蔺€€扭了扭脖子,像朽了的户枢一样,卡拉卡拉地转过来看谢涵,“那啥,你再说一遍。”
谢涵……抿了一下嘴,“孤看起来很不像个一国太子么?”
蔺€€“嗷”地一声抓起谢涵双手,“哇——我什么运道,随便喊人救命就喊来个太子。”他抬头以一种梦幻般的神色看房梁,喃喃道:“还让个太子背过我,要死了要死了,明年我一定要回老家祭祖,把这个事告诉我那死鬼老爹。”
谢涵:“……”
栾殊看之前的那匹马,再看对方通身气度,便知人身份不凡,却还没料到是这么大的来头,他目光一闪。
苏韫白亦是眼睛一亮,淡雅的表情掩不住喜悦与绸缪。
谢涵各看他们一眼,比起淫浸宫廷朝廷斗争多年的他,两人这点表情变化还逃不过他的双眼。
啊……还是一群稚嫩到不行的人啊。
他心中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有些失望,有些错杂,又有些荒唐。
却又一一敛下,转头笑着介绍起一侧的霍无恤来,“这是柳絮,因喉头受过伤,声音奇异,不便多讲话。。”
“柳姑娘。”栾殊、苏韫白异口同声对霍无恤礼貌一笑,心中自有一番计较。
倒是蔺€€想起对方男人婆一样的声音,再看那姣好容颜,一阵唏嘘。
栾殊忽然抬头对谢涵道:“齐殿下一路过来,一定看过不少竹林里的布置了罢。”
“是。”谢涵应道。
“那都是小缺的杰作。说来怕齐殿下笑话,我与小缺在会阳求学四年,学的都是兵法,只是结业在即,突逢大变,还有疑惑未解,不知可否请齐殿下替我们解惑。”
说着,栾殊起身从一边竹架上拿过一本《兵家九地》来,摊开,“兵法上把战地分成九种:散地、轻地、争地、交地、衢地、重地、圮地、围地、死地。其中死地指迅速奋战则能生存,不迅速奋战就会被消灭的地区,最为凶险,行军切记避开这种路线。但却不曾详细解释这种地区,又叫我们如何避免?”
谢涵愣了一下,他又何曾上过战场了,对这种切实的军情问题哪里知晓。正他沉吟间,蔺€€呸呸吐出嘴里偷偷塞进去的春笋,嚷道:“这个我知道我知道你问我啊!”
栾殊横他一眼,“你别捣乱。”
“我真知道。”蔺€€伸出五根指头,“我看这死地啊,分五种,第一种是是像天井一样的地形,抬头只能看到一小片天空,跑到这种地方必死无疑;第二种是易进难出的地形,跑进去出不来了;第三种是草木丛生的地方,跑进去像进一个大罗网;第四种两边都是陡峭高山的狭长谷地,这是必死之地;第五种是沼泽地,前进不了,后退不得。”
随着他侃侃而谈,室内一时寂静了,众人都目露深思。
好一会儿,谢涵站起来,对蔺€€长长一揖,“蔺兄高见,足可与征战多年的老将相媲美,孤为自己刚刚对你的轻慢致歉。”
蔺€€的傻白性格太具有欺骗性,哪怕知道对方日后会是列国闻风丧胆的大将军,哪怕看过对方的陷阱布置,他也下意识的不认为对方有多少真才实学,岂不知这世上最可敬造诣最深的就是这种专精一道的怪才。
而他也知道栾殊的想法了,对方故意让蔺€€展现他的才能,他如果是个爱才的人,就不会令对方继续这种东躲西藏的窘迫生活。
“哈?”蔺€€又偷偷塞了根春笋进嘴里,鼓囔着两颊瞪大眼睛,“你什么时候轻慢我了?你可是我救命恩人啊。”
谢涵笑了笑,看一眼窗外,“天色不早,孤尚有要事,先行告辞,改日再叙。”
他带着霍无恤踏出草庐,回忆着刚刚一番,他几乎可以确定,如果他帮二人摆平了这一道通缉令,两个人就是他囊中之物了。可是……这对吗?这、可以吗?
“齐殿下请留步。”后方传来一道清朗声线,谢涵回头,只见苏韫白正快步走来。
“苏兄?”他停步。
“齐殿下,”苏韫白走近谢涵,指尖捏了捏袖口,又抬头,“苏某精研儒学十年,一直想试验自己所学如何,故今不才向殿下毛遂自荐。”他一抱拳,又低下头。
“儒学?”谢涵禁不住微微拉高声线。《江山妩媚美人谋》中,对苏韫白的直接描写不多,只知这是个贤相,是个受宠的能臣,但霍无恤那样一个人怎么可能会宠爱一个儒生?两次变法的雍国怎么会有个儒家国相?
“怎么?殿下可是排斥儒学?”苏韫白忐忑道。
排斥?这还真有点。
但重点不是这个,而是现在这位未来雍国国相居然在向他毛遂自荐。
谢涵注视着对方有些急切的表情,终究委婉拒绝道:“叫苏兄见笑了,孤不日便要返回扶突,难以在会阳长留。”
岂知说完,苏韫白眼神更亮,“苏某愿随殿下回扶突。”
谢涵……谢涵神情微妙了一下,就算没有栾殊那么多花花肠子,要不要这么直接?
他只得也直白道:“抱歉,孤并不缺人手。”
苏韫白眼神一暗,“那……那真是叨扰了。”
等二人出了竹林后,霍无恤奇怪看他,“我看你明明就很中意那三人,那三人看起来也都有些才能,你为什么要匆匆离开,还要拒绝那个苏韫白?”
为什么?
因为他们是你一统天下的班底。
而他的任务就是帮你一统天下,不然就会死。
无法挽回任何事情、毫无意义、毫无尊严地死去!
谢涵心中忽然涌上一阵强烈的厌恨,又生生忍下,低头在他耳边轻笑道:“因为孤才不想浪费时间在除了絮儿以外的其他人身上啊。”
霍无恤:“……”
回来送走霍无恤后,谢涵还是着人去调查了蔺€€和栾殊的事。
这不是什么隐秘,不一会儿就送上来结果——半年前,蔺€€、栾殊当街杀了一个沈家旁枝子孙。具体事宜,和蔺€€所述不差。
“沈家?”谢涵捏着短报,一个旁枝子孙,他只要随便请沈澜之喝杯酒就可以烟消云散的事,可他真的要帮忙吗?
黑黝黝的夜里,躺在床上,他看着顶上挂着的玉坠,竟不知何去何从。
死,是一件很可怕的事。再也喝不到你爱喝的酒,再也不能玩你爱玩的东西,再也见不到你想见的人,再也实现不了你生平志向,你的所有都将渐渐变成一个符号,变成史书上的寥寥几字:某年某月某日,齐太子涵暴毙,齐君另立太子某某。
他才十四岁,他的人生根本没有开始,怎么可以就这么死去?他死了,他母亲、大姐、二姐、七弟,那些支持他的人又该怎么办?
可这世上却还有比死亡更可怕的事——亡国奴。令列祖列宗蒙羞,令国人野人失望,令千秋史话嘲笑,生生世世被钉在耻辱柱上,永远让人戳着脊梁骨谩骂。
如果连齐国都没有了,那他这个齐国太子又还要活着干什么?苟苟且且,畏畏缩缩,惶惶不可终日,像条狗一样地活着么?
可这又不是非此即彼的事。如果能拿他的性命换齐国绵延,那就让他一个人承担所有。
可……并不是啊。
——如果宿主死亡,程序会重新分析数据,遴选新一任宿主,最终任务还是会原样施行,关于您的所有剧情会由程序分析后,用最合理的方法补全。
言犹在耳。
看——他的性命,不值一提;就连他的存在,也可以用其他方法补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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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
第25章
谢涵呵出一口气, 心头前所未有的茫然,屋外树影幢幢,他披了件外袍起来, 推开窗户, 想看看亘古的明月,是否能替他照亮前路。然后——
一阵大眼瞪小眼。
谢涵率先移开目光,“大晚上的, 你鬼鬼祟祟在这里做什么?”
窗底下蹲着一个窄袖劲装的青年, 生得俊眼飞眉, 左手拿剑、右手耷拉, 不正是被谢涵“哄去”练左手剑的叶猛?
他皱了皱脸,“殿下,你不开心啊?”
“孤问你在这里做什么。”谢涵冷道。
“啊……这个啊……”叶猛抬头看看天, “殿下今夜睡得好早啊。”
谢涵:“……所以你就是过来说这句话的?”
叶猛忽然低头,又皱了皱脸, 支吾几声, 终于道:“今天殿下又召见杨明和王洋了, 说您想把‘抵抗女色’也加入武士训练项目里?”
“嗯。”谢涵鼻腔里发出一声轻哼。
“殿下为什么现在商量事只叫他们两个?”叶猛抿抿嘴, “是不是觉得属下现在是个废人?”
“不是。”谢涵低头看他,认真地€€他摇了摇头。
“那殿下下次可不能漏了我了。”叶猛顿时眼睛亮晶晶的。
谢涵还是看着他,“孤想你记忆出了些岔子。孤不是现在商量不叫你, 而是从来没叫过你。”
叶猛:“!!”
“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你缺了一样他们两个都有的东西。”
“什么东西?沉稳?智慧?耐心?属下都可以学的!”叶猛急急道。
谢涵伸指点了点太阳穴,“脑子。”
叶猛:“……”他心中一痛,低下头, 不让人看到他的脸,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喉头发涩道:“属下告退。”
“等等,孤和你一起走。”谢涵叫住已经要转身的人。
“是……啊诶?”他抹着脸抬头。
“孤想走走。怎么,不愿意陪孤么?”谢涵道。
“属下一个没脑子的人,殿下还要和属下一起走么?”叶猛低头看鞋尖。
谢涵奇怪道:“你只是没脑子,又不是没头,走在路上难道会吓人么?”
叶猛:“……”
寿春服侍谢涵穿好衣裳后,又准备好夜灯递到叶猛面前,小声道:“叶大人,殿下今天回来脸色很不好,躺了很久也没睡下,您陪殿下说说话罢,他就喜欢听您说话。”
“真……真的么?”叶猛看着屋内剪影,“殿下很嫌弃我的样子。”
“殿下怎么会嫌弃您呢?叶大人难道忘了,您是殿下亲自从一百个禁卫军里挑出来的,您也是殿下一手提拔到太子卫队三队长之一的。您受伤后,是殿下拦下您,也是殿下着人搜罗的左手剑谱,殿下还亲自吩咐过厨房不要煮鸡羊肉,免得叫你们的伤溃脓。”
“殿下还关心我们吃什么?”叶猛吃了一惊。
“是啊。所以您今夜务必得把殿下给逗开心了,才不辜负。”眼见着卧房里的人要出来了,寿春连忙把夜灯塞叶猛左手里。
“啊,等等……”叶猛把剑往腰间一别,接过灯,讨教道:“可我要怎么逗?”
寿春顿了一下,道:“其实叶大人您也不用刻意,按您往常一样,就已经很好笑了。”
叶猛:“……”他皱了皱鼻子,“寿春公公,我感觉你似乎在嘲笑我。”
“€€,就是这样,叶大人您保持这种稚子娇憨就可以了。”
“……”
“在说什么这么高兴?”谢涵穿好衣裳出来,倒没束发,长发垂腰,微风拂过,带起几缕鬓发亲吻他的侧脸,月光下,显得格外柔和皎洁。
叶猛忽然脱口道:“殿下干嘛要再加‘抵抗美色’的项目,我们每天看殿下难道还不够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