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相国寺的僧人们也被此事吓得不轻,连忙说道:“这里的后山中尚有空置的禅房,请侯爷去那里歇息上药吧!”
傅英毕竟多年征战沙场,意志力超凡,虽然受此重伤,也没有昏晕过去,神色间竟然还算镇定,勉强点了点头道:“有劳各位了。”
他说着,又转过头来,拍了拍傅夫人的手,说道:“你急什么,这不是没事吗?一场意外而已,别哭了。”
“若是意外,咱们自认倒霉也就罢了,可这是意外吗?你这分明是替别人挡灾!”
傅夫人垂泪道:“侯爷,你怎地如此想不开,人家根本就没有把你这个叔叔放在眼里,你却还要奋不顾身的冲上去!你若是有个三长两短,叫寒青回来之后,情何以堪?”
傅夫人说这话虽然没有指名道姓,但字字句句都是冲着应翩翩去的,也有不少目光随着傅夫人的话,都转到了应翩翩的身上。
当时的情况那样凶险,是有目共睹的,意想不到的灾难发生时,傅英的第一反应是冲上去用自己的身体护住了应翩翩。
而此时,迟了一步的应定斌还抱着应翩翩上下打量,可是他的宝贝儿子浑身上下连一块油皮都没有擦破,更加显得傅英那边凄凄惨惨,对比鲜明。
这一幕令有的人实在看不下去了,这些日子积压的对于傅家的同情,以及对于应翩翩绝情的不满全都在此刻冒了出来,不禁说道:
“应公子,恕我直言,宣平侯跟你的父亲是生死之交,自小看着你长大,对你的疼爱和照顾大家有目共睹。虽然你们之间出现了一些误会,但你也不该如此绝情啊!他刚刚可是拿命救了你,你都不来关心一下吗?”
杨棹波听闻此言,忍不住皱了皱眉头,心平气和地说道:“这位大人,傅家和应家之间的恩怨,咱们都未曾亲身经历过,也就无从置喙,还是让应大人他们自己来解决吧。”
他官职虽不算太高,但出身杨家,说话很有分量,刚才那个人立刻便不言语了。
应定斌拍了拍应翩翩的肩膀,把他护在身后,不让他说话,而是自己站出来,冲着傅英拱手深深一揖。
应定斌说道:“宣平侯,咱们恩怨分明,本公要多谢你这次救了阿€€的性命。以往那些恩怨孰是孰非,外人不懂,我也不想在此多提。但这一次你的救命之恩应定斌谨记在心
,并一定会报答于你的,你且放心吧。”
他当众说出这番话来,坦荡诚恳,又是以父亲的身份开口,让别人都说不出什么来。
傅英苦笑一声,说道:“应厂公,我不需要你的报答,当时我也没有心情想那么多,这人救了就是救了,你们不必放在心上,我也不会放在心上……都是命罢了。”
说完之后,傅英摇了摇头,道:“走罢。”于是有人抬了软轿过来,送他到后面的禅房中疗伤。
应翩翩从头到尾都没有说过一句话,直到这时看见傅英的软轿被抬走了,他才忍不住抬起头来,深深目送,欲言又止,终究神色黯然地叹了口气。
应翩翩这神情可把应定斌给心疼坏了,拍了拍儿子的后背要安慰他。
应翩翩又低声道:“爹,你忘了,我装的。”
应定斌:“……”
应翩翩向来是个得寸进尺,恃宠而骄的性格,见应定斌被他给堵住了,越发喜欢逗他爹玩,笑嘻嘻地正想又说句什么,忽然一顿,说道:“什么声音?”
说话的同时,他回头一看,只见高台上那座耗费巨资,金光灿灿的巨大佛像晃动了几下,竟然歪歪斜斜地翻倒下来,紧接着步了房梁的后尘,“轰”地一声砸在了地上。
众皆哗然。
好在方才因为房梁先砸了下来,人们都觉得不太安全,纷纷走出了内殿,或者起码也躲开了一段距离,所以佛像的砸落并没有导致人员伤亡。
但不管怎么说,佛诞日这样的日子,竟然接连发生意外,实在是够让人添堵的。
而今天这一连串的事情中,最倒霉的恐怕就是应定斌了。
不光宝贝儿子差点受伤,更加重要的是,这次的仪式基本上都是由他操办,那佛像更是由他令人翻新,还更换了他都撇不干净。
只怕明天一早,弹劾应定斌偷工减料、办事不利的折子就要摆满皇上的案头。
事情闹得这么大,就算皇上和太后都对应定斌一向宠信有加,这回的申斥责罚也是少不了的。
更何况,后续修复寺庙佛像的事必然还是落到他头上,这笔金钱支出也不是个小数目,就算是应家家底厚,也得狠狠肉疼一回。
更何况,佛寺里的梁子谁也不砸,专砸应翩翩,这话说起来可也不好听,上回五皇子府里的房梁塌了,还有传言说是天谴呢。
对此,应定斌的神色倒是很平静,说道:“虽有损失,但侥幸无人受伤,想必是佛祖仁厚,替我们挡过了这次劫难。这次本公有所疏忽,安排失当,令各位受惊了,实在惭愧,这里我来善后,今日就请诸位先行离开吧。”
可是说离开也不是那么简单的。
大家出了大殿之后,发现外面不知道何时下起了雨,弄得地面泥泞难行,再加上大相国寺又是建在山上,一时间车马不好上来,也只得去寺庙后面的禅房中暂时避雨。
应定斌的地位在那里摆着,此事并非他故意为之,该道歉该担责也没有推脱,人们不好怪责于他,但无不都觉得十分懊恼晦气,心里更是暗暗腹诽。
姓应的果然是见风使舵、随机应变的老手,你儿子平安无事了,你就说佛祖保佑,只怕今天这个差点被砸到的换做别人,你又得说这是坏事做多了上天都看不下去,遭了报应罢!
房间有限,不少女眷们都聚在了一间较为宽敞的禅房中,一边闲聊,一边等待雨停。
这个时候,王夫人却突然“啊哟”一声,摸着自己的手腕,急急说道:“我的镯子,刚才还被我戴在手上,怎么突然不见了呢?”
她的侍女说道:“夫人,是不是您刚刚上
香的时候摘下来了?”
王夫人想了片刻,连忙站了起来,说道:“好像是的。我怕它不小心沾了香灰,特意用帕子包着放到一处座椅上了。你们只怕寻不到,我得回去看看。”
第100章 逢雨照清明
见王夫人要去刚才的佛堂中找镯子, 有名夫人好心劝说道:“王夫人,不过一只镯子而已,眼下那佛堂中很不安全, 我看你不如别拿了。”
王夫人冲她感激的笑了笑:“多谢您。那镯子是亡夫生前所赠,我这些年一直戴着, 若是别的就算了, 这只却不能不要。我去拿了便回来。”
她说着便扶了婢女的手离开,留下其他人不由纷纷感叹,觉得王夫人和王苍夫妻情深, 王苍甚至这么多年膝下无子都不曾纳妾,却早早便去世了,着实令人惋惜。
王夫人出了大门,只觉得外面天色沉沉,空气潮湿而阴冷, 堆叠的乌云仿佛灰沉沉地压在人的心头。
侍女为她打了伞, 将她送到正殿门外, 王夫人对外面看守的侍卫们说明来意,转头吩咐侍女道:“你不必随我进去,在这里等我就是了。”
侍女不放心道:“夫人……”
王夫人抬了抬手阻止她的跟随, 迈步而入。
那尊沉重的佛像还倒放在地上,王夫人双手合十拜了一拜,心想:“我这辈子做了最大的亏心事就是好吃懒做, 所有的仇啊怨啊都是王苍那个死鬼惹出来的。佛祖您若是当真有灵, 就保佑他的仇家去底下找他理论吧,让我自个在阳间消停几年。”
拜过了佛, 她转身去找镯子, 弯下腰去尚未直起身来, 忽然感觉身体某处一麻,紧接着一个声音在她身后幽幽地说道:“夫人是找这个吗?”
那声音有些尖细,王夫人动了动嘴,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来了。
她压着心中忐忑回过头去,发现一名黑衣人正站在自己身后,手中把玩着她正在寻找的那只镯子。
这人从头到脚都被黑衣紧紧包裹着,只露出了一双眼睛,身形单薄瘦削,眼底沉黯如黑夜。
王夫人见到他,面露惊容,抬手朝他指着,口中发出“啊啊”的声音。
那人微微笑道:“夫人认出我来了吗?您一向可好?算算咱们也得有好多年不见了。”
说罢之后,他一顿,摇了摇头,叹息道:“又或者是我想多了,你这样尊贵的身份,当年只是匆匆一瞥,想必不会把我放在心上的。但我却一直记得你。”
王夫人很想说,我也记得你。
当年就是看见了这个人,看见了王苍与他相处时流露出的神情,才让王夫人彻底从那段虚假的婚姻中清醒过来,看清楚了自己丈夫最为真实的一面。
从此以后,她的人生彻底改变。
但好在,并不是变得更坏。
那人点了王夫人的哑穴,也没想听她回答,低下头来看着手里的镯子,淡淡地说道:
“我记得,那一天你手上戴的就是这只镯子,这是王苍的娘留给他的,虽不名贵,却由他们家的长媳代代相传。曾经王苍要给我,但我觉得这是女子戴的饰物,我拿着也没用,就没有接受。”
“那一天,我看到你和王苍在一起,你那样骄傲地注视着我。你们是名正言顺的夫妻,而我,只是一个纠缠不休、见不得人的可怜虫。”
他手上用力,五指收拢,那镯子被攥成了碎块,随着他摊开手,噼里啪啦地落到了地上。
只听他轻笑道:“王夫人,其实我并不恨你,你也是个不知情的人,被王苍那个畜生给坑了。可你怕是不知,当年在你看到我之后不久,你的父亲也得知了我的存在,于是派人追杀我,想要彻底把我铲除,免得给你添堵。我虽然逃过一劫,可就此落下了肺疾。”
王夫人从未听她父亲提起过还有这么一件事,不由心中一震,惊愕地瞪大了眼睛。
那人说道:“如今
我病入膏肓,命不久矣,思及往事,觉得自己这辈子实在很亏,若是带入地府,只怕下一世还要倒霉,所以还是将别人欠我的债都讨一讨罢。我本来不想杀你,但谁让你爹有个善终,你哥哥又太狡猾,只能父债女偿,公平合理。”
他说话之间,语气一直是心平气和的,说完之后,踩着地上的碎镯子,一步步走到王夫人面前,将手臂一抖,一柄软剑灵蛇般从袖子中滑出来,向着王夫人刺去。
王夫人还沉浸在听说了父亲曾追杀过对方的震惊中,剑就已经刺到,她下意识地一闪,竟然很轻易地躲开了。
但这时,她被逼到了佛像边上,脚在佛像上一绊,险些摔倒,随即,对方的第二剑已经冲她当胸而至。
€€€€原来,他也想把我钉在佛像上杀死!
这个念头从王夫人的脑海中一闪而过,但身体的动作却再也避无可避。
她不禁猛然闭上了眼睛。
但想象中的疼痛并没有发生,她却听见对方带着惊愕和怒意说道:“谁?!”
王夫人睁开眼睛,只见一名年轻男子正站在自己的斜侧面,双指搭在剑锋之上。他这两根修长的手指便似有千钧之重,竟压的对方的手臂不住发抖。
随即,对方的指尖在剑面上轻轻一扣,那柄长剑便如方才的玉镯一样,断成数截,散落于地。
那男子抬起头来,露出清俊的眉眼。
“你€€€€你是武安公?!”
那个人顿时认出池簌,不禁又惊又怒,厉声喝道:“你管什么闲事呢?”
池簌负手想了想,而后淡淡地说道:“想管就管喽。”
对方功亏一篑,十分恼怒,就在这时,门外的侍卫们也已经闻声而入,将那人团团围住。
应翩翩跟在侍卫们后面走进门来,说道:“就算下了些薄雨,毕竟也是炎炎夏日,捂得这般严实不热么?将面巾摘下来吧,吴公公。”
空气仿佛凝滞了一秒,听到应翩翩点出名字,旁边的不少侍卫们露出意外的神色。
那人顿了片刻,冷笑一声,将脸上的面巾一扯,露出一张带着病容的脸来,正是敬事房副总管吴培,也是昔日跟王苍有过一段旧情的冬官。
方才应定斌疯狂炫耀应翩翩的时候,他也是受害者之一,没想到一转身,倒当真栽在了这个“第一聪明懂事”的应家崽子手里。
“应大人,我倒是小瞧你了。”
吴培阴阳怪气地笑了笑,尖细着嗓音说道:“本以为你是被傅英兜进网里面的鸟,却未料到,你今天做这一局,是为了套我的。”
应翩翩叹道:“吴公公这可就想多了,今天我们家可以说是霉运当头,损失惨重。我与你无冤无仇,还不至于大公无私到为了抓凶手付出一半的家底。”
这倒确实是这么个道理,吴培一默,只听应翩翩说道:“只是我经过多方探查,发现吴公公当年跟王苍少年情谊,甚至不惜为了他将自己卖身进入戏班换钱,却惨遭背叛。想必你就是因此生出了报复之心,但王苍官运不错,武功又高,你一直无从下手,直到眼下病重,才决定豁出去一试,不为自己留下遗憾。”
“李定刚刚入宫之时,曾不小心将水洒在了魏贤妃的裙摆上,被她下令杖责五十,是因为你的吩咐,才让负责行刑的太监手下留情,可以说对李定有救命之恩。”
“珊瑚虽然身在青楼,看似与你素不相识,但我发现,她是被一名叫做韩方的人卖去琳琅阁的,而韩方,是当年汉广戏班的班主。吴公公,我记得你为了给王苍筹措路费赴京赶考,便是将自己卖入了那一家戏班罢?”
“你自己是戏班出身
,对于嗓音变幻,形态演绎,自然是擅长无比,只等这一时机,调/教出满意的弟子,扮演这场装神弄鬼的好戏。甚至我想,或许那一晚真正的刺客和杀死王苍的人,不是李定而是你。毕竟听王夫人的描述,王苍对你应是犹有几分愧疚之情的,你杀他成功的可能性更高,而且€€€€”
吴培道:“而且什么?”
应翩翩慢慢地说:“而且这就能解释,你杀王苍的时候,为何会未曾着衣了。你们两个本是旧情人,你假作缠绵,他又对你念念不忘,想要发生点什么很合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