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簌出乎黎清峄意料之外的年轻,这位传说中的武功第一高手似乎身体不太好,脸色十分苍白,神情中有着一种人至暮年才带有的淡漠与死寂。
听到黎清峄讲出这一串曲折离奇的事情, 并说希望七合教能够配合他把应翩翩救出来, 池簌也没有露出什么惊讶感慨之色, 更没提任何条件。
好像这世间的任何事都无法触动他,他只是点了点头,简短道:“可以。”
双方商定的计划是七合教负责派高手前往宫中,想办法突破大内禁卫的阻拦,将应翩翩带出来,剩下的一切断后工作都由黎清峄进行。
在黎清峄失败的一生中,这是他唯一一件做成功了的事。
他看到池簌把应翩翩带走,带领自己的手下挡住追兵,黎慎韫气怒之极,派出重兵阻截,这一次,一贯习惯藏身于幕后的黎清峄却寸步不让。
他知道,自己多拖延一刻,池簌就能带着应翩翩走的更远,应翩翩也就更加安全。
于是他不停舞动着自己手中的剑,进行着人生中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光明正大、痛快淋漓的厮杀。
当黎清峄最终满身鲜血倒下的时候,心里想,这一回应翩翩和池簌应该已经走远了。
不知道七合教的人能不能够好好地照顾应翩翩,希望他能够就此远离苦痛,不要再过和自己一样的人生。
希望他忘记那些过往,不要再被责任和仇恨所困,像他出生之前爱他的家人们所期待的那样,快乐无忧的生活。
而黎清峄在人生的结尾时,终于当了一次舅舅,保护了一次自己的亲人。
一生有悔、有憾,但终究,并非一事无成。
这些画面与曲折的记忆,蜂拥而入黎清峄的脑海,仿佛是过了半生,其实也不过短短一瞬。
他不禁踉跄退后几步,然后感觉到被人一把扶住,回头一看,正是池簌。
那个……梦境之外的七合教教主。
黎清峄一把抓住池簌的手臂,问道:“这一切、这一切到底是……?”
只听他问这一句,池簌就知道大概是黎清峄也觉醒了。
他扶着黎清峄,忽然想起昨天应翩翩笑着给自己讲他和黎清峄认出彼此的经过,虽然应翩翩没说,但池簌能看出来,他眼里都是高兴。
应翩翩父母早逝,还是那种令人遗憾的死法,他一定也很想见到跟父母血脉相连的亲人。
但是在原书的剧情中,应翩翩到最后都不知道自己还有着这样一位舅舅,为了保护他战死了。
在那样一本荒谬的书里,即使命运百般错过,一生中俱是遗憾痛楚,但那些爱着他的人,却从来未曾改变过。
池簌低声说道:“有时候梦境是一种预兆,或许会预言出一些以后可能发生的事情,不过既然改变了,自然就不会成真了。”
他说的隐晦,黎清峄虽然不知道具体是怎么回事,但是隐约明白了池簌的意思。
他握紧拳,平复自己的情绪,慢慢将池簌的手臂放开,转头看着黎慎韫,有一种异常冷静残酷的语调说道:“所以,他得死。”
此时黎清峄完全不去想什么大局,什么利益了,他是绝对不可能再和黎慎韫合作半分的。想起之前他竟然还和这个人书信来往,黎清峄简直恨不得回手重重扇自己两个耳光。
池簌原本也是这样打算的,闻言缓缓颔首。
见黎清峄要拔剑,池簌拦住了他,说道:“您让我来吧。”
黎慎韫方才被打的不轻,一时倒在地上,抱着头说不出话,直到此时勉强听清了他们两人的对话,才忍不住猛然抬起头来。
他嘶声说道:“你们都疯了吗,竟然要把根本就没有发生的梦境当真?!我都被关在这里了,还能做什么?皇上刚刚登基,眼看就要大赦天下,他没有下旨,你们就敢违抗圣旨杀了我,就不怕群臣声讨,皇上降罪吗?!”
池簌道:“那又如何?”
语气很淡的四个字,却让黎慎韫顿时语塞。
池簌有说这句话的本钱。
他倒在地上爬不起身,眼看着池簌的靴子一步一步地踩过地面,向着自己接近,心中生出浓重的寒意。
池簌衣摆上绣着的麒麟花纹随着步履而翻动,好像复活过来的凶兽一样,面目狰狞,几欲噬人。
走到黎慎韫的面前,池簌半蹲下来,轻声叹息道:“害怕了吗?”
他弯下腰来,慢慢抓住黎慎韫的一只手腕,轻声说道:“你刚才是不是说的十分痛快?那你知不知道,我每当听见你的声音,看到你的脸,想到他遭受的那些事,就恨不得将你碎尸万段……”
池簌唇角牵动,竟露出了一点笑意:“黎慎韫,你本来应有尽有,却落到如今这步田地,你后悔吗?”
黎慎韫咬牙冷笑,正要说话,忽然间双眼陡然瞪大,“啊”地一声发出惨叫€€€€是池簌抓着他的手腕,慢慢地拧动了他的胳膊。
这轻描淡写的动作如同在拧一块破布,随着掌心的内力发出,黎慎韫那一条胳膊上的骨骼顿时如同风化酥软的枯枝一样,被拧成了碎片。
这种感觉也与凌迟处死没什么两样了,不,凌迟好歹能剩下一副完整的骨架,但池簌的手段要更加狠毒。
黎慎韫疯狂地惨叫着,大声冲着黎清峄说道:“啊€€€€你就这样看着吗?你不是一直想要我手上的那些东西,我、我给你,我全都给你,你让他放过我好不好?!啊!!!我根本就没做那些事……我、我是你的侄子,你们放过我……放过我吧!!你€€€€”
他说到这里,求饶的话忽然间顿住,因为黎慎韫发现黎清峄此时看着他的眼神里好像根本没有任何人类的情绪。
他的双瞳中就像燃着两团鬼火,那恨意仿佛要从火焰中喷薄而出,将自己的血肉都烧化。
池簌丝毫不受黎慎韫惨叫和挣扎的影响,他甚至不需要点住对方的穴道,便已经又握住了黎慎韫的另一条腿,如法炮制,将他的骨头全部扭碎。
池簌作为七合教教主的狠辣与绝情,直到此时才真正地显现出来。
他先是从黎慎韫的四肢开始,然后再到中间的胸背骨骼,最后黎慎韫全身的骨头都已经粉碎了,他人还奄奄一息的剩下一口气,只是躺在地上不断抽搐。
池簌静静地看了他一会,才按住了他的天灵盖,轻描淡写地说道:“下地狱去吧。”
他的掌心吐出内力,黎慎韫的皇帝之梦彻底断绝,在无比的痛苦中结束了自己罪恶的生命。
池簌这才慢慢站起身来,身上干干净净,一尘不染,地面上黎慎韫的尸体早已经不成人形。
黎清峄并没有阻拦池簌,他只是在一开始的时候上去一脚,干脆利落地踩断了对方的子孙根。
两人这般虐杀了天牢中的囚犯,原本是犯了大忌,而且其实对目前的他们来说,或许留着黎慎韫更加有用,但是两人都没有去权衡这些。
他们在默契中达成了共识€€€€做出伤害应翩翩的事情,有威胁到应翩翩的可能,是没有任何转圜余地的,有多大的价值也得死。
黎清峄踹了黎慎韫的尸体一脚,发现他整个人已经成了一滩烂泥,此时,他也慢慢地从刚才的情绪中解脱了出来,看到池簌出手这样很辣,又不禁想起他在梦境中将应翩翩救走的事情。
相似的合作场景,同样的人,不同的人生。
经过这一遭,虽然两人之间没有更多的交流,但也不免因为这份默契对对方生出了几分满意之情,之前的那种抵触感降低了很多。
黎清峄对池簌说道:“池教主请先走吧。”
池簌道:“我处理一下尸体,免得给阿€€带来什么麻烦。”
黎清峄道:“后续交给我就可以了,此事必不会有隐患,皇上也不会多说什么,你放心离开便是。”
他说完之后顿了一顿,又道:“今天在这里发生的事和我刚才的表现……你不要跟阿€€提。”
应翩翩那样的性格,这些事情他自己不会说出来博取同情,也不会希望别人知道后,以同情怜悯的眼光去看他。
池簌点了点头说道:“我明白。”
他微微唏嘘,又仿佛自语一般地说:“这些事情都过去了,以后便都是新生。”
黎清峄忍不住又看了池簌一眼。
方才梦境中那个苍白死寂的年轻人,已经很难和他面前这位七合教教主相重叠。
虽然池簌刚才在虐杀黎慎韫的时候,也表现的非常残忍冷酷,但是他是愤怒的、心痛的,比起梦境中那个人,他有了人的血肉与情绪。
是因为在这个世界上有了牵挂的人,才会如此吗?
以后自己也会这样,用尽全力的去守护想守护的人,生命的意义不止于复仇和毁灭。
黎清峄深深地闭了闭眼睛。
*
做完这件事之后,池簌直接回到了应家。
现在他也是有名分的人,再也不用像以前那般一把辛酸泪,连侍寝都要偷偷摸摸翻窗户,完全有资格从大门堂堂正正地进去了。
可是这回还没到门外,池簌便瞧见了好几拨人登门拜谒,有人仿佛是没见到应翩翩或者应定斌,所以已经走了,也有的人大概是为了显示诚心,还在执着等待。
池簌想了想,直接从后墙跳了进去。
他先去了应翩翩的房中,没有找到人,又出来问下人,听说应翩翩正在院子里面看书。
池簌便一路寻去,在一处花藤下的座椅中看见了他,发现对方已经拿着书靠在椅背上睡着了。
看到应翩翩熟睡时恬静的脸,美好的让人不忍有半点亵渎,再想起梦中那个被百般折辱的人,池簌就是一阵心疼。
他脱下自己的外衣,轻轻走过去,刚要给应翩翩盖上,冷不防对方一下子睁开眼睛,双手做爪状举在脸侧,一副张牙舞爪的样子吓唬他:“嘿,姨娘!”
池簌一顿。
阳光下应翩翩的笑脸显得鲜活而狡黠,得意道:“这次可是吓了你一跳吧?”
池簌手里还拿着外衣,陡然一下子弯下身去,将应翩翩深深吻住,一直吻得他喘不过气来才肯放手。
池簌摸了摸应翩翩的头发,低声说:“是啊,你这坏蛋,可把我给吓死了。”
应翩翩撑着池簌的胸口把他稍稍推开一点,上下打量,发现他的情绪有些低落,这次被叫了“姨娘”居然都没有奋起维护自己的名分。
应翩翩眼睛转了转,并没有点破,只问道:“你刚才去哪了?”
池簌轻描淡写地说:“处理了一下教中的事情,本来有点小麻烦,已经都安排好了。”
他的样子看着有点不快,但也确实不像是特别烦恼,应翩翩闻言稍稍放心,提起了别的事:“那就好。其实我也是刚从宫中回来不久,还碰见了胡臻,把那枚玉佩还给他了。”
池簌道:“放着娘小像的那一枚?”
应翩翩点了点头:“不过那幅小像被我取出来了,玉佩重新修好还了给他,不知道他会不会发现画像已经不见了。”
如果这件事没有被捅出来,应翩翩可以就当不知道画像的事,但是如今谁都知道他是善化公主的儿子,若还是把自己母亲的画像还给一个陌生的男人,也实在是不叫事,所以他只给了玉佩。
其实胡臻跟应翩翩身边的人关系都很近,他暗暗喜欢了善化公主多年,又是太后的亲哥哥,但因为长年身在边关,应翩翩却没怎么跟这个人打过交道。
这一次胡臻回京述职,尚未离开便赶上了这场宫变,他手上没有兵符,带着府上家丁从宫外赶来,奋勇诛杀叛军,立下大功。
黎慎礼登基之后,下令将胡臻留在了京城为官,应翩翩入宫的时候,正好碰见了他在大正殿前操练侍卫,便趁着这个机会把玉佩还了。
当时胡臻什么也没说,只是淡淡点头道谢,对应翩翩的态度也依旧是之前在太后宫外碰见他时一样,不远不近,不冷不热,丝毫没有受到他身份变化的影响,将玉佩收进了怀里。
两人这次交接,颇有种“一切尽在不言中”的意味,应翩翩面圣之后出来,胡臻已经不在那里,他也就走了。
不过他眼下要跟池簌说的却不是这件事。
应翩翩问道:“你知道黎慎礼又召我去做什么吗?”
池簌心道,这个皇帝看起来心眼也不少,他要是敢跟他的死哥哥有一样的心思,那干脆现在就弄死算了。
他面上不显,只说道:“看你的心情,似乎还好。应该是好事情?”
应翩翩懒洋洋地说:“当然,他说要封我的爵位,我自然心情不错。加官进爵,飞黄腾达,谁不喜欢?”
他抬手捏着池簌的下巴晃了晃,笑道:“以后我是侯爷,你就是侯夫人,怎么样,爱妻,难道你不高兴吗?你可是诰命夫人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