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自是殊无起伏地说完那么一段话, 脸色连变都不带变一下,却直如平地扔下一颗雷, 叫殿内众人面色都变了几变, 紧接着他们皆面朝齐公。
齐公……齐公面色也不好。
原来时下养士之风盛行, 阳溪君是鲁国遗贵, 手里没人,在齐国也没根基。养士遂成了他组建班底、获得声望的最快方法。
但养士是烧钱的玩意儿,他一个亡国公孙哪里比得过那些背靠大家族的人?
于是, 他就在这税收上动了脑筋,鲁姬枕头风一吹,齐公想到自己因为鲁国破灭抑郁而亡的母亲, 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过了。
以前的田部吏会看人脸色、做事干净, 现在换了耿直的豫侠,却不会这么给面子了。
被那么多大臣目光灼灼地看着, 齐公微微低头,摩挲着杯壁看着案上花纹。
此时此刻,他最应该做的是踢出阳溪君,痛骂他胆大包天,以雷霆震怒掩盖自己之前的默许,以表示自己毫不知情,否则实在无法给诸臣一个交待。
但他……做不出这种事来,他沉默着、犹豫着。
谢涵跪在地上,仰头冷眼瞧着齐公脸上的挣扎。
如果本来是不清楚这件事对方是否知道,那么现在,他可以肯定对方一定是知道的,甚至是默许的。
他怎么就可以……可以放任这种事呢?难道不知道有一就有二,有二就有三,有些口子是不能开的,阳溪君有他的不得已,其他人就没有他们的苦处了?不得已的人都不交税,国库的钱从哪来?
场面一度凝滞,没有谁率先开口。
忽然,阳溪君“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那声音极重,重得人要担心地砖会不会裂了,对方膝盖有没有摔碎。
阳溪君肥硕的身躯扑倒在地,浑身的肥肉都在颤动,“君上,我有罪,我有大罪,我被鬼迷了心窍,竟然瞒着您做出这种罪大恶极的事来。臣有负君上信任,有负国家厚待,臣有罪、臣有罪……”
他不停地磕头,一下一下撞在台阶上,原本的血印破开更大的口子,鲜血肆意,再加涕泗横流,看起来狼狈又可怜。
“你……唉——”齐公长长一叹,“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臣悔不当初啊,然大错已铸成,臣只能恳请君上重罚。”阳溪君泪眼朦胧地抬头看齐公。
齐公五指蜷了蜷,众目睽睽下,终于还是下了个判决,“半年之内,悉数归还欠款,并停职一年,闭门思过。”
“谢君上——”阳溪君俯头还未叩下,斜刺里冷不丁插入道声音,“臣怎么记得,平民逃税,当罚鞭十,再罚十年倍款;士大夫逃税,当革职削邑啊?”
阳溪君半叩下的头一僵,他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他死命抑制住目中怨毒,没让自己扭头盯发声的人,又连连叩头道:“拾家主说的是,拾家主说的是,君上仁慈,臣犯此滔天大罪,却愧不敢受、愧不敢受……”
齐公面上一闪而过的怒气,面朝下首拾夏,淡淡道:“拾家主严苛了,法理之外,尚有人情,念阳溪君为国尽忠多年,当可从轻发落……”
“确实。不如就削阳溪君一半封邑,但不必停职,其余按君上之前决意的,可使阳溪君戴罪立功,君上看如何?”坐在右席首位的国相狐源忽然出声。
齐公要出口的话被截,还是这种打着“从轻发落”的旗号但半点没有“从轻发落”意思的处决,他心中自然恼怒,可见开口的是狐源,终究抿了抿唇,“狐相所言极是,深合寡人之意。”
一锤定音,阳溪君差点一屁股瘫倒在地。
转眼就见自家舅舅被削了三分之一的封邑,谢漪差点没急红眼,急着急着,他越恨那罪魁祸首,狠狠瞪了下面谢涵一眼。
谢涵给了他个弧度完美的微笑。
这一笑就像引燃炸药的火线,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谢漪像被激怒的幼师一样跳起来,“这么隐秘的事,连君父都不知道,三哥怎么会知道的这么清楚?”
这是个好问题。
齐公连带着众臣的目光都在豫侠和谢涵之间游走。
谢涵挑了挑眉,摊手道:“人在街上走,事从路边来。”说完,他偏头看一眼斜后方人,“不如还是请田部吏大人说?”
豫侠从不斜视的双目侧了侧,又看他一眼,平板道:“正月初八清晨,我来阳溪君府收税,被门下叼奴阻拦辱骂出府,我捡了根扁担把这些叼奴一一打下,要捉拿主事人连邬。随后连邬带出更多的打手,我的扁担被打折后,退出阳溪君府,被他们派恶犬和一百来号打手追击。我逃跑途中,撞上太子,太子令卫士拿下这些打手,又告诉我不要杀了‘连邬’,不然我怕是要吃不了兜着走。说完就急匆匆地走了,要出城。
我虽想秉公执法,奈何还不想死,替我拿下打手的太子也不在了,我怕等会儿又出来更多的打手,便渎职从轻,没有杀了那个连邬,只打了他一百鞭。”
听到这里,众人皆不由抽了抽嘴角。
一百鞭?这跟要人命没什么区别罢?难怪那名家宰现在还躺在床上昏迷。
现下,他们已经清楚了全过程——耿直田部吏怒讨国税,遇到早就被养肥了胆的阳溪君家宰,然后就是一番天雷勾地火,哦不,是针尖对麦芒。田部吏虽勇武无数,却寡不敌众,败退xx街道,遇到人士更加众多的太子。
正月初八清晨,那个时候太子是要……哦,对,是要出发去梁国,必然不会久留,只来得及让卫士打一波打手,再告诫一番。
当然,这告诫是出于好心还是有心,就有待商榷了。
甚至他们想到为什么没一个人告诉阳溪君这起因是田部吏收税?
恐怕也是这位心是七窍玲珑、肠是九曲十八弯的太子殿下的手笔。
又或许这位看似言语耿直,却处处恰到好处,致阳溪君如斯境地的田吏本就是太子的人马?
不然怎么解释他那么干干净净地摘出谢涵,又那么不要命地针对阳溪君呢?
众人心中拐了无数个弯弯绕绕,面上却不动声色,但谢涵与他们斡旋多年,自然能见微知著,随后……顿觉无辜。
那天真的是巧合!
他真的是急着出发去梁国。
他也真的很爱惜豫侠这个人材才出言提醒的。
至于阳溪君为何一直不知道内情,他怎么会知道?
不过室内众人包括齐公在内,他们都不会这么想。
“太子真是好得很,一回国就替寡人揪出这么大个问题,寡人该如何赏你才好?”
齐公声音虽淡,但明眼人都听得出他动怒了。
谢涵嘴角挑开个冷诮的弧度,又飞快敛下,“何须奖赏?大将军和诸将军多年练兵操守,可曾要过什么奖赏?狐相和诸位大人日理万机、鞠躬尽瘁,可曾要过什么奖赏?儿臣虽不敏,也愿为君父分忧。”
齐公搭在案上的五指渐收成拳,“太子如此识大体,寡人心中甚慰。但你与众卿是真心实意为国尽忠,寡人何能因这是你们所愿就不奖赏呢?不如这样,寡人看这位豫侠颇有才干,当个田吏,实是屈才,不如赐与你东宫门下。”
本来就是太子的人,却从暗中转成了明面,还被撸了田吏的官职,这可真是大大的一个巴掌。君上真是越来越偏心了。
众人心中嘀咕。
大将军须贾根本看不过眼,“哈哈,君上你看这豫侠多威武雄壮啊,不上沙场真是太可惜了,老夫可物色心怡的先锋官多年。君上要不如换个人送太子,把这人匀给老臣?”
他与谢艮一样,都兼太子太傅,是谢涵儿时的武学启蒙老师,和谢涵多年关系良好,哪见得齐公这么欺负人。更何况豫侠这人很对他胃口,他一眼看出对方是个将才。
被当众拂逆,齐公脸色微沉,却笑道:“大将军真是越来越爱开玩笑了,君无戏言,岂可朝令夕改?不如寡人另外为你寻个绝佳的先锋官。”
“君无戏言?”须贾摸摸胡须,“旨意还没下,咱们不是正在讨论吗?玖上将,你说是不是?”他一偏头,看久玺桓。
久玺桓淡笑一下,“大将军有大将军的考量,这位田吏确实有顶天立地的气概;君上却有君上的想法,这位田吏生受太子救命之恩,不可不报。不如咱们问问这位田吏自己心中的想法。”
老奸巨滑的狐狸。须贾暗呸一声,目看豫侠。
齐公也朝豫侠看去,暗暗施加威压,“豫侠,你说呢?”
这其实是个很难的问题。大将军和君上,得罪了谁,在齐国都吃不了兜着走。这么看,横竖都要得罪一个人,不如投向须贾的军方系统,至少大将军向着谢涵,还有官职,哪怕是齐公,也插不进手来。
但其实可以换一个角度想,得罪了齐公,齐公会千方百计整治他,已经有一个恨他入骨的阳溪君,再加一个齐公,这日子真灰暗了。但得罪须贾,却会有谢涵帮他兜着,一般是出不了什么问题的。
众人皆看向地上豫侠,看他会做出什么选择。
却见对方蓦地一笑。
他从进来到现在,脸一直是板着的,还没多过什么表情,这一笑使他略显木讷的脸顿时鲜活,众人恍然发现对方剑眉星目,是个标准的美男子。
“神仙打架,凡人遭殃。”豫侠笑完,便是一嗤,从头上取下高五寸的獬豸冠,“獬豸者,神兽也,性忠,能辨曲直,见人相斗,则以角触邪恶无理者。故昔楚文王制冠时,将象征獬豸角的装饰制于冠上,望戴冠者像獬豸神兽一样,明辨是非、忠贞不渝。也因为这个,獬豸冠传于列国,成司法官吏的法冠。可惜这么多年过去,大家都不记得它的意义了。”
他把法冠放到地上,拱手道:“截至昨日,臣已收完去年的税,除了阳溪君那份,都已讨回拖欠税款。臣已尽完自己的职责,现在要另寻栖处了。向君上请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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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
第59章
书房内瞬间静了一下。
摆在豫侠面前的是一道两难的选择题, 在众人纷纷猜测他会作何选择,甚至假惺惺同情一番€€方此时心中不知该如何纠结时——哪想€€方两个都没选,轻飘飘摆手说“呵——你们在说什么, 我要走了, 再见。”顺便还讽刺了一把大家只知争权夺势,毫不顾及国家律法。
这些人里不只有刚刚被他怼到削邑停职的阳溪君,也有之前刚救了他一命的谢涵, 还有位高权重的久玺桓、须贾, 更有泱泱大国的一国之君齐公。
好胆。
大家面色都变得不太好, 明争暗斗归明争暗斗, 但被人这么大喇喇地提出来,脸还是会疼的。
所幸久玺桓喜怒不形于色,须贾心大得没边, 还童心未泯地冲谢涵眨眨眼——感情这不是你的人啊?
谢涵搭在膝上的右手反手一摊——真不是,我哪里说过这是我的人?
二人交流只在转瞬, 齐公回神, 却很难把话接下去, 既不能痛骂豫侠揭露事实, 也不能当他什么也没说过,还要开口挽留,否则这事传出去, 他们齐国就要成笑话了。
顿了有顷,豫侠不耐,径自站了起来。
齐公贴身内侍怀陀尖声道:“大胆, 君上还没允你起来。”
“豫某是郑国人, 辞官后便与齐国再无瓜葛,齐君于我何有哉?”豫侠凛然独立, 淡淡道。
齐公面色越发不好起来,也更难开口。其余众臣位高权重,皆是爱惜羽毛之辈,也不愿在这种场合开口,以免引火烧身,显然这个豫侠看起来木讷又一板一眼,实际上嘴却既刁又毒。
眼见着豫侠拱了拱手就要转身出去,谢涵正措辞挽留,一道沙哑和缓的声音传出,“豫大人是辞官了,可君上还未应允。”
豫侠脚步一顿。
出声的是国相狐源。
豫侠缓缓转身,长揖道:“侠在齐国三年,多谢狐相两年半的收留之恩,多谢狐相半年前的举荐之恩。”
狐源摇头一叹,“是我举荐了一个不适合的官职给你。”
“狐相日理万机,每日投奔之人不知凡几,您能记得侠,给侠一个官职,侠已不胜荣幸。侠也在相府学到了很多东西。”豫侠由衷道。
“三年,你已适应了齐国环境,现在要走,岂不可惜。你是个人才,我当初没能给你一个合适的官职,但如今君上可以。”狐源还是挽留,还偏头看齐公。
齐公在狐源的目光下点了点头,“不错,你仗义执言、执法如山,我国正需要你这样的人。”
“是么?”豫侠挑了挑嘴角,他€€狐源有感激有敬佩,€€齐公就没那么客气了,“君上,我再呼您一次君上。您说,我继续留在齐国,阳溪君会不会报复我?”
齐公……齐公卡了一下。
阳溪君立刻道:“怎么可能?我感激豫大人让我痛改前非还来不及?怎么会报复你?从今往后,你就是我姬山青最好的朋友,谁为难你,就是为难我。”
豫侠抱臂盯着阳溪君,直把€€方看不自在了,淡淡道:“讲好听话可是不要钱的。”
阳溪君险些咬碎后槽牙,他连忙出席,想伸手握住€€方,哪知豫侠一个错步就躲开了。
阳溪君……阳溪君半点不见尴尬,依旧动情道:“好兄弟,我知道我有前科,你不信我是正常,等会儿我们可以结拜为兄弟,我会大摆筵席,宣告众人,你是我姬山青的弟弟,从今往后休戚与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