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国公所在意的,与其说是他的女人和孩子,倒不如说是他被践踏的颜面,并不是真心愧疚怜惜。”
池簌慢慢地道:“可没想到应公子年纪轻轻,竟对那些陈年往事如此了解。”
“这个嘛……是因为我当年见过安国公那个儿子。”
应翩翩侧头想了想:“那会应该是冬天吧,还下着大雪,他被打的一身伤赶出来,我恰好经过遇上,让人把他送到了医馆,所以听说了这件事。”
池簌猛然怔住。
“……可惜伤好了没多久,他就失踪了,从此以后再也没有过音讯,有人说是死了。”应翩翩说完后,看池簌的表情有点古怪,奇道,“怎么了?”
池簌仿佛突然被惊醒,端起桌上的茶杯,仰头喝了一口,又放下来:“没什么,我就是听着可怜,你当时有没有给他点吃的?”
应翩翩道:“好像……好像给了一块糖。当时出门在外,身上也没别的。”
池簌沉默了一会,忽地笑了笑,说道:“这样啊。”
确实没有什么,只是他也想起了多年前冬天里的那场大雪。
那是三九的头一天,天气冷的滴水成冰,雪已经下了一天一夜,仿佛不会停似的。
嫡母带着人闯进了他居住的小院里,说自己偷了她陪嫁的镯子。
父亲昨夜就没有回府,又不知跑到哪里结识他的红颜知己去了。嫡母心情极差,气势汹汹地让人将整个院子搜了一遍,在床底下发现了那只丢失的玉镯。
人赃并获,无可抵赖,他被痛打了一顿,丢到了府外的一处小巷子里自生自灭。
外衣在挨打的时候就被剥下去了,身上的衣物只余下了薄薄的一层,沾上冰冷的雪地,疼的仿佛有钢针顺着伤口扎进骨子里。
浑身上下的力气在不断地流失,可或许是想起了娘,或许是心中充满着仇恨,不甘心就这样死去,他竟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力气,在雪地上挪动着,一点点爬出了巷子,向街上的人求助。
可雪天路上本就人少,偶有行人顶风匆匆而过,看了他这样浑身是血,遍体鳞伤的样子,也都怕招惹祸事,离的老远就避开了。
他实在爬不动了,就在几乎要被白雪掩埋的时候,突然听见一架马车从后面哒哒地驶来,然后停在了身边。
有个孩子的声音说了句什么,听着依稀是:“受伤了……送到医馆去……”马车上便有人下来,踩着积雪走到他身边。
他勉力睁开双目,抬起眼睛看去,见到一个七八岁大的男孩子,正披着一件白色的狐裘站在自己跟前。
这个男孩虽然年纪还小,相貌却精巧漂亮极了,就好像一尊雪玉雕成的美人像,稍微呵口气,就会融化在漫天的飞琼白雾中。
他仿佛被琉璃瓦上反射出来的炫目雪光晃到了眼睛,微微垂下睫毛,看见了自己狼藉肮脏的衣服,以及双手上的血渍和雪水。
那个男孩子蹲下身来,冲他摊开手,掌心是一块用油纸精心包好的糖果,糖纸上画了一朵红梅,十分雅致。
他没动,也没说话,男孩子就把那块糖塞进了他的手里,他现在还记得对方的手指柔软而温暖,原来并不是冰雪的触感。
男孩用很小的声音说:“这块糖给你吃,伤就不疼了。”
€€€€原来,他长这么大了。
原来,那件事他也不曾忘记。
池簌不禁凝视着应翩翩,寻找对方眉眼间与那名孩童的相似之处。
大概是出于趋利避害的本能,人总是更加宁愿记住和重复一些美好的回忆,可他这一生中唯一那点亮色偏生伴随着残忍与不堪出现。
因而冰冷的雪地,肮脏的血色,行人的冷眼……这些每每带着强烈屈辱感侵袭而来的同时,那一丝手指相触的暖、舌尖化开的甘甜,便也会随之涌上心头。
池簌偶尔也会闪念,那个孩子如今会是怎样了,但终究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他稍稍想一想,也就作罢了。
未料重生一场,再一次倒在冰冷的地面上,睁开双眼看到的,竟还是同一道身影。
池簌比应翩翩大六岁,当年也只是个没长大的少年。
曾经自己那样饥寒交迫,狼狈不堪地趴在雪地中,陡然看见一个神仙似的小少爷,仿佛生命的蓬勃与美好都落在了他的身上,心中不可谓是不羡慕的。
他本以为,没有人会忍心伤害着这样一个人,所以命运也会对他格外眷顾。
可原来这些年,他也过的很辛苦。
但又不管经历多少,应翩翩总是勇敢地面对一切,从不退缩,也不抱怨,让他不觉心疼对方受了那么多的风雨摧折,又庆幸,经历了那么多之后,这人的眼底依然如往昔般,带着那束最明亮的光。
“怎么啦,吓着了?”
应翩翩见池簌不语,便调侃道:“爱妾放心好了,跟着为夫,不会有人敢为难你。这几天你待在家里别出门就行了,七合教总不能杀到督主府里面来。”
池簌心里微微一颤,好像有什么东西抽枝吐芽,牵绊入五脏六腑,他蓦然伸出双臂,抱住了应翩翩肩背,仿佛拥住了当年的那一分暖,一丝甜。
此时的心动神摇是为曾经,却又不止是曾经。
恍惚中,对方衣发之间的气息,身体的温度,顷刻占据了他的所有感官,让人深陷其中,难以挣扎。
【由于所获好感度已达到标准,重新评定角色魅力等级为:3级。可在剧情支配权限范围内,获得自主书写剧情机会一次。】
应翩翩想要挣脱,但池簌的拥抱仿佛倾入了无限柔情,透过他的双臂传达出来,给人以一种全然安稳与信赖的支撑,应翩翩突然觉得有点累,忍不住闭上眼睛,静静靠了片刻。
这片刻的安静中,房中但闻彼此之间的呼吸与心跳,窗外雨声淅沥。
而后,应翩翩稍稍一挣,池簌便松开了手。
“谢谢你。”他真心实意地说,是谢曾经的相遇,也是谢如今这一段时光的相伴。
池簌说完之后,微微一笑,不等应翩翩发问,便转移了话题。
“不过应该还没有那么严重,据我刚才从那些人口中问出来的,眼下跟五皇子合作的不是全部,只是七合教中的一部分。自从教主池簌出事之后,他们内部的意见并不一致。”
应翩翩道:“你知道投靠黎慎韫的都有什么人吗?”
池簌不完全清楚,但凭着他昔日的了解,心中倒是有几个人选可以完全确定,便告诉了应翩翩:“比如丹青匠裴宜春、双凤掌冯祥、鬼鞭齐贺……”
应翩翩神情微动,想起就在前几日,黎慎韫刚刚献给皇上一块失传百年的墨块,名为“彩珠呈祥”。
此墨色泽浓郁,兼带暗香,在阳光下看来还隐隐可以看出彩色暗纹,写字作画都是上品之选。
先皇并没有留下任何骨肉,当今圣上是宗室旁支,在先皇驾崩之后被太后过继而来才得以登基。
能在这种情况下挣得皇位,自然不是什么昏庸无能的懒怠之辈,他不好奢华,唯独一个爱好,就是喜欢书画。
如应翩翩、武谨楠等年轻举子个个自幼学起,雅擅书画,也是为了投皇上所好。
而要作出上等书画,笔墨自然是不能少的,因此,皇上收到之后龙心大悦,黎慎韫很是得到了一番嘉奖。
池簌一提醒,应翩翩记起来原书中也有这么一段剧情,说的就是七合教中有个巧匠,家中世代都是制墨的名家,投靠五皇子之后,制作出了很多名墨,对于帮助他讨皇上欢心起了很大作用。
恐怕此人就是裴宜春。
此时双方就算没有正式达成合作,礼物往来以示诚意肯定是少不了的。
黎慎韫有些不走运。若是在应翩翩做那个梦之前,或许还没有完全兴起对付他的心思,而此时书中种种清晰明了,既然注定了不死不休,那他自然要先下手为强了。
应翩翩心中立刻想到了一个主意,可以顺带着再狠狠坑对方一把。
他跟池簌提起之前黎慎韫进献彩珠呈祥的事,又说:“这彩珠呈祥多半是裴宜春所做,但制墨往往需要切割打磨,你说,他一定不会只做出了一块吧。”
池簌若有所思地看着应翩翩,像是在思量什么,片刻之后,微微一笑,问道:“你想要吗?”
应翩翩转了转眼珠,突然觉得池簌唇边那看惯的温雅笑意,在此刻显得非常狡猾。
他道:“你再把手伸出来。”
池簌不禁笑了,拢在袖中的手抬起来冲着应翩翩一摊,里面赫然是一块包着金箔的彩珠呈祥。
第29章 笑谑语卿卿
七合教虽然是江湖门派, 但也并非人人都以武功见长,而是三教九流一应俱全。如裴宜春能够加入教派,就是因为他这手出神入化的制墨技能。
七合教内部往往会用有着不同香气和色泽的墨传达各种消息, 彩珠呈祥较为珍贵, 是专门示警时才会使用的, 教中地位较高的人往往都会随身携带一块。
但这次,裴宜春叛变,投靠梁王, 为了避免对方故意假造信息,扰乱情报网, 这种传达消息的方式也就暂时不能再使用了。
池簌动手处理了几个叛徒之后,发现其中一人身上便携带着数方不同种类的墨锭, 便顺手将其取走,倒是让应翩翩捡了个便宜。
短短两日,足够发生很多事情,应定斌也在此期间接连上书弹劾傅家,痛斥其种种行径, 坚持不懈地骂到了第三天, 皇上传令召见。
应定斌带着应翩翩一起前去面圣, 他们去的不巧,皇上下了早朝之后,正在召见各位皇子议事。
皇上身边的大太监钱保献是应定斌一手带出来,对他们十分客气,恭恭敬敬地请父子两人在外稍待。
钱保献算是应定斌的半个徒弟, 但自从他御前侍奉, 应定斌进入西厂, 两人便道不同途。
再相见的时候, 不管钱保献多么恭敬如初,应定斌都绝口不提过往渊源,一副热情客气的样子,这也是对两人的保护。
他将一个早就准备好的荷包递给钱保献,笑着说:“钱公公不必费心。本公已经许久未回京城了,本来也没什么要事。今日特意带犬子来此,只为一请圣上安好,圣上既然无暇召见,我们便在这里等着就是。”
钱公公一开始还推辞应定斌的东西,现在习以为常,倒也不再客气,将荷包塞入袖中,笑吟吟地说:
“圣上身康体健,今日倒也没什么要事,只是为了近日来的山匪之乱考较各位皇子。老奴先去伺候着,那便请厂公和公子安心静待吧。”
他说完之后就离开了,但这话等于已经把关键的信息都告诉了应定斌和应翩翩。
近些日子京郊一带的山贼之患让皇上有些困扰,但是不至于成为心腹大患。眼下他拿此事考较各位皇子,没有其他大臣在场,心情应该也比较轻松,是个觐见的好时机。
但应翩翩觉得,再过得不久,皇上的心情只怕就不会那样好了。
因为他今天就是专程来添堵的。
只是这些微的兴奋之情并未在他面上显露分毫,应翩翩规规矩矩地在应定斌身侧垂手而立,身姿挺拔如松,面带恭谨之色,等了好半晌依旧不言不动。
能在这里伺候的无一不是察言观色的行家,此刻见到应翩翩的表现,都不仅在心里暗暗称赞。
传闻多说应厂公这位养子虽有状元之才,但素性轻狂,看来不过是虚言污蔑之词,如果这样一位品貌绝佳的翩翩公子也能算作是疯子,那么恐怕全天下就没几个正常人了。
他们没有等待太久,等到皇上对各位皇子的考较差不多了,钱公公趁机提了一句应定斌在外面,皇上立刻便召了他们入内。
应翩翩跟在应定斌身后进去,立刻感觉到不少视线落在自己身上。
他目不斜视地躬身行礼,听着父亲回答皇上的问话,实际上眸光一转之间,已经将房中情形尽收眼底。
当今皇上共有十一个儿子,目前还活着的成年皇子剩下六位,全都在此处了。
大皇子是太子,今年已经三十有三,他是皇上唯一一个在潜邸时便出生的孩子。
当时皇上尚且只是不受重视的宗室旁支,娶了当地县令之女为妻,成亲三年之后生下一子就血崩而亡。
她死后,皇上便没再续弦,直到登基为帝之后广纳后宫,这才立了方太傅之女为后,又将太子记名在皇后膝下,立为东宫。
由此可以看出,皇上对他的原配及原配之子还是很有几分旧情的。
可惜的是太子资质平庸,这些年来办差屡屡不得皇上心意,又因为身处东宫而受到提防猜忌,这些原本也不算特别深厚的旧情就越消耗越是微薄。
因此在原书剧情中,他三年之后还是被废,最后也没能顺利登上大位。
太子之下的二皇子和三皇子均早夭,四皇子为陈将军之女陈德妃所出,名为黎慎宏,性矜傲,善骑射,是几位皇子中唯一有军功在身的。
五皇子黎慎韫同早夭的二皇子是同母兄弟,都是淑妃傅氏所出。傅氏本就受宠,又大概是由于二皇子的遗憾,皇上对于黎慎韫更是加倍增添了几分宠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