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他一双眼睛望进齐公身边谢漪的眼底,别有深意道:“儿臣思忖,君父或更该教一教他人,儿臣今日进宫,便听百姓说近日有人在田野御车飞驰,踩毁良田无数。”
众人皆知谢漪酷爱五驭之术:鸣和鸾,逐水曲,过君表,舞交衢,逐禽左。犹以“逐水曲”为最,“逐水曲”要求车随曲岸疾驰而不坠水。扶突城内最曲折的水道是从逢河引流而来的突水,蜿蜿蜒蜒,九曲十八弯,以灌溉城内良田。
在水边驾车疾驰自然一个不小心就会踩毁良田。只因这是君上最宠爱的四公子漪,也因鲁姬夫人每每赔偿周全,众人才嘴上没说什么。
而谢漪也被勒令不许御车飞驰,莫非又故态萌发了?
众人心里嘀咕着,眼睛也不自觉地向上首谢漪高高扬起的脸上瞟去。
谢漪顿时脸色涨得通红,怒而站起,“三哥休要胡言乱语,我虽过去年幼不懂事犯了些过错,如今何曾御车飞驰过?反而是三哥你公然命人鞭打舅舅家宰,全然不顾勋爵脸面,不顾舅舅为我国立下的汗马功劳!”
鞭打阳溪君家宰?
这么一说,谢涵就记起来了,阳溪君家宰叫什么来着,似乎是叫连邬,“邬”音同“五”……所以这就是自家姐夫比划的意思?
谢涵抽了抽嘴角,还未开口,右侧席上已有一人冷冷一笑,“是啊,阳溪君是何等了不起的人物,独自一人就为齐国立下无数汗马功劳,代表了我等齐国勋爵脸面,就算他门下一小小家宰做错了任何事,以太子您储君的身份也万万是不能动的。”
出声的是上廉君谢艮,如今公室的最年长而德高者,齐武公胞弟,齐公谢皋叔父,当年亦是一力支持谢皋继位,如今备受齐公尊敬,门下食客一千,在齐国内有举足轻重的地位,同时也是谢涵的启蒙老师。
一听这话,谢涵险些憋不住要笑了,暗赞叔公老当益壮,一如既往的犀利。
阳溪君姬山青哪里还坐的住,连忙站起,他生的矮胖,头大脖粗,脸如银盘,皮肤白白,活像个大型团子,看起来有些滑稽。很难想象他这样的容貌,会有一个绝代佳人的妹妹鲁姬,和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儿姬曼柔。
“上廉君真是折煞我了。我哪有什么微末功劳,全赖君上恩赐提拔,才能忝列勋爵,勉强与诸位大人共处一室。”边说,阳溪君边对室内众人憨憨一拱手,仿佛发自内心的喜悦,他笑起来是一团和气,看着就是个老好人的样子。
随后又对谢涵笑道::“以太子您的身份,漫说我门下一个小小家宰,在座诸位门下任意一人,在朝在野任意一人,只要您想,没有不可以责罚的。”
国相狐源皱了皱眉,“阳溪君慎言,太子至今,何时随意责罚过任何一个人,更没责罚过一个他人门下之人。”
“以前没有,不代表以后没有,现在不就有了么?”下军下将拾夏冷不丁道。
“好了。”齐公皱眉抬了抬手,“以后的事谁也说不准,以前的事也没人知道是不是真的,现在就说现在的事。”
阳溪君连连点头,“是啊,诸位大人,可千万别因我一件小事伤了和气。”说完,看谢涵,“太子办事,素有贤名,我知太子绝不会无缘无故使人鞭打我门下家宰,现在只是想厚颜求个理由,毕竟……”
说着,他双目含泪,“毕竟连邬虽然只是个下人,却跟了我几十年,跟我从东跑到西,又从西跑到东,为我操持家务,打理家小……现在看他躺在床上连床也下不了,我这心里难受啊……”
他声泪俱下,在场的都是老油条,虽不会为此动容,倒也想起自己府中家宰,难免有一二分同情。
谢涵从怀里掏出一方素绢,叹息道:“阳溪君与家宰的感情,真是让人感动。阳溪君莫要再哭了,孤这就给你一个解释。”
阳溪君顿了一下,上也不是,下也不是,踯躅了下最后走过去,接过素绢,“多谢太子殿下开恩。”
谢涵依然是跪着的,阳溪君虽然矮胖,只高六尺不到,但站在跪着的谢涵边上,难免有居高临下之意。
谢涵仰头对他绽开个安慰的笑,一瞬扫开这种高度差距,阳溪君心里无端打了个突,暗道他趁对方刚回国出手,对方应做不了任何准备才是。
“阳溪君客气,这有何好谢?只是这件事的话,孤自然能原原本本地讲与你听。”谢涵长长舒出一口气,庆幸道:“一开始孤还以为阳溪君是为姬小姐来的,还有几分忧虑,但是家宰的话,那就无妨了。”
曼柔?
阳溪君短而黑的眉皱了皱,又舒开——虚张声势,顾左右而言他,那就是心里没底了。
他一摆手,先堵上对方话道:“曼柔那丫头被她母亲宠坏了,总爱惹麻烦,她又做错什么事我也懒得理了,太子殿下要打要罚随意便是。只连邬一向稳重,不知道究竟犯了什么大错?”
上军上将久玺桓皱了皱眉,所谓姬小姐不就是他们玖氏的二少夫人吗?
玖少卿一看他叔父变色,连忙拐回被阳溪君重新拉到连邬身上的话题,给谢涵一个解释的梯子,“阳溪君自谦,弟妹知书达礼,哪会做错什么事,殿下怕是弄错了罢。”
连齐公也看了谢涵一眼,“不错,姬小姐寡人是见过的,最是柔善,你怎么欺负人家了?”
“儿臣…唉——都是儿臣的不是。”谢涵长长一叹,“儿臣和姬小姐也算共患难了。今日姬小姐和儿臣的马车都在大街上疾驰,险些伤了行人,儿臣马车尚可,自去扶突令尹处交了罚金,但姬小姐马车就撞毁了,儿臣便顺了姬小姐一同去扶突令尹处呢。”
说着,他又羞赧低头道:“只可惜,儿臣去得急,没带足金银,只够交自己一人的罚金,却没法替姬小姐交了,使姬小姐还留在扶突令尹处。虽儿臣立刻去玖府通知了,但难免还是觉得对不住阳溪君您。”
阳溪君……阳溪君现在的感觉就跟被嘴里塞了一千只苍蝇一样难受,他设想过很多可能,但没有一种是他女儿被关进府衙了,他几十年的老脸都被丢尽了。
最恶心的是,他还要去安慰面前这个把他女儿关进府衙、扒了他脸上一层皮,却看起来抱歉自责的人。
“关的好。”他忽然一拍手,认真道:“就是要让这不知天高地厚的丫头长长记性,如果当时我在殿下身边,一定会阻止您去玖家的,就应该让她在府衙里反思一晚,让她知道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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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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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这阳溪君倒真是好忍功, 好面上功夫。
众人心内无不感叹,事情已经很明显了,哪是谢涵没带够金银, 分明是他押着这位姬小姐去府衙的。什么共患难, 怕是被别人指责欺负女人,便也自己交罚金,以堵悠悠众口——他身为太子, 都去亲自交罚金了, 谁还能越过他去?
大家也都这么作壁上观、感叹一下, 但玖玺桓就没那么好的心情了。虽说姬曼柔是阳溪君的女儿, 但却更是他们玖家的媳妇,进了玖家的门,就是他们玖家的人。
谢涵和阳溪君怎么斗法他不管, 但不能把他们玖家的脸面踩在脚底下。
玖少卿一听谢涵讲话就觉得不好,等眼见自家叔父沉下脸色, 更是叫糟, 但很快他就没心情了, 因为峰回路转的事来了。
但听阳溪君说完大义凛然的一顿话后, 谢涵喜形于色,“那真是太好啦。因为姬小姐马车驶得太快,撞上姐姐, 使姐姐险些小产,玖家主和玖夫人震怒,不肯去接回姬小姐。孤知姬小姐绝非故意使姐姐动胎气的, 当然要再想办法, 便打算来通知阳溪君你,哪只君父急召, 未及至贵府,实在惭愧。但阳溪君你这么说,孤就放心了。”
阳溪君:“……”无端坑得女儿要蹲一天一夜大牢,他一时喉头哽住说不出话。
但他说不出话,有人却急着问话,能被谢涵口呼姐姐的,大公主谢妤已经远嫁宋国,那就只能是二公主谢娴了。
玖少卿一听什么“险些小产”、“动了胎气”,哪里还坐的住,急急站起来一叠声地问,“那公主现在怎么样?孩子现在怎么样?”
对于他玖氏的嫡长孙,玖玺桓自然也是极为看重的,但……他瞥玖少卿一眼,一扯人袖子,微声道:“如果二公主现在不好,太子还能像现在一样这么说唱俱佳?”
果不其然,谢涵回头,粲然一笑,“姐夫放心,太医花了一个时辰的功夫,终于叫姐姐转危为安了,孤临走时,她还醒了,拉着孤的手让孤千万不要追究无心之失的姬小姐。”
说着,他嘟囔一声,“孤哪是这样小气的人。”
事情进一步明朗,原来是姬曼柔冲撞了二公主,才被谢涵护姐给整治了一番,如果二公主当真那么惊险,谢涵只是送人去府衙面壁一天倒是很温柔了。玖少卿见玖玺桓松下面色,自己也松了一口气。
阳溪君随着谢涵的描述,原本被脸上肥肉挤成眯缝的双眼越睁越大、越睁越大,最后目眦欲裂、怒不可遏,“臭丫头居然这么不小心,还胆大包天冲撞了公主。”
他连忙从席上跑下来,因为起的急了,还撞翻一边铜炉,摔倒下来,连连向齐公叩头,“臣教女无方啊,臣教女无方啊,竟然让她做出这种事来,求君上降罪。”
“砰砰砰——”他一连数个响头,额头顷刻一个红印,齐公叹息一声,“何至于此,你素来繁忙,无空管教女儿也是正常。”
阳溪君听的心里一惊,无空管教,就是说他的女儿真的没教养了。
他立刻警醒:齐公是很喜欢和爱妾鲁姬肖似的自家女儿,也确实不喜欢楚楚谢涵一脉。但血浓于水,再喜欢也是别人家的女儿,再不喜欢也是自己的骨肉。
他伏在地上大气也不敢喘,“谢君上开恩,但君上、太子、公主不追究,臣却决不能姑息。臣厚颜想向君上请几个宫内姑姑好好教她规矩,素闻国夫人最会调/教人,不知可否借臣几个人管教管教这个不肖女!”
国夫人是谢娴生母,又素来肆意嚣张,有仇报仇有怨报怨,让她派人去教姬曼柔规矩,不脱下她一层皮才怪。
齐公闻言面色和缓,摇头道:“夫人统御后宫,手下哪有那么多闲人,还是让鲁姬派几个人管教管教姬小姐罢。”
阳溪君松口气,知齐公还是向着他们的,此事算已揭过,拜泣道:“谢君上恩典。”
但有一人却很不高兴,不是谢涵,也不是玖少卿,谢涵是早有所料,玖少卿只要谢娴安好也不是非要赶尽杀绝的人。
而是玖玺桓——派人教姬曼柔规矩,那就等于向他玖氏安插鲁姬的人了,虽对方未必有窥探之心,却让人不可不防。
“既然姬小姐规矩不好,二公主又在养胎,还是劳烦亲家带姬小姐回娘家学习一会儿,免得再冲撞了公主,顺便一解姬小姐思家之情。”玖玺桓慢条斯理道。
回娘家。那可真是没脸面!
但玖玺桓作为手握实权的战将,是齐国最有权势的几个人之一,他说的话,阳溪君不敢拂逆,只得连连点头,“玖将军说的是,还是玖将军考虑周全,万不能让她再冲撞公主,否则我真是万死难辞其咎啊!”
“阳溪君客气。”玖玺桓淡淡一笑。
事已至此,一开始的什么“连邬”倒也不打紧了,毕竟再是感情好,再是主持一应家务……也终究只是个下人罢了。
阳溪君心中有数,且谢涵和谢娴宽恕姬曼柔冲撞之罪,若他还非要扒着谢涵鞭打连邬的事,不只没了“情深义重”的标签,还会被说成“忘恩负义”,如今……
他抬头对上首谢漪使了个眼色,只希望他这个外甥能稍安勿躁。
但那纯属媚眼抛给瞎子看了,谢漪见殿内形势一边倒向谢涵,忽然出声道:“三哥遛了我们一个大弯子,是不是忘了一开始的事?忘却初心,这可不对罢。”
众人齐齐眉头一皱,这穷追猛打的,吃相可有些难看了。阳溪君连连拜谢,“多谢四公子体恤,太子殿下如此仁德,臣现在绝不相信他会无缘无故鞭打他人。连邬犹在昏迷,臣决定必须搞清是非曲直,绝不能错怪好人,否则怕是曼柔都会觉得我这个做爹的不讲道理。”
“阳溪君要搞清是非曲直实在是再对不过了。只是——”谢涵忽然一笑,“当事人连邬虽还在昏迷,孤岂不就在这儿,阳溪君想搞清楚的最快法子可不就是来找孤。”
阳溪君心头一跳,那种不太好的预感又来了。不应该啊——难道对方刚刚拐话题到谢娴姬曼柔身上,不是因为心虚?莫非其中还有什么内情?
“不过——”谢涵话锋一转,“孤却也并非另一当事人,了解得未必全,不如找当时动手的那人上来罢。”
不好的预感越来越浓烈,阳溪君可惜,“连邬还昏迷在床,家仆也只是远远看着,并记不住当时动手人的面目。”
“可孤记得啊。”谢涵笑了起来,“阳溪君可是糊涂了,既是孤‘指使人动的手’,难道孤会不记得?”
“三哥也说是你‘指使人动的手了’,他既是你的人,难道不会替你说话,怕他的话不可信罢?”谢漪察觉到阳溪君面色不好,自以为了解地揭露道。
“这四弟可高看为兄了,君父明察秋毫,诸大人眼似明镜,难道还分辨不出一个人说的是真话假话。”谢涵真诚道。
谢漪反驳不了,否则就是得罪人了,齐公道:“好了,你还没说,那人是谁。”
谢涵一拱手,“请君父命田部吏豫侠上场。”说完,他环顾周围一圈,“事情的发展可能和诸位大人想象得不太一样。还请诸位大人稍安勿躁,等会儿好好听听。”
不一会儿,大门被从外打开,上来一个身高九尺的硬汉,走起路来虎虎生风,一双明亮的眼睛不怒自威,一派赫赫英雄气概,场内众人俱眼前一亮。尤其是诸位武将——这分明是个做先锋官的好苗子,怎去做了收税的田部吏?
他低头拜下,声音方正、棱角分明,“臣豫侠拜见君上。”
“田部吏豫侠?”齐公上身微微前倾,目光在他身上绕了一圈,点点头,“真是一表人材。”说完,他问道:“你可知,今日命你上来,所谓何事?”
“臣知道。”
“哦?”齐公玩味一笑,“太子莫非事先知会过你?”
“何须太子知会?臣有眼有脑,自然会看会想。”豫侠理所当然道:“臣进来时,阳溪君和太子一站一跪,显然事情发生在他们二人之间,现在又叫上臣,那么事情就发生在我们三个人之间,历数我脑海记忆,这种事情只有一件。”
说完,他头一撇,“阳溪君是来为家宰找场子的罢?”
齐公为他这目中无人的不敬态度皱了皱眉,却没说什么,而是随众人一道一起看向阳溪君。
小满时节,阳溪君额头上却是有一颗豆大的汗珠滴落。
其实当谢涵说出“田部吏”三字时,他就知道事情要不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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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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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不敢, 想来太子做事自有他的理由,何须知会下臣。”阳溪君有心想阻止豫侠再说下去,但谢涵岂会让他如愿, 他笑吟吟道:“阳溪君此言差矣, 君父视你如腹心,孤又怎会要瞒你什么事呢?不过,说来孤也并不清楚豫大人为何要鞭打你门下家宰, 豫大人你说呢?”
豫侠侧头看谢涵一眼, 硬梆梆道:“阳溪君拖欠国税八载, 我来收税, 阳溪君门下家宰不止拒不认缴,反而辱骂朝廷命官——也就是我。依律,当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