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性情其实不适合统领大军,但事发突然,燕军又明显不简单,老朽也一时找不到更好的人了。
但现在有殿下你在就不一样了,徐芬有才,殿下一德,一张一弛,恰好是统兵之道。只是……”
“只是什么?”谢涵原本心一松——一个能让虞旬父和须贾观察三年之久的人,绝非俗流,现下随着虞旬父吊起的尾音,心又高高提起。
“只是他并非一个好驾驭的人。”虞旬父道。
“这有何难?他想向阳溪君报仇,孤与阳溪君本就势成敌对,难道敌人的敌人不就是朋友吗?”谢涵理所当然道。
“他哪有那么圆滑通透?”虞旬父摇头,笑得像个怜爱自家后辈的长者,“他如果有这份见地和胸怀,就不会到处得罪人了。”
谢涵一顿,“那孤可用替他向阳溪君报仇的筹码笼络之。”
“那他就会觉得殿下是像阳溪君一样的人,不择手段、仗势欺人,他最恨这种人。”
谢涵:“……”
“而且他暗中得知扶突令尹是您的人马,已经记恨上您了。”
谢涵:“……”
“所以老朽才说,他并非一个好驾驭的人,尤其是对殿下您而言。”虞旬父做了个回顾性总结。
“那家主以为孤该如何是好?”谢涵虚心请教。
“不知道。”虞旬父又磕了一个香瓜子,眯了眯眼,“如果老朽知道,早就把他收归旗下,赐虞为氏了。”
谢涵:“……”他顿了顿道:“敢问家主第二个建议。”
“十日前,燕军奇袭,攻占齐北温留、偏历、下廉三城,六日前攻占巨€€县,五日前攻占巨€€县,四日前攻占大迎城,三日前攻占肘€€县,北境守军节节败退,一路从偏历城退到大迎城再到归来城。”
虞旬父三言两语道尽这十日战况,“归来城是我国一大军事重城,外设长城环绕,内有充足物资,城墙稳固,百姓归心,应该能坚守不短的一段时间,待殿下到达北境时,应该会与北境守军在那里汇合。这里将是殿下的主战场了。”
“届时燕军以温留为大本营,我军以归来为大本营,妙在温留与归来间隔着一个黄河下游,燕军想攻过来甚至了解归来城的情况都非常困难。而燕军人数有限,派去镇守其余三城二县的人马必定不足,殿下可以诱敌深入,暗中派人奇袭大迎城和巨€€县,包围燕军,缩小战圈,最后驱逐。”
谢涵愣了一下,“燕太子是当世人杰,恐怕难以欺瞒。涵不敢如此大胆冒进,只怕丢了归来又没拿回大迎。”
虞旬父眯眼一笑,“殿下妄自菲薄了,燕太子是当世人杰,莫非殿下就是池中之物?还怕冒进?”他又磕了一颗瓜子,笑吟吟道:“不过这只是老朽远观的一个建议,战场之上,瞬息万变,殿下亲自前去考量不迟。”
谢涵点了点头,“虞家主良谏涵必铭记在心,待至归来,必定细细观察是否能按家主计划。”
虞旬父又道:“老朽第三个建议是关于游弋喾的。”
游弋喾即是现在的北境守将,也是拾夏的心腹爱将。
“游弋喾此人,才华是有,但非常的自大傲慢,北境落得如此境况,恐怕与他的心性分不开。最忌讳的是,他对拾氏忠心耿耿,殿下到了北境,必须小心,如果可以——”虞旬父还是笑着的,蓦地对半掰断手里的一颗香瓜子,“将在外,有生杀予夺之权。”
谢涵心领神会,起身一揖到底,“谢虞家主三谏。”
此时,一万六千兵马已在扶突北城门外整装待发。那里还有他的亲兵卫队,随行太医。
芳草萋萋与踏踏马蹄中,金底的旌旗上书端正方大的一个“齐”字,两侧一左一右两面小金旗,各书“右将军谢”、“左将军徐”,旌旗随风飘扬,发出猎猎响声。
“谢”即是谢涵,“徐”即是徐芬,右尊而左卑,所以徐芬即使再不耐,也必须在炎炎夏日下等着谢涵,豆大的汗珠从他盔甲流了出来,嘀嗒坠地。
谢涵出得虞府,不及回宫,匆忙来到郊外,亲卫临时给他搭了个帐篷,他换上一身戎装,坐上战车。
时值六月,正是骄阳似火,原本众将士已经等得面有菜色、昏昏欲睡,但一见谢涵出来,立刻精神一凛——
已经有人宣布过了,这次由他们齐国太子为右将军,众人无不受到极大的鼓舞。
太子年幼?
那有什么关系,那可是太子,他们齐国第二号尊贵人物,现在要和他们一起上战场了。这说明什么,这说明这场仗是必胜的,要不然太子怎么会以身犯险呢?
太子从没打过仗?
那有什么关系,先君武公当年身为中原霸主,眼光能差?既然选定了太子,太子必须是了不得的人物。
顶着众将士炯炯有神的目光,御者勒马止停,谢涵环视众人,“孤临危受命,仓促出行,劳诸位久等。”
话到此处,他一顿,见众人没有露出丝毫不耐,扬声道:
“但虽然仓促,孤依然对这次出征充满信心,因为这里有你们——我大齐最优秀的儿郎,多少个日日夜夜的训练,现在收获功名与回报的时间到了,三十年前咱们能把燕军打得落花流水,三十年后也依然可以!”
“太子威武,右将军威武!”谢涵亲卫中人率先应和道。
随后这喊声逐渐波及整片大军——
“太子威武,右将军威武!”
“太子威武,右将军威武!”
“太子威武,右将军威武!”
等气氛炒到热烈时,谢涵抬手,沸腾的响声渐渐停下,彻底安静后,谢涵手一扬,“出发——”
先锋队的御者立刻挥鞭,当先引领,宽阔的郊外,立刻响起动地的马蹄声与轱辘辘的车轮滚动声。
就在这些声音里,一道不和谐的声音显得尤为突兀,“太子留步——”
“太子留步——”
“太子留步——”
只见长长的道上,一人打马飞驰而来,一路跑一路喊,不过转瞬已追上一半的队伍了。
第84章
“太子留步——”
谢涵回头, 皱眉,身后王洋扬声道:“来者何人,敢来阻挠平燕大军出发?”
那人在距谢涵还有二三排人的距离处遥遥勒马, 手中扬起一方素帕, 帕子随风飘荡,露出一角的“涵”字。
谢涵怔了一下——那是他当初给姬曼柔的帕子。但他本就劳众人久等,此时此刻再因块帕子走了, 这样暧昧不清的行为, 必难服众, 正想严词拒绝。
那人已道:“我家主人曾受殿下恩惠, 有帕为证,殿下应能想起我家主人身份。主人旗下旧年去燕国的商队回来了,有燕军密报想要告知太子殿下, 只我家主人是商人,此事传出后恐怕有碍日后走商, 故不便透露身份, 望殿下通融, 能私下接见。”
“燕军密报”四字一出, 无数道目光齐刷刷落在了那人身上,那人不为所动,目光清正, 只看着谢涵。
谢涵身后陈璀连忙道:“太子殿下千金之体,你说要私下接见就私下接见,谁知你们是否包藏祸心……”
谢涵手一抬, “休要多言, 他是正义之士,孤信他, 且即便有危险,为了这密报,为了我齐军,孤也必须得去。”
说完,他转头€€徐芬道:“孤去去就来,还望左将军照看大军,稍等片刻。”
“太子要去就去,卑将稍等的时候已经不是一时半会了,再等等也无所谓。”徐芬道。
只一句话,谢涵便体会到虞旬父口中的“性情乖戾孤僻”。
但时间紧急,他只给陈璀施个眼神,就带着几个心腹亲卫换马随那人过去了。
那人带谢涵朝道路一旁密林方向骑行了半刻钟,待绕过一片蓊蓊郁郁的竹林后,果见其后一抹隐隐绰绰的白。
那抹白影转过身来,眉目如画,正是姬曼柔,见谢涵过来,却不是一贯的缓带轻衫,而是甲胄加身,她愣了一瞬,随后一笑,前趋几步,盈盈拜下,“贱妾见过太子殿下。”
谢涵下马,一手扶着腰间剑柄,开门见山道:“你有什么话要与孤说?”
姬曼柔走到谢涵边上,用只有两个人听到的语气道:“两天前,玖夫人带我去郊外有名的求子观求子,回来就渐起风寒,一开始没注意,两天过去后,病情加重,还上吐下泻,仿佛感染了时疫。”
谢涵精神一凛,心知€€方已经动手,只淡淡点头,“那贵府要多加小心,最好不要有旁人再染上了。”
“咳咳咳——”一阵风吹来,姬曼柔轻咳几声,“要是那么容易防范,还怎么叫时疫?不止妾身,夫人的几个贴身婢女好似都受到了波及。”
很好,€€方果然做事周全。谢涵点头,“二少夫人一切小心,孤有要事在身,怕无法照应你了。”
此时,二人一边说一边走,往更深的林子里走去,姬曼柔这才道:“殿下小心,我父亲与燕人有联系已久,这次怕是想叫您有去无回。”
果然是阳溪君,谢涵既是了然又是愤怒,“阳溪君吃我齐粮这么多年,竟然还敢勾结外贼。”
“这次打理运送粮草的司廪官,就是父亲以前的食客——江左徒,他们已约定:会运七分砂三分粟的粮草过来,还有刀木仓剑戟、弓/弩弹药都会运最钝的过来,他们想让大军全军覆没在归来城,然后让燕军生擒您,届时您就是百口莫辩。”
谢涵越听越怒,最后胸口起伏,“无耻!他竟然无耻到这种地步,不行,孤要马上回宫恳请君父换人押解粮草辎重。”
因为这次燕军来势汹汹,而他们援军的出发又一波三折,是故朝廷这次决定让大军只带七天的粮草武器疾速开往归来。
归来城作为军事重城储粮充足,可再支应七八天,届时路上的粮草武器也就慢一拍到了。
朝廷算的准,却给了有心人空子。
这次由阳溪君人马押解粮草,谢涵本就不放心,但还是万万没想到他们能丧心病狂到这种地步,置一万余人命于不顾,拱手送敌国大好河山,他怎么忍得下去?
见谢涵怒不可遏,姬曼柔“扑通”一声跪了下来,“贱妾敢问,殿下要以何种理由请君上换人?”
现在粮草武器还没出扶突城,狡猾如阳溪君,必定不会现在就在里面装砂米残兵,说出来谢涵也只会被阳溪君声泪俱下反咬一口冤枉。
谢涵一顿,缓道:“孤与阳溪君不合已久,朝野皆知,便当孤小人之心,不放心阳溪君人马,如若就此开赴前线,孤必寝食难安,如何作战?”
“殿下难道忘了许崇德吗?”姬曼柔道:“许崇德之前咄咄逼人要让君上御驾亲征,为何?因为君上如在前线有个万一,殿下您就可再无制肘,继任国君。”
“你说什么?”谢涵横眉冷目。
“殿下你当然不是这么想的,可父亲安排许崇德,就是为了让天下人这么想,尤其是让君上这么想。”姬曼柔道:“这天下没有几个人比我姑母和父亲更了解君上了,他们已经成功地让君上怀疑并且防备殿下了。所以殿下除非有切实证据,否则君上不会换人。”
谢涵想起昨晚大殿上齐公犹疑不定的神色,和今晨淡漠无情的眼神,心忽地一凉,不禁笑出了声,“哈哈哈哈哈——”
“殿下救贱妾脱离苦海,贱妾也是时候报答殿下了。”姬曼柔仰头凝视着谢涵苍凉的笑容,温声道:“江左徒之所以忠心我父亲,是因为早年贱妾在他落魄时送过他一件棉衣一碗热汤,贱妾有把握能左右得了他。但贱妾本是人妇,若还是完璧之身,岂非让人看了笑话?所以在委身他人前……”
她膝行而来,忽抱住谢涵双腿,“请殿下让曼柔做个真正的女人。”
谢涵笑声戛然而止,低头,怔怔看着仰脸痴痴冲他笑的女人——
那是一张和鲁姬神似的脸,纤纤弱质、我见犹怜,他头一次这样认真看她的脸,“你……这又是何必?”
姬曼柔摸了摸侧脸,缓慢而坚定道:“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曼柔愿意为殿下做任何事。”
谢涵伸手,摩挲了下姬曼柔头上发髻,“孤同意除去玖夫人,是为了姐姐和姐夫,与你不相干,你不必€€孤心存感激。”
姬曼柔缓缓站起身,双手捧着谢涵脸庞,笑道:“殿下错了,曼柔€€殿下并未心存感激之情,而是心存男女之情。”
谢涵扒下姬曼柔的手,“无论是做正夫人还是侧夫人,你与孤永不可能。”
姬曼柔抱住谢涵,在他耳边吐气如兰,“曼柔不要做正夫人,也不要做侧夫人,只要做谢涵的第一个女人。”
谢涵呼吸一滞,后退半步,被撩拨得迷离的双眼渐渐清明,转身背€€姬曼柔,“可孤绝不会让自己的女人委身他人换取利益,天色不早,你快回去罢。”说完,扬长而去。
“殿下,曼柔还有两句话要说。”
“什么话。”谢涵顿步,没有转身。
“第一句,有个姓赵的人要找你,刚刚追上殿下军马的人就是那姓赵的手下。”姬曼柔边说边走到谢涵身边。
赵臧。
谢涵心头掠过这个名字,事出仓促他竟都忘了扶突城里还有他那么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