”
他微带歉意:“吓着你了吧?抱歉。”
他的语气温和,一言一事都徐徐道来,有种闲话家常的温馨。
应翩翩脑子里还有些迷糊,就着池簌的手喝了两口水,只觉得一股暖流脉脉流过脏腑。这样一个凄冷的雨夜,从噩梦中醒来,令他的心也逐渐静了下来。
应翩翩轻叹了一声,慢慢醒过神来,道:“多谢。”
应翩翩倒不是害怕噩梦,而是已经意识到,刚才的梦境正是原书中真实发生过的隐藏剧情。
黎慎韫这个王八东西,可真是好算计。
应翩翩原本还一直奇怪,为什么自己在书中明明已经死了,但还会知道一些他死后发生的剧情,现在看来,很有可能一直到了全书大结局,他的生命都没有结束。
这样比较起来,当个早死的反派确实已经算是好下场了。
这个恰到好处的梦境似乎也在提醒他,不能退缩,不能停下,既然选择了向天一搏,就得咬着牙斗到底。
池簌回身将桌上的灯点亮了,又把应定斌放下那碗药递给他,说道:“你爹刚才送过来的。”
应翩翩接过去,笑着说:“他见过你了?是不是挺满意的?”
池簌笑了:“他大概觉得,对你好就好。你的养父很疼爱你。”
应翩翩点了点头,却听他又道:“可是今日你当众揭穿了傅家的阴谋,又见到了应厂公,看着却一点也不高兴。”
应翩翩倒不成想他这么说,怔了怔,方嗤笑一声道:“这算好事吗?只不过是先前吃了亏,眼下稍稍拿回一些应得的东西而已。再说了,你哪只眼睛看到我不高兴的,胡扯。”
大概是刚刚睡醒,又没做什么好梦的缘故,他的身上有几分平日里少见的疲惫颓然,反倒说人“胡扯”的时候才显出几分精神劲来。
池簌听的笑了,问道:“那对你来说,什么算好事?”
应翩翩懒洋洋地道:“什么也不用干,不劳而获,天上掉馅饼,全砸我身上。”
最好他躺在这里随便做几个梦,那些烦人的家伙全部死光光。
他手里捧着药碗,心中做了几番准备,跟池簌东拉西扯了好几句,这才勉强下定决心,深吸一口气,将药仰头灌了下去。
这味道实在是又苦,又怪,喝的人直犯恶心。
紧接着,应翩翩听池簌笑问道:“那这个算吗?”
应翩翩放下碗,低头一看,只见池簌在衣袖里摸了摸,握拳拿出什么放在了他的被子上,赫然是一袋唐记的杏脯。
在应翩翩心里,池簌虽然表面上担了一个侍妾的名声,但举止有度,谈吐风雅,武功又极高,便如一片布满氤氲白雾的深潭,神秘而难见其底,绝非简单人物。
池簌就算拿着颗眼珠子给他,都比给袋杏脯符合气质,眼前佛堂里泥胎木塑的佛爷,好像一下子沾上了人间烟火气。
他不禁笑了起来:“你怎么想起来买这个的?”
原本该是哄小丫头的东西,这会还真是挺救命的,他吃了两颗,嘴里的药味与一下子被冲淡了。
池簌道:“上午坐马车去傅家别院,我瞧见路过唐记时候,你掀开帘子朝着外面看了,以为你是想吃。回来的时候我恰好路过,看见一帮孩子在那里买,凑个热闹。”
“我是在看唐记旁边担着竹筐卖石雕的老丈。那石头用的是西北的风石,上了粗漆,依纹理画成各种形貌,很有意趣,我小的时候在边关时常见到,到了京城却不多了,所以多看两眼。”
应翩翩笑着说:“不过唐记的蜜饯一向是京城有名的,味道极佳,平时顾客盈门,去的不巧,排队都要排上大半天。这个时候正好遮药味,还真是救了命了……”
池簌表情神秘,又从袖中拿出一样东西,还是放在锦绣被面上。
€€€€是一只石雕的小羊。
应翩翩的话顿住,片刻后,将小羊拿起来,正是正宗的西北风石画雕,粗糙古朴,又憨态可掬。
他看着池簌,眨了眨眼睛,突然说:“可是……我是属狗的,我喜欢狗。”
池簌见他猜到了,果然笑着又拿出一只栩栩如生的小狗,紧接着也不再卖关子,直接将一只荷包放到应翩翩手上,打开之后,他竟然连十二生肖都买齐了。
应翩翩愣了片刻,终究不禁大笑,扯了扯池簌的袖子说:“你这袖子也太能装了吧!你怎么想起来买这么多的?”
他这样大笑起来的时候,面上神色间了无阴霾,一双美目亮晶晶的,池簌这样瞧着,心中也无端端地生出喜悦。
那种纯然的快乐,像是小时候吃到了一块糖糕,过年时穿了新衣,被先生夸奖之后,得到母亲欣慰赞扬的目光……
池簌看了应翩翩一会,才发现自己的唇角也是扬着的€€€€他竟不自觉地,也在笑。
他说道:“顺手就买了,一些小玩意,能搏你一笑,也是值得。”
应翩翩的心情确实好了很多,他把石像向上一抛,又接在手里,笑着说了句“谢了”,又问池簌道:“你呢,你跟安国公的见面还顺利吗?”
提到安国公,池簌眼中的笑意微微一冷,轻描淡写地说:“还行吧,在与他见面时,我被七合教的人暗杀了。不过那几个人功夫不到家,所以并未成功。”
应翩翩眉目一动:“你怎么知道是七合教?”
池簌道:“我制住了他们,逼问出来的。安国公被吓跑了。”
应翩翩慢慢地说:“七合教的人会当着安国公的面杀你,那就不仅仅是为了除掉你,更是一种对于安国公私自与你见面的威慑。这种强势狠辣的作风,像是出自于安国公夫人傅氏之手。你这些日子要对她多加小心。”
池簌淡淡地说:“她很可怕吗,安国公被她吓得像条狗一样。”
毕竟关系到池簌安危,应翩翩也就多说了几句:“说可怕,也不完全是。安国公夫人性情强势,而且精通武艺,曾经亲手将安国公宠妾的一位鼻子割下来煮给安国公吃,从那以后,安国公畏妻如虎,‘惧内’之名远扬,但实际上,这两人还有个心结。”
池簌道:“什么?”
应翩翩道:“安国公当年有一位侧夫人,姓池。她跟安国公的时间最早,是从小便在他身边伺候的侍女,一路由通房抬了位份,还生下了安国公的庶长子,两人的感情十分深厚。”
“但后来那名女子莫名病逝,而安国公夫人子嗣不丰,在同安国公成亲之后数年无所出,气恼之下便寻了由头将那个孩子扫地出门,安国公连句话都没敢说,心里却一直记恨着这件事,背后常有怨言。”
池簌笑了笑,笑意未达眼底:“这等自私又废物的男人,护不住子女妾侍又做不到检点自己,也只能背后抱怨几句了。”
其实应翩翩对于池簌的身份一直有些怀疑,此人身上不合理的地方太多了,并且没有十分认真地去掩饰,可谓假的坦荡。
不过此时池簌这几句话说的真情实感,倒让应翩翩有点相信对方确实是安国公之子了。
应翩翩道:“不错,要论起来,安国公确实是造成一切的罪魁元凶。但泥人也有三分土性,他和安国公夫人之间的龃龉,正是我们可以利用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