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谢君父。”谢涵动了动嘴,齐公已牵着他上座。
坐下后,谢涵没有再开口说话,齐公也只保持着笑容把玩着掌中杯盏。
几息功夫后,他抬头笑道:“每天不着家,一大早上又跑哪去了,现在才回来?满头的汗。”
谢涵怎么可能会满头汗水见君这么失礼呢?
不过是五月的天,走得急了,额前渗出几点薄汗罢了。
也不过是两父子太久太久没有这样面对面好好说过话,一时尴尬无言拿出来缓和气氛罢了。
齐公从案下拿出一块汗巾,正要递给谢涵,谢涵已低头,自袖里掏出随身帕子,“何须劳烦君父,儿臣用自己的便好。”
齐公伸在谢涵胸前半臂远的手瞬间僵了,场面一时尴尬。
怀陀立刻笑着上前接过汗巾,“奴婢呀听说,农人之子,从不接父亲递给他们的棉衣,因为怕父亲冷,希望他留着自己穿。今太子不接巾之举,一样纯孝动人。只是太子关心则乱,忘了咱们君上坐拥山川。”
说着,他把那汗巾递到谢涵手边来,谢涵垂眸,倏忽笑了,“君父赐,不敢辞。”伸手接过,塞入袖中。
如此明显的抗拒,纵是连齐公的好涵养也无法维持面上笑容,他深吸了口气,方才重新挂上那种温和的、宽厚的,同时也是生疏的、客套的笑。
谢涵凝着那熟悉的笑容,终于也笑了起来,“君父唤儿臣过来,不知有何要事?”
齐公莞尔,“没有要事,就不能喊你了?太子都晓得记挂你姑母,怎么不晓得记挂寡人?”
果然。
谢涵掩在袖中的手猝然握紧,“姑母之所以为姑母,便是因为她是君父的姐姐,儿臣记挂姑母,怎不是在记挂君父呢?”
齐公哈哈笑了起来,“你还是贯会油嘴滑舌,难怪你姑母都被你哄得在寡人耳边好话连连。”
谢涵“唔”了一声,然后……没有了。
齐公做久了一国之君,很多话他开个腔,周围人便会给他顺下去,很久没有遇到“谈话对象”这么不会闻弦歌而知雅意了。
他顿了一下,瞥了谢涵几眼,见人着实没有要给他搭梯子的意思,皱了下眉,终于徐徐道:“你姑母心疼你,其实早就想同寡人来讲你的好,只是她近来烦心事太多……”
他叹口气,见谢涵只微笑看他,又自个儿继续道:“你怕是不知道吧……倾城她,你可记得她?”
“不记得了。”谢涵摇了摇头。
齐公:“……”他被几次三番噎得够呛,终于沉下脸,“太子不是号称博闻强识、娴于辞令的么?怎么,今天在寡人面前就打不出一个闷屁,连个人都不记得了?”
谢涵连忙起身绕过长案,下阶跪下,“君父恕罪,儿臣近来苦夏、不思饮食、神疲乏力,非心所愿也,实力不逮也。”
“好个苦夏。”齐公没好气,“太子一年三百六十天可真是没几天安生的。”
谢涵垂头,只道“君父恕罪”。
齐公看得心烦,撇开目光,拿起杯盏,抿了几口,才终于放下来,叹了口气,“罢了,你从小身体不好,寡人是知道的。合该早日找个知冷热的人好好照顾你了。”
谢涵依旧低着头,“长幼有序,二哥未娶,儿臣怎敢当先?”
“这无妨。”齐公摆了摆手,“嫡庶有别,你为储君,先娶一步,可稳社稷。”
说着,他像个真正的父亲那样和蔼慈爱地笑了起来,“你刚刚去会阳那趟,阿姐对你很满意,赞不绝口,想亲上加亲,再结两国之好。你不日便去梁国提亲罢。”
谢涵却忽然道:“君父和母亲商量过吗?”
齐公噎了一下,他沉下声音,“倾城身为梁国嫡公主,身份尊贵、容貌秀丽、能歌善舞、聪明贤惠,与你在梁国时也有许多共同语言,这样好的姻缘,你以为是随随便便就能有的吗?”
“儿臣以为自己的姻缘无论如何都是不能随随便便的,这与同不同母亲商量没什么关系。”谢涵淡淡道。
齐公弯起的眼角和微微上扬的唇角也拉下了,“储君大婚,乃国之大事,两国联姻,乃邦交建设,你母亲一介后宫妇人,哪知国政?”
谢涵没说什么了,只发出一声轻笑。
只一笑似乎风清月白,却又似乎轻蔑嘲讽。
齐公脸色越发不好,命令道:“你不日就前去会阳提亲。”
谢涵蓦地抬头,“君父记不记得还有二十二日就是儿臣的成童之礼?”
女子十五及笄,男子二十加冠,意味着他们已成年,可婚嫁,可以参加各项社会活动,各种言行也要符合“礼”的标准,是一个真正的独立的人。
这是以前的标准。随着昊室衰弱、诸侯争霸、战火连年,各国渐渐放低征兵下限:从二十岁降低到十五岁。
上流贵族也顺应潮流,把加冠后参政议政的规矩改成了十五成童后。
自此,成童之礼,是男子一生中仅比加冠礼低一级的大礼。
齐公这样轻慢的态度让谢涵如何不恼火。
那双星眸里那么显而易见的惊诧和怒意,齐公顿了一下,他抿了抿唇,“回来补上也是一样。”
“难道向梁七公主提亲晚一个月去不是一样吗?”谢涵反唇道。
齐公欲言又止,谢涵凝着他面容,猜梁夫人大抵同他说了些什么。
或许是姬倾城现在神思恍惚,急需安慰甚至“冲喜”?
又或许是姬倾城马上要被梁公指婚给“废物”的质子无恤,急需“解救”?
总归不是对他有利的条件就是了,谢涵冷冷一笑,径自站起身,“君父既然不反对,想必与儿臣是一样想法,那儿臣下月再去会阳不迟,如今先去准备儿子自个儿的成童礼了。”
他说完,一揖到底,扬长而去。
齐公不禁睁大眼睛,喉咙里的“站住”还没出口,人已经推门出去了。
出了书房后,谢涵长长吐出胸中一口郁气,开始思考起这件事给他带来的利弊,和处理方案上来了。
首先,如果答应了,那他就不必担心齐公对他的打压了€€€€他从不怀疑齐公对梁夫人的感情。梁夫人为了姬倾城也一定会帮助他。
但是,此姬倾城非彼姬倾城,她不够睿智,甚至自大愚蠢。这还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来年梁公身死后,手握宝藏秘密的对方就会成为一个烫手的山芋,谁接谁就成为众矢之的。
如果要这好处又不要这坏处……
可以先答应了他君父和梁夫人,再给出一些“逼不得已”的理由,拖延提亲时间,等到梁公死了,姬倾城被赵臧抓走、梁夫人被姬高一党绞杀……不就成了?
谢涵缓缓地笑了起来。
至于怎么拖,先拖个成童之礼,然后就看他母亲了。
谢涵边这么想着,边两只脚往定坤殿走去,然远远的、忽听身后传来尖细的叫唤;“太子殿下,太子殿下€€€€”
是怀陀的声音,谢涵眉头一皱。
他才不想再去听齐公“苦口婆心”一番。
往定坤殿去的脚随即朝旁边一拐,他假装什么也没听见的样子,加快速度往出宫的方向去了。
怀陀哪有谢涵的年轻与体力,追了没几步,已气喘吁吁了,眼见着谢涵径直就要出宫门了,忙遥遥喊道:“太子殿下请留步,守宫卫士请代为传言。”
两个守宫卫士面面相觑。
此时,谢涵已来到二人面前,他睨二人一眼,“孤今夜晚归,给孤留着门。”说完,扔了两片金叶子过去,“再差人传孤的卫士去狐相府。”
两个卫士扬手接住飘来的金叶子,立刻抱拳道:“是。”
等怀陀汗水打湿衣襟喘着气过来时,哪还见谢涵踪影,他气得一跺脚,眉毛倒竖:“你们两个好大的胆子,君上要见太子,你们竟敢放太子离宫,还在宫里私收贿赂!”
“哪有私收贿赂?”其中一个娃娃脸的卫士不忿道:“明明是殿下要我们去给他的卫队传话,给的报酬!”
怀陀“哈”了一声,“报酬?主子的命令你听着就是,竟然还要报酬。”
“所以咯€€€€”娃娃脸卫士一摊手,“主子的命令我只能听着。殿下要出宫,我自然只能听命放行,殿下要给赏金,我自然只能听命收下。”
“你、你你€€€€”怀陀没想到一个小小卫士竟然敢这么大胆犟嘴,气得胸口起伏,奈何无法反驳。
谢涵出了宫,就像他说的那样,往国相府去了€€€€本来没有梁夫人这一茬的话,他今天本就是打算去见狐源的。
自那日拜访狐源听他抛下“剿灭氏族”的提议后,谢涵一直不曾再来。如今倒是时候了。
还是那个小湖边,还是那个花荫下,狐源还是坐在那儿泡茶。
茶雾袅袅中,他眉眼沉静如没有波涛的海,深邃而平和。
就是这样一双眼睛,让谢涵始终不相信对方是因为一己私利、一腔仇恨做事的人。
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他破天荒没有迂回试探,没有旁敲侧击,就是那么单刀直入地问道:“狐相愿否助孤变法?”
狐源愣了一下,这可难得,他素来是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
谢涵不禁笑了,“孤觉得,一切掩饰在狐相面前都是透明的,不如直截了当。”
狐源平淡的脸上也漾开了点笑意,蜻蜓点水般,却温和如三月暖阳,扫了他身上常年萦绕的萧疏与距离感,“太子您以诚心待我,那我也以诚心报您:我愿意。”
这答案谢涵不意味,他继续道:“恕孤冒昧,孤还有一问。”
“可是问我为什么愿意?”狐源淡淡道:“我已位极人臣,搬倒氏族也不可能更进一步,反而失败会遭受灭顶之灾。”
“狐相敏锐。”谢涵承认道。
狐源放下茶壶缓缓站了起来,眺望远方,“太子殿下,你说人这一生是为了什么呢?”
说着,他指着墙外不远处的农田,“你看那些百姓,从一生出来,就每日农耕、忙忙碌碌,渐渐长大,娶妻生子,随后又继续耕着那一亩三分地。如果遇到国家征兵,他们放下锄头打仗去,也许一不小心就永远留在了战场上。侥幸未死,回来后又继续耕作,把孩子养大,继续他这一辈的生活,然后渐渐老去、死去。而我们,也一样,只是耕作的田大一点罢了。太子你说,人这一生是为了什么呢?”
谢涵没料到话题突然去了这个方向,在狐源平淡得没有起伏的话语里,他却从心内生出一阵茫然。
他定了定神,也站起来,笑道:“他们活着,为了父母可以安享晚年,为了子孙可以平安长大,还为了必要时誓死报国,更尝尽人间百种味道,难道还不够吗?”
狐源笑了,转身用一种怜爱而艳羡的眼神看了谢涵一眼,像在看什么极其值得怀念,又已经或者即将不复存在的东西€€—
“太子殿下您太年轻,等您到我这个年纪,也许就不会这么想了。”他摊开手,掌上是粗糙的纹路,“人这一生,总要做点什么,不是仅仅为了活着,而是为了活过。”
也许他是在看自己年轻的时候。
谢涵凝眉思索他的话。
狐源已重新坐了下来,“不知当初的提议,太子殿下考虑的如何。”
谢涵抿了下唇,“孤想,赶尽杀绝不利于国政稳固,还会让其他投奔者寒心。”
狐源点了点头,没有说话,把倒好的花茶推了一杯过去。
谢涵拿起杯盏,啜了一口,又放下,坦诚自己心中想法,“可以杀鸡儆猴,可以擒贼擒王。”
狐源笑了,“可。”
谢涵心头一松,也笑了——对方果然不是真有这种打算,而是为了考验他。
“明日,老朽会面见君上,不知殿下意下如何?”两人达成一致意见后,狐源对谢涵亲切客气不少。
“狐相您去便好,君父看见我,怕是要徒生波澜。”谢涵苦笑。
狐源凝着谢涵,摇头叹了口气。
叹完,他道:“殿下知不知道我为什么叹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