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涵见状有趣,正这么想着,便察觉到一道来自姬倾城的目光,他下意识地……两腿一紧。
谢涵:“……”
梁夫人强行拉郎配,撑额笑道:“你们来的正好,我乏了,便由你们做个小东道,带涵随处逛逛,现在花儿开得正好呢。”
“遵命。”姬倾城巧笑应下。
行走在上等苍石铺就的曲折小径,两旁栽着珍花异木,其后奇石罗列,时值阳春三月,此时满园姹紫嫣红,春风夹着花草香送入人鼻中,让人禁不住迷醉其中。
姬倾城不时解说着此处花木,各家经典信手拈来,似乎样样都有典故,饶是谢涵亦为她的博闻强识而惊叹,但早有警惕的他,亦知对方在试探他的理念观点,借而对他进行更精细的评估。
被另一个人完全看在眼里,并层层剖析,这是一件很可怕的事,谢涵故意东拉西扯模糊对方耳目。
所幸,还有姬元那真诚好听的声音不时穿插进来,才不致让一路全然上演攻心之计。
“梁国爱鸡,认为鸡是五德之禽:头上有冠,是文德;足后有距能斗,是武德;敌前敢拼,是勇德;有食物招呼同类,是仁德;守夜不失时,天明报晓,是信德。”姬倾城指着凉亭边一只大公鸡造型的巨石塑像道。
谢涵莞尔,“没想到其中竟有这么多道理。”
姬倾城轻快道:“这么多优点里,我最爱它的仁德。这世上禽兽都爱独食,像它这样的,真是太少了。”说着,老气横秋地一叹,“人要是也学学它,就天下太平咯。”
她这故作成熟的样子,不让人觉得古怪,反而可爱,但谢涵不敢掉以轻心,笑道:“表妹莫灰心,人之所以与禽兽不同,是在其可教化。”
“怎么教化?”姬倾城像个好奇宝宝,清澈的大眼睛滴溜溜地看过来。
谢涵暗道一声又来,正琢磨着怎么回答,一旁姬元笑着出声道:“妹妹,只要教化他们博爱众生就可以了。”
谢涵趁机话题东引,“博爱众生?”
被他注视着,姬元脸又红起来,却很认真地点点头,“要拿出赖以生存的食物,不是真爱,怎么能达到?所以要教化世人去爱。如果每个人都能像爱自己一样地爱父母,这天下就不会有不孝的人;如果每个人都能像爱自己一样爱国家,这天下就不会有不忠的人;如果每个人能像爱自己一样爱他人,便不会舍不得自己的食物了。”
谢涵竟不知他这位表哥一直抱着这样的政治理想,一时做不得声,只木然地曼附道:“兼相爱,交相利。”
姬元眼睛一亮,如见知音,“涵弟也这么觉得?”
谢涵:“……”
“哥,人怎么可能会像爱自己一样地爱他人呢?”姬倾城冲姬元打眼色。
可惜,媚眼宛如抛与瞎子看,姬元怜爱地看着姬倾城,认真道:“妹妹,这就回到你教化的问题上了。上古之人,袒胸露乳、衣不蔽体,到现在知廉耻知孝悌,这全是教化的功劳,这说明观念是可以改变的。你现在觉得袒胸露乳有多么不可思议,以后的人也许就会觉得自私自利有多么不可思议了。不要觉得不可能,现在那么多习以为常的事,在很久以前都是被视为不可能的。”
姬倾城:“……”
谢涵想笑,他觉得自己怎么有些喜欢这位表哥了呢?
姬倾城面有菜色,此时忽有一阵悦耳琴音飘来,她一扯姬元衣袖,制止对方讲下去,“哥,你听,是三姐姐的琴音。”
姬元面上一阵犹豫,却又很快敛下来,对身侧谢涵低声道:“涵弟觉得是这样吗?”
好嘛,话题又绕回来了。
顶着对方真诚期盼的眼神,谢涵陡觉压力巨大。
姬倾城一拉姬元衣袖,“哥,三姐姐最喜欢听你品琴了,我们快走罢,有什么话等会儿也可以说啊。”
姬元摸摸她脑袋,宠溺道:“你先走,哥哥和涵弟马上就来。”
姬倾城:“……”她撅撅嘴,暗恼自己没开个好头,自知阻不了姬元的话闸,只得也一并听谢涵怎么说了。
谢涵斟酌几息,道:“表哥一直在说这是一件可以达成的事,却没说怎么去达成,怎么去教化。”
姬元温和地笑笑,张口却很霸气,“‘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齐公好紫衣,时人皆仿之’,说明上行下效,一个好的引导是多么重要。只要我们努力去兼爱,他们自然会模仿,这是第一。其次,设学办学,从小就教育孩子兼爱,这个想法就会在他们脑海内根深蒂固……当然……”
他仰头看天,悠悠叹一口气,“我知道,这是一件需要几世几年来完成的事。”
叹完,他低头,眸光灼灼,看向谢涵,“涵弟有没有意愿同孤一起完成这个理想,梁齐先行,其余诸国自会效仿。”
谢涵终于知道这位表哥为何非要拉着他说了,原来是想把他这个齐国储君先洗脑了,好等将来继位以后和他一起搞事。
但对方的眼睛此时很亮很亮,像天边的太阳,对着这双眼睛,比对着虚伪狡诈的沈澜之,多情无情的姬朝阳,心思莫测的姬倾城,都要难以说出欺骗敷衍的话。
此时,三人绕过一片假山,渺渺琴音已近在耳边,前边一条三丈宽的涓涓细流,将整座精致富丽的花园一分为二,溪间每十丈隔着几排石块,恰可供人踏步走到对面,匠心独具。
溪流对面绿草茵茵,错落着几处亭台石案,此时一处石案前支着琴架,正有一妙龄女子抚琴,她旁边青年吹箫相和,两旁还各有一青年男子席地坐于溪畔倾听。
谢涵没有回答姬元,而是笑问道:“好曲,那是梁三公主?”
但这已是再明显不过地转移话题,姬元眼神一黯,点头道:“是三妹。”
“三姐姐看到我们了,哥,我们快过去罢。”姬倾城本是对姬元之话相当郁闷,但见自家哥哥这般伤心,又嗔了谢涵一眼。
谢涵无辜地摸摸鼻子。姬元勉强笑笑。三人前后踏上石块过去。
对面除了专注抚琴的梁三公主姬皓月,其余三人皆尽看了过来——吹箫相和的是沈澜之,两边听着的是谢浇、姬高。
第15章
当三人跨过溪流时,正好一曲终了。
姬高率先起身走过来,脸上挂着和煦得体的笑容,“二弟、七妹、齐殿下。”
谢浇也跑过来,虽然生在齐国这种礼乐大国,但他生来五音不全,最不耐烦听这些吹拉弹唱的,要是有妞儿摆臀弄腰的还好些,这种纯粹只有铮铮铮声音的简直就像谋杀他了。
所以现在,谢涵分外不解对方哪来的好性坐着听的。他下意识把目光投向刚弹完琴,缓缓灭香净手的姬皓月。
这定睛一看,险些移不开眼。
桃花树下的少女,气质沉静如画,动作行云流水,有种别于俗世的出尘之意,就像诗书中走出来的人物一般,直把枝头灼灼都衬得媚俗轻浮了。
你看她时,首先注意到的只能是她的气质。慢一拍,才缓缓看清她的相貌——二八年华,雪肤秀发,身姿窈窕,五官素净,确是一个美人,但——
称不得是绝色,没有其妹姬倾城的清丽,也没有乃姐姬朝阳的美艳,吸引人的是她的气质,这种类型的美女,当不是使谢浇坐下聆听的原因。
“三弟终于换好衣服了。”没等谢涵想出个所以然来,谢浇已紧跟着姬高嘲讽一句,边说边对桃树下宛如一对璧人的姬皓月和沈澜之抬了抬下颌,目光间满是幸灾乐祸。
谢涵:“……”他沉默了下,便给对方介绍起身后的姬倾城和姬元,“大哥,这是元表哥和倾城表妹。”
“浇弟。”姬元温和道。
“浇表哥。”姬倾城脆生生道。
此时,姬皓月洗手毕,慢走过来,见礼道:“齐殿下,二哥,七妹。”沈澜之亦如护花使者般尾随其后,“齐殿下,太子殿下,七公主。”
两方人互相见礼毕,姬高笑道:“皓月新谱了一首曲子,澜之一听说,便要同我一起进宫来听。”他语气里不乏得意,瞥谢涵一眼,曼似顽笑般,“可见昨天和齐殿下在鸣玉坊没听满意呢。”
沈澜之脸上笑容浅浅,眸光却深深,缱绻落在一步开外的姬皓月乌黑秀发上,“她们弹的,和公主弹的,怎会一样?”
语气很是温柔,姬皓月背对他的恬静面庞染上可疑的胭脂色,微垂头。
谢浇却不买账,嗤一声,“我看不像,是昨天沈家主和三弟聊得太起劲太高兴,才没空听那些曲儿的罢。”
他话是对沈澜之说的,目光却一直对姬元和姬倾城斜,深怕二人听不懂他的暗示。
谢涵挑了挑眉——显然,姬高是因昨晚之故,在向他宣示沈澜之是站他这边的,顺便挑拨他和他姑母的关系;而他大哥嘛,则是“终于发现”沈澜之和姬皓月未婚夫妇的关系,以他与沈澜之的交往来攻诘他。
有趣。
他并不接话,还想听听他大哥要说出什么有趣的话来。
姬倾城已抿嘴一笑,上前一步替他开口,“浇表哥有所不知,我这未来三姐夫啊,天生的好口才,和谁都能一见如故再见交心哩,让人不服不行。”
“七妹对澜之倒是了解得很。”姬高插话进来,笑里藏刀,“不知哪里打听的话。”
一个待字闺中的公主打听准姐夫,这话委实难听,这么攻击幼妹,也实在没品格。姬倾城蹙了蹙眉,谢涵来而有往,解围道:“何须打听?沈家主长袖善舞之名,孤在扶突亦有耳闻,何况表妹就在会阳呢,只要不捂上耳朵遮住眼睛,怎么都会晓得的罢。”
谢浇见缝插针,吊起眉梢,“是么?我怎么没听过?我看是三弟对沈家主格外关注罢。”他再次目示姬倾城,还冲人努了努嘴。
姬倾城:“……”她忽然笑了,笑靥如花,直把正面看她的谢浇晃花了眼,迷得晕七倒八的,她才盈盈笑道:“浇表哥啊,听说你的府邸在扶突明德街上,不知道表哥晓不晓得明德街尾的店铺是什么?”
谢浇还沉浸在对方清秀绝伦的美色中,下意识就点头。
“那是什么?”待姬倾城好听的声音传入耳中,他这才反应回来自己哪里晓得,古铜色的脸一红,但不愿在对方面前丢人,脖子一梗,理所当然道:“表妹,你没来过扶突,不知道明德街上有多少多的府宅店铺,没人记得全。”
姬倾城却一摊手,用一种“我早知道你会这么说”的口气道:“那浇表哥就是不知道了,浇表哥人在扶突,连扶突的事都不晓得,如今不晓得会阳的沈家主,不是很正常么?”
沈澜之无奈一笑,“七公主真是太高看沈某了,不过同僚给的区区几分薄名罢了。”
这时,谢涵忽觉袖口一动,便有一只小手钻了进来,是姬倾城的手。
他顿了一下,那柔弱无骨的小手便捉住了他的手,在掌心飞快地落了一个字,又退出去。两人挨得近,广袖贴广袖,动作又快又隐秘,是故谁也没注意到二人间的小动作。
谢涵侧头看她,她明媚一笑,如清水芙蓉,如两岸榆花。
连着还残留着些许痒意和柔软的掌心,他只能长长叹一口气——唉——他这位表妹真是太厉害了,如果不是晓得那本书和今天偷听的话,他都要动心了。
果不其然,谢浇立刻把矛头对准谢涵,吊起眉梢,“那三弟既然知道沈家主美名,一定也知道明德街尾最后一家店铺咯?”
刚刚掌心一笔一划是个“衣”字,谢涵淡然点头道:“回国后,大哥可去看看那儿是不是家成衣店。”
全然没料到对方能一口说出,谢浇脸色变得难看无比,这时姬高出来打圆场,“齐殿下未免记性太好了些。我二十年长在会阳,到现在也还不知道会阳所有店面哩。这儿除了公子浇,就只有齐殿下在扶突待过了,齐殿下该不会是随口说的罢。”
说着,他对谢涵边眨眨眼,边朝面色勃然变的谢浇示意,仿佛操心两人兄弟关系般。
谢涵看也没看他的“表演”,淡淡道:“公子高若不信孤的话,大可派人入齐,一探究竟。不如现在就使人前去?”
姬高噎了一下,不虞道:“我手下的人,何如齐殿下手下那般空闲。”
“大哥这说法可奇怪哩。”姬倾城针锋相对道:“小妹听说,治下必须留有余地,否则何以备不时之需?”
姬高冷冷道:“七妹倒是精通治下,不知二弟……”他话还未说完,一阵悠悠扬扬的琴音响起,仿佛旭日初升,仿佛林间田园,仿佛阡陌交通,仿佛早起农人……
众皆循声望去。
姬高冷凝的脸一滞,随后缓缓化作无奈又无力,“月儿……”
“嘘——”姬元在琴架一边,正襟危坐,伸出一根食指压在唇上,低声道:“大哥先别说话,孤和三妹刚刚矫正了下谱子,三妹现在要重新试曲了。”
姬高:“……”
姬倾城:“……”
谢涵:“……”有趣。
姬皓月坐在琴架后,秀目微阖,十指翩飞,美妙乐音从指尖倾泻而出,仿佛已忘却周遭一切。沈澜之亦在一边动情吹箫相和。
曲是好曲,悠然平和,很像姬元和姬皓月给人的感觉,谢涵亦凝神细品。
“有时候,我真觉得是自己在和大哥争储君之位哩。”姬倾城踮起脚尖,在谢涵耳边微嗔道,似恼似怨,有些可爱,又有些惹人怜惜。
忽然,琴声戛然而止。姬皓月侧头,对姬元道:“不对,二哥,好像还是不对。”
姬元亦皱着眉,拿过谱子,在琴上拨了几下,又放下手,“是不对,这个音有些高亢了,不合清晨宁谧的意境。”他又拨了个低音,“音一低,却又不连贯了,这里只能高不能低。”
“唉——又来了,他们两个音痴啊。”姬倾城对谢涵小声抱怨道,尾音像两根小羽毛一样挠人心尖。
这是一个天生就懂得如何最完美地利用自己优势迷惑他人的小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