匠人随着他手指转头一看——那儿其他几个匠人正在淬剑,但又怕这么说谢沁听不懂,绞尽脑汁地解说,“把剑放水里泡一泡,就会又不容易断,又锋利。哎€€€€七公子€€€€”
说话间,谢沁已经拉着谢涵的手走到一边看了,只见两大缸的液体,一缸清透,一缸粘稠。
匠人把剑先放进粘稠液体里,再放入清透里。
谢沁低头嗅了嗅粘稠液体,然并卵,他撇了下嘴,又问了一遍,“这缸里是什么?”
这回匠人总算回答到他点子上了,“猪油。公子别碰,小心脏了您的手。”
“那这个呢?”谢沁又指着清透液体。
“山泉水。”匠人挠挠头,“殿下要的是寒泉水,只是这里没有。”
谢沁小眉毛一下子皱起来了,“怎么先放进猪油里再放进泉水里工件温度高的时候应该先放进冷却速度快的淬火介质让奥氏体急速过冷接近于马氏体转变区域……”
他碎碎念个不停,谢涵听不清,矮身下来问道:“怎么了?”
谢沁本来吧唧吧唧的嘴巴啪嗒一闭。
谢涵:“……”
谢沁挠挠脸,仰脸讨好对他嘿嘿一笑,拽拽他的袖子,“哥,我有个想法。”
谢涵抱臂哼了一声。
“既然这样失败了,我们换个顺序,先放进水里,再放进油里淬火好不好。”他满含期待地问。
但对方只却发出这样的疑问,“你都知道‘淬火’这个词了?”
谢沁:“……”他转了个身,屁股朝谢涵。
谢涵失笑一声,“好,就按七公子的想法办。”
“哥哥么么哒!”谢沁转回来抱住谢涵手臂。
解决完这一遭,谢沁终于心满意足地开始把他抱着的石涅投进火炉里,然后指挥人鼓风的鼓风,吹气的吹气。
只见那黑不溜秋、非柴非薪的的东西扔进火炉里,炉内的火竟然没灭,依旧熊熊地燃烧着,还似乎有比之前更大的架势,谢涵不禁睁大眼睛。
“success!这回真的是煤!”谢沁吹了个口哨,拼命伸手招人,“来人,快来人,把生铁放进来!”
周围叮叮叮打铁声音不断,没人顾及到他稚嫩的小嗓门,还是谢涵瞧着火炉里的东西,若有所思,扬声道:“来人!”
立刻有匠人围过来,谢涵一挥手,“听七公子的。”
这已不是他第一次这么说,众匠见怪不怪,听命行事,谢沁这时小大人一样,特别冷静,有条不紊地一个个下命令,“你,把生铁放进去。你们几个,等铁融了,搅拌,你们两个,继续鼓风……”
谢涵饶有兴致地抱臂看着,然而一刻钟后,还没等铁融了,石涅就烧完了。
“哎呀,快添柴啊……”鼓风的匠人嚎嚎着。
谢沁:“……”他抹一把脸看谢涵:“哥,这玩意儿还有吗?”
谢涵顿了一下,现在他也觉出些所谓石涅的妙用了€€€€可以做燃料,而且比柴薪方便携带。虽然未必比柴薪好用,但烧火的东西,谁还嫌它少了?
可他只以为是给弟弟玩的,带回来一大袋已觉得自己带的很多了。
他摸摸鼻子,摇了摇头。
谢沁顿时目光幽怨。
谢涵大手一挥,“做什么苦脸?孤即刻传令下去使人开采石涅好了。”
谢沁“虎躯”一震,被霸气的贵族特权震伤,然后萌萌哒地抱住谢涵胳膊,“哥哥最好了。”
出了冶炼房后,谢涵这才认真看谢沁,“你怎么会想到拿石涅做燃料?”
谢沁早有对策,拍拍小胸脯,“哥,我一直觉得自己是一个生来就要做大事的男人。”用黑科技造福全人类,改革社会进程的男人。
他抬头四十五度看朝阳,觉得那仿佛是自己的化身。
然而某人完全没get到他的诚心、决心、雄心,而是哈哈哈哈哈哈哈地大笑起来,末了挑眉瞥一眼他的四短身材,“男人?”
谢沁:“……”
他扭头、抬脚、啪叽往前一迈,仿佛什么也没听到地往前走。
谢涵又哈哈笑了好几下,见那小人越走越快眼见着要跑没影了,才几步追上去,“好啦,沁儿是生来就要做大事的男人,是大大的男子汉。”
谢沁:“……”
好不容易把有小情绪的弟弟哄好了,谢涵才重新回归正题。
(谢沁:口胡,本公子只是听不下去那些破廉耻的话了。)
谢沁从小就喜欢这些奇淫巧技,最爱折腾,这回也听风就是雨地不知从哪本书上看到石涅可以烧,就软磨硬泡求谢涵找,找到当然试一试了。
没想到不像之前那些东西都是没用的,这回竟然“瞎猫碰到死耗子”成功了。
这种解释,谢涵也不意外,毕竟他可是遍经被自家弟弟各种苦苦哀求带东西,又眼睁睁看着那一趟趟失败的,再问一遍不过是保险罢了,怕被谁给钻空利用了自家弟弟的爱好。
他捏捏自家弟弟犹忿忿不平的小脸蛋,“改天就给你带一车石涅好不好?”
接下来的日子里,谢涵果然发令命人寻找石涅。
但这东西,听说过的人就不多,更何况是要找到呢,一时半会儿还真弄不上来,叫谢沁看谢涵的眼神好不幽怨。
谢涵难得不自在,三五不时地往外跑。
这一日,梁国有消息传来€€€€当初,姬倾城把梁夫人的一个联络据点给他€€€€明德街尾的一家成衣店€€€€谢涵就向梁夫人传信旁敲侧击了姬倾城的情况。
现在,回信来了。
谢涵坐在自己宫外别苑里一边喝着茶,一边瞧着信。
开头不外是寒暄问候,紧接着是抱歉话语€€€€因为近来她突发有事,未及在齐公面前帮他说话。
这谢涵很理解,姬倾城都换了个魂,一举一动都和之前大不一样了,她姑母做人母亲的,能心平气和、面面俱到才怪。
然后重头戏来了,梁夫人讲起了近来一直困扰着她的事:姬倾城自从梁公那天寿宴以后,就变得很不对劲,神思恍惚,她每次询问,对方又像受惊一样胡乱搪塞。最后,她步步追踪、一一调查,终于知道原来是对方在那晚曾孤身一人去过月牙湖。
“倾城虽非绝顶聪明之辈,但却一向观察入微。我询问了她的两名贴身侍婢,得知她因为皓月和随太子先后离开,觉出些不寻常的意味,尾随跟上。后面的话,不必我提,涵儿你也能想象到了:你表妹亲眼看着亲姐姐被人奸杀,一个人躲在假山后瑟瑟发抖。
哪个未出阁的女儿家能承受这样的刺激?
倾城向无好友,涵儿如你有闲暇,姑母只求你来开导开导你表妹。
对了,之前我承诺的为你在阿弟那儿美言的事,我已去信说了,延迟许多,只愿你能体谅。”
一个字一个字看完,谢涵脸色渐渐沉下来。
什么叫“只求你来开导开导你表妹”,扶突与会阳,相距何止千里,这哪是一句“有闲暇”可以解决的
更何况非年非节,他这么千里迢迢地赶去会阳,还是因为表妹受了点刺激这种问题,能不叫别人多想吗?
他姑母简直是在赤/裸裸地请他娶姬倾城了。
如果他过去了,那就是答应下来了。
梁公呢,梁公就不拦拦吗?
他当初不是已经把梁公的意思透露给姬倾城了吗?
姬倾城难道没有告诉梁夫人?
不不不。
谢涵来回踱步,最后狠狠往前一踢脚边几柜。
他想通了:是是是,梁公要的是一个聪慧绝伦的倾城公主,好嫁给霍无恤控制雍国。但现在的姬倾城已经不是当初那个聪慧绝伦的倾城公主了,不管梁公知不知道,梁夫人一定是知道的。
姬倾城绝不是像她在信里写的那样只是“吓得”神思恍惚,完全是“吓得”没有以前的心机和手段了。
这样嫁去雍国哪能得的了好?
就像当初姬倾城说的那样:打消梁公计划的只有让他国率先求娶,让梁公迫于两国邦交妥协。
所以现在兜兜转转又到他这儿来了。
他姑母最后一句话便是在利诱!
随着他一脚踹翻几柜,室内发噼里啪啦一阵响动不绝于耳。
寿春闻声,急匆匆进来,“啊呀”一声,“殿下脚可有受伤。”
谢涵深吸一口气,摇头,“回宫。”
他得去和他母亲商量商量。
马车辚辚行驶,然才刚驶入宫门,还没进定坤殿,便传来齐公召见的消息。
谢涵心里“咯噔”一下€€€€这么巧合的时间,他有理由相信他姑母是“双管齐下”了。和送到他手上同时的,难保不会有一封送到他君父手上的信。
随着他来到齐公书房外,内侍监怀陀笑如春风地引他上阶时,这种不安与肯定更达到顶点。
怀陀是什么人?
谢涵最初见他时,他还只是个小内侍,只因为是齐武公贴身内侍印鉴的干儿子,才被高看几分,有幸被指派来服侍他。
那时,齐公还是很宝贝他唯一的嫡子的,生怕谢涵在他君父身边受委屈了,又或者冷了热了饿了不敢吱声,多次贿赂怀陀给谢涵带吃的喝的。
怀陀贯是个会看眉眼高低的,当然知道这太子皋以后是要当国君的,而齐武公已经老了,于是他不只没收贿赂,还殷勤地给谢涵带东西,又三五不时地向谢皋说起谢涵的近况,自然而然地抱上了谢皋这条大腿。
谢皋也许优柔寡断,也许贪图安逸,但有一点却是非常难得的,他十分感念他人恩情,一如他对狐源,一如现在的怀陀。
齐武公殡天后,他一继位,就大大封赏了怀陀。
后来谢皋从小的贴身内侍染了坏病,怀陀就成了他的贴身内侍,常伴君侧。
这贴身内侍的喜怒哀乐全都是系在主子一人身上的,对他人的态度也全由主子决定。就像往常齐公不喜谢涵一样,怀陀从不对谢涵表现出过一星半点亲近€€€€哪怕他曾服侍过他两年。
但如今,他却对谢涵笑得这般灿烂,“殿下可算来了,君上念您许久了。”
谢涵心越沉越低,强笑道:“不知君父传召所谓何事?”
怀陀抿嘴一笑,嗓音尖细,“殿下可真是折煞奴婢了。君上心思如高山大海,哪是奴婢能懂的?”
此时,二人已至门外,谢涵扯了扯嘴角,解下佩剑。
“太子求见。”怀陀在外轻扣门扉。
“进来。”
门被从内打开,齐公与几天前无甚变化,依旧是俊秀斯文、儒雅端方的,此时正含笑望着走进来的谢涵。
“儿臣拜见君父。”谢涵正要跪下,齐公已下来握住他的手,“不必多礼,怀陀赐坐。”
谢涵愣了一下,手掌外宽厚干燥的触感,既陌生又熟悉,他一瞬恍惚,只是这又越发印证了他的猜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