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应翩翩/美人得天下 第191章

他的最后一句话倒是还知道兜一兜,不要把皇上扯进去。

兵部侍郎贺潭也道:“正是如此,西戎步步蚕食,长此以往下去,就算他们一时未能攻入,国家也要危殆了。我等身为臣子,举身报国,无可推脱,只是如今有此心而身不由己,实在令人气闷。”

他瞧应翩翩一直微笑着不怎么接口,便道:“下官倒是羡慕侯爷能够前往雍州,一展抱负了。”

应翩翩摇了摇头,叹息道:“那里我早就已经去过了。”

“祥平三年,我随父母在长雄关,亲眼看见西戎攻入,生灵涂炭。”他说道,“众位可亲眼见过西戎的坚壁清野政策?”

坚壁清野政策其实就是屠城,只要是汉人,不分男女老少全部杀光,西戎的铁蹄过处,说一句“人间地狱”亦不为过。

贺潭身为兵部侍郎,自然对此有所了解,但却未曾亲见,闻言一怔,摇了摇头。

应翩翩的语气是很平静的,只是天边一抹韶光恰透过窗子映在他的面上,将他唇边的笑意模糊出了几许似嘲似叹的怅惋。

“那时长雄关破,我父亲率军抗敌,我则随同母亲逃难,虽然年幼,但已记事。当时百姓们蜂拥而逃,丰野、越西一代几乎都成了死城,西羌军队从后追击,如驱猪狗,成年男子见之则斩,女子和相貌美丽的少年甚至会被蹂躏至死,所谓遍地尸骸,流血漂杵,绝非夸大之言。”

应翩翩说:“豺狼秃鹫便在尸山之中觅食,我就踩过地上的鲜血和尸体,捡走他们身上携带的干粮……”

池簌忽地在桌下握住了他的手。

应翩翩一下停了下来。

他没再说下去,可其他的人都一时无声,仿佛全都被他生动的讲述拉入了那个炼狱般的世界中。

良久,李€€才握住了拳头,狠狠砸在桌面上,咬牙切齿地说道:“蛮夷该死!”

应翩翩说道:“确实该死,但你们可有把握打得过他们,又能够断言一旦兴战,以我国如今之兵力,当年长雄关内的旧事不会再重演?各位是英勇儿郎,驰骋沙场,不惜一死,但你们的父母家眷该当何如,手无寸铁的百姓们又该何如?”

应翩翩这话仿佛一盆冷水,浇在了这些人满腔沸腾的热血上,令他们一时哑然。

谁无父母,谁无亲人?冲动兴战,只会令百姓背上沉重的赋税,面临可怖的危机。

可他们方才慷慨激昂抒发壮志时,却未曾考虑到这些。

逞一时之气容易,但若无把握,贸然行事,或许最后需要付出代价的,远不止他们自己。

少顷,才有一人发出了一声轻轻的叹息:“国力空虚,战力失当,皆因……未得明主啊。”

这声音轻的就像一片暖阳下的飞雪,未及落地,转眼即融,但因为此时房间极静,却让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没有人会去接这样的一句话,但却也无法在此时当众站出来激烈反驳。

他们这次前来拜访应翩翩,原本是想鼓动对方发展势力,广结党派,以与朝中的另外一帮人抗衡,却没意识到,自己的意图正在被应翩翩越拉越偏。

片刻之后,却是应翩翩轻笑了一声:“苍生可悯,然大势所趋,岂我一人可阻否?以西戎如今所为,若再不思抵抗,将他们阻隔到边境之外,当年旧祸,只怕依旧会有重现的一天。”

他又说体恤百姓,又说不屈西戎,这些话看似矛盾反复,其中却意味无穷,贺潭收敛心神,应和道:“应侯此行,任重道远,还望您多多保重。”

应翩翩笑着一拱手,话至此处,酒宴也该散席,其余的人心中也都是各有思量,纷纷起身告辞。

方才那个轻声感叹“未得明主”的人走在最后,赫然正是应翩昔日的朋友孟€€。

应翩翩起身送客,便与他并肩而行,含笑道:“我实未想到今日你竟会来,亦未想到你会大发感慨。”

孟€€笑了笑,道:“连一国一朝的处境都瞬息万变,人被夹在尘沙烟云之中,又哪有那份不动如山的定力呢?就像我也没想到,你今日竟成了个善人了。”

应翩翩叹息道:“旁人若说这话也就罢了,咱们这么多年的交情,你可真不该不了解我。我确实不喜欢打仗和杀戮。”

孟€€道:“正因为我了解你,所以才会这么说,因为我知道,你更加不喜欢掣肘于人,畏缩不前。”

应翩翩微笑起来。

孟€€也笑了,问道:“若你此去的目的不能达成,你待如何?”

应翩翩道:“那也只能,以杀止杀,以战止战了。”

他虽然在笑,但笑容中带着与方才截然不同的,冷刃一样的锋芒。

除了那些别有居心,能够从中获得利益的人,没有人会喜欢看到战争。

但若当真没有更好的办法,为了彻底结束所有的战争,最好的办法也只能是斩草除根,一战到底!

孟€€怔然之间有些失神,却隐隐听见应翩翩在旁边漫声叹道:“夫天欲平治天下也,如欲平治天下,当今之世,舍我其谁也?”

他猛地转过头去,看着对方,失声说道:“你说什么?”

应翩翩笑了笑,说道:“没什么,方才看了《孟子》,随口念两句罢了。”

他在应府的门口站定脚步,拍了拍孟€€的肩膀,漫然道:“我醉欲眠,恕不远送,广绍,改日再见了。”

池簌似乎猜到了应翩翩会跟孟€€单独交谈,并未出面送客,但当孟€€一走,应翩翩回过头,发现他不知何时已经站在自己的身后了。

应翩翩捏了池簌的脸一把,说道:“我家爱妻真是贤惠噢。”

池簌微笑了一下,搂住他的肩膀,说道:“天气渐冷了,回房吧。”

应翩翩凝视着他:“你没什么要问我的吗?”

池簌不可能没听见他和孟€€之间的对话,也不可能对他今天的举动言行毫无想法。

果然,池簌轻轻一笑,轻描淡写地说道:“你有野心。”

应翩翩点了点头,慢慢地重复着池簌的话:“你说的很对,我有野心,而且一直都有。”

他的目标从头到尾都没有变过,他不想卑躬屈膝,不想任人摆布,不想无能为力。

他忍受不了软弱平庸的人生,只能在惶惶不安,摇尾乞怜中,等待着自己日复一日的老去。

哪怕是早已经了解到了自己所生存的世界有多么丑陋与污浊,一次次地被背叛,被玩弄,被击倒在尘埃里,被毫不留情地践踏尊严与骄傲,被夺去一切,被折磨的遍体鳞伤……

他也没有改变这种在很多人看来甚至十分天真和幼稚的想法。

他不信命,才有了今天。

所以€€€€

如果这世上真有命运,那么只能被抓在他自己的手心!

否则,情愿死去。

应翩翩缓缓说道:“我的目标始终如一。曾经,我看着那高高在上的王座,也曾想过,坐在那个位置上面,会是一种怎样的感觉?天子喜,则荣华加身,天子怒,则伏尸百万,天子爱民,泽被苍生,天子昏庸,天下动乱!”

“翻覆风云,坐拥江山,世人可望而不可即的一切,你坐上那个位置,就指掌可得了……怪不得一把椅子,人人争抢。”

这些话,平日里又如何能够轻易出口?他此时竟是毫不掩饰,池簌站在一旁,只安静地听着。

应翩翩转过身来看着他:“只是我也知道,坐上那个位置的人,不光享受了常人没有的荣耀,也代表着要担负起常人所不能担的责任。我虽不相信血脉这种东西有何要紧,但天下太平之际,若是为了一己私欲篡位夺权,掀起战乱,我虽急功近利,汲汲营营,亦不屑为之……但如今,时事如此,我又焉不能生出此心?”

不是他从一开始就盯准了那把龙椅,而是为帝可以成为他实现自己目的一条明路,如若不能,自然也有其他途径。

眼下一切已经发展到了这一步,自然要把握良机。

如此大逆不道之语,若被旁人听去,立时便是杀身之祸,池簌却连眉梢都没动一下,等应翩翩说完了,他也只是笑了笑,说道:“好。”

应翩翩回过身去,看了池簌片刻,却话锋一转,说道:“但如今你我心绪相牵,荣辱共之,这不是我一个人的决定。所以如果你想劝说我什么,我也会……”

池簌微微地笑着,伸出一根手指,轻轻在应翩翩唇上一按,阻止了他下面的话。

应翩翩低下头,看见池簌拉过自己的手,在他的掌心中写下了一个“心”字,然后,握着他的手慢慢合拢。

他轻声说道:“君心即我意。你要做什么就尽管放手一搏,我€€€€为你打天下。”

应翩翩道:“你……值得吗?”

池簌毫不犹豫:“当然,因为我也在做我想做的事。”

“从当初死而复生,睁眼一见,我就知道,一切都已经不一样了。”

池簌看着应翩翩,朗朗笑了起来:“我这一生,只为爱你。”

第142章 扶摇力垂天

只是“天下”二字说来容易, 要想当真走到那个位置上,却不知要经历多少坎坷煎熬,绝非一蹴而就。

否则便如如今的黎慎礼, 即便一时侥幸,也是焦头烂额, 处处掣肘,难以服众。

这一点, 应翩翩的心里早有准备, 他有耐心, 也等得起, 他要的不仅是皇位, 还是要堂堂正正,光明正大地坐上那个位置,让所有的人都说不出半个“不”字。

他相信那一天迟早会来, 不过如今的关键, 还在于来自西戎的威胁,把这件事解决好,是他证明自己的能力的第一步。

那些人来到应家试探应翩翩态度这一步,实际上是他们最大的失算。

他们原本只是对目前的形势有所不满,想找到一个可以出头的人, 但没想到, 应翩翩也是个不按常理出牌的主。

譬如黎清峄的父亲、上一任的将乐王, 遇上了这样的事情,往往是噤若寒蝉, 半点也不敢多说, 别人反倒纠缠不休, 希望能够说动他, 利用他的身份来做一些文章。

但应翩翩却不同,别人试探一句“应侯可有雄心”,他直接便能拉着你的手说“兄台请来与我共谋大事”,反倒将人稀里糊涂地便绑上了贼船。

当该说的话,该做的姿态都已经表明之后,应翩翩在这一阶段所释放的信号也已经足够,后面再来的客人,他便统统闭门不见了。

到了应该启程时,为了避免麻烦,应翩翩特意提前了一天连夜出发,出门相送的只有应定斌。

夜露寒凉,虽然应翩翩已经穿的不少,但应定斌还是忍不住将他斗篷的带子紧了又紧,心中感慨万千。

这段日子以来,他成了京城里人人称羡的对象。

就像是应翩翩很小的时候就曾经期盼的那样,曾经因为应定斌对养子百般宠爱而嘲笑他的人,现在心里都无不艳羡。

他们都是当面笑脸,背后议论,纷纷觉得怪不得这太监历经四朝而不倒,还是他有眼光,养了这么一个身份贵重,又有本事的孩子出来,晚年无忧了。

可对于应定斌来说,比起看着应翩翩现在这样独当一面,他倒是更加希望孩子不要长大,或许这样,就不用出去自己面对外面的风雨,承担那么多的责任。

应翩翩道:“爹,你自己在家好好保重,我到了就给你写信。冬天我要是还没回来,你多穿点衣裳。”

应定斌点了点头,听到“写信”二字,陡然想起之前傅家截留两人信件的事情。幸好这一次在应翩翩身边的不是傅寒青而是池簌,他也能够放心很多了。

想到这里,应定斌不禁看了池簌一眼。

池簌仿佛明白了他的想法,走上前来,冲着应定斌郑重行礼,说道:“您放心,我以我的性命保证,一定会倾尽全力,将阿€€保护好。”

应定斌拍了拍池簌的肩膀,说道:“就有劳你了。”

他说完之后,又将一枚玉€€递到应翩翩的手中,说道:“爹爹老了,能帮你的也越来越少,唯一可以做的,只有不阻了你的前程,让你一展抱负。这样东西,你拿好,到了时候,会有人来找你的。”

他将应翩翩的手连同那枚玉€€握住,道:“孩子,去吧!”

应翩翩当时没来得及看,上了马之后,才借着月光举起那枚玉€€,看清它的样子,神色微微一震。

池簌道:“阿€€?”

应翩翩握着那枚玉€€,低声道:“竟然是它。”

原书中提到应定斌最后为了给他报仇而造反,就动用了自己培养的情报组织。这是他在明面上经营西厂的时候,暗中挑选忠心的人才进行栽培所一手成立的。

应翩翩看到那段回忆的时候还曾经想过,这个组织能有如此规模,不可能是一两日之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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