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卫扬起手中长刀,大笑道:“冲啊——第一个冲上城楼的,本将重重有赏!”
这回燕军不再退却,而是一路爬上城墙,热油浇灌下来,倒了一个,还有下一个。
硕大的擂木撞击城门,铜制的推车和擂木一起发力,“砰砰砰——”的巨响让人心底发麻。
半天的僵持后,终于——
一个手脚灵活,像游鱼一样的燕军蹿上城楼,弯刀一砍,金色耀眼的齐国大旗像破布一样掉落城楼;同一时间,有推车撞开大门,黑压压的大军长驱直入。
聂卫脸上露出欣慰而志在必得的笑容,所有燕军都冲进去准备收割敌人的头颅,换取财富、功勋与荣誉。
忽然,一个小兵疾跑过来,“将军,太子殿下来了,命令你立刻停止攻城。”
“太子殿下来了?”聂卫奇怪,旋即不悦,“停止攻城?为什么?”
“殿下说城里可能有埋伏,叫您退兵出来从长计议。”
此时,已经有许多士兵率先冲进去了,要退军,这进城的一部分必然是来不及了。
退军,他们就死定了。
退军,刚刚的士兵就白死了。
“可能有埋伏?”聂卫一嗤,“你去回禀殿下,战机不可失,卑将先行攻城,战后再来领罪。还请殿下回温留好好休息,不要被风沙吹伤了身体。”
说完,便打马前去,言下之意:已是必胜无疑。
前方三分之一将士已入城中,聂卫挥着长刀率后三分之后将士紧随其后。
进城的前一刻,他有刹那不安,随后自嘲一声:宁襄虽然聪明,也没这么了不得,这些都是他的兵,他怕个球!
听着前方传来此起彼伏的惨叫声,他脸上重新挂起畅快肆意的笑——齐军,也就这样了。
“将军,小心!”
“啊——”
进城的刹那,冒着咝咝白烟的桐油瓢泼而来,心中的情绪比动作快太多,聂卫瞳孔放大,却来不及动作。
下一刻,一阵天旋地转,他的心腹属官扑到他身上,转瞬咝咝声响起。
聂卫拉起身上的人,对方已被热油烫毁了半张脸,“啊啊啊——”的大叫,痛苦地捂脸满地打滚。
聂卫眼神发寒,命人把对方拖出去救治,誓要令齐军付出代价。
然而,没有齐军。
聂卫继续行进,这才发现,偌大的城门前,全是穿着燕军军服的人,根本没有一个齐军。
“莫非……吓破了胆全逃走了?”聂卫喃喃,可是前方分明传来叫喊声。
他正要派斥候前去查探,下一刻就明白了——
“轰”一声响,前方铺满干草的平地蓦地塌陷,一个个士兵或者根本没反应回来,或者已经反应回来却勒马不及,全掉了进去。
深坑里全是闪亮的尖刀,最先倒下的人当场毙命,中间层的也被压得半死,只有最上层的人在坑边战友帮助下爬出来。
“嗖嗖嗖——”四面八方射出来火箭,落在干草上。
大火一瞬燃起,那些还没爬出来的士兵,还有帮忙拉对方的士兵,转瞬成了火人。
“火油!干草上有火油!”
“别碰到干草!”
可是来不及了,无数燕军浑身火焰地在地上打滚,企图熄灭火焰,却不是碰上干草加大火势,就是滚落坑里,连着坑中幸存的几人一起烧死了。
至于爬上城楼的燕军,早就被躲在城楼夹层里的弓/弩手射杀了。
这时候,聂卫再次想起刚刚宁襄的话,骂道:“不早说!”
现在退兵,谈何容易?
源源不断的燕军从狭窄的城门涌进来,护旗手连着军旗早就烧没了。
他现在喊退兵,几个人听得见?
他现在勒令后方士兵退出,立马能出现互相踩踏事件。
他现在喊退兵,可——已经死了这么多人,花了那么大力气撞开城门,死了那么多人填城里的陷阱。
现在退兵,不是毫无意义?
现在退兵,他铁定吃不了兜着走。
“齐军已经没多少人了,也没力气了,所以才耍这些手段。城里的埋伏都已经用完了,没了。”聂卫安慰几句,一咬牙,继续前冲。
终于到达民宅区,没有乱七八糟的陷阱了,可一路还是没有看到齐军。
前方,前方就是齐军驻扎地。
聂卫抓紧刀柄,眼神一厉。
忽然,一声尖锐的鸣笛响起。
四面八方涌出来挥舞着武器的齐军,家家户户涌出来一个个齐军。
他心里咯噔一下。
本来就被各种陷阱、火攻吓到的燕军,正等待前方会战找回自信,哪知预料中的敌人却猝不及防出现,将他们左右包围。
短暂的怔忡后,就有最外围的大片兄弟倒下。
燕军只能硬着头皮前冲,告诉自己:没事的,他们手里都是豁了口生了锈的刀剑,就算砍过来也砍不死。
然而,“噗嗤——”一声,是利刃贯穿皮肉的声音。
齐军一脚踢开中剑的燕军,抽出剑身,那样锋锐,那样尖利。
那些燕军到死也没明白,明明前几天对方手里拿的都是破铜烂铁啊。
“怎么回事?怎么会有这么多齐军?”聂卫遥望全局,见一个个士兵精神抖擞,手握利刃,人数更是比预计的多了三分之一,终于反应回来——根本没有断粮,也没有逃兵。
偏历城外。
百余人簇拥着一辆战车,车上左右战士合围着一个年轻人,其中一个正苦口婆心对年轻人道:“殿下,起风了,我们快走罢。”
“风沙呛进去,您又要咳嗽了。”
这话说得,完全不像己方还有一场大战,而是来游山玩水一般。
那年轻人也确实不像个行走在战场之中的人,他一身气度清华,皎然如仙,眉目如画,一点朱砂生在眉间,越发给他的美带上一分不真实感,只是面有不足之症,虽一袭青衫如荷,却仿佛荏苒不胜衣。
这样的人,合该于花木扶疏处品一杯香茗,于漫卷诗书中信手作画。
怎么看,都与滚滚硝烟格格不入。
闻言,年轻人只淡淡摇了摇头,从袖中拿出一张白帛,“裹在箭上,射上城楼。”
他话音刚落,身旁人刚接过,忽听一阵马蹄声。
因为不知道燕军究竟还有没有后续援军,原本谢涵就令游弋喾带一队人出城,一方面查探,如果有援军,立刻派人回禀,另一方面,如果援军少的话,就地作战。
游弋喾却没想到自己运气这样好,没有碰到大队燕军,竟碰上了落单的燕太子。
如果这都能放过,简直可以引颈自戮了——他锐利的眼睛一亮,立刻挥手,“杀——”
奇怪的是,他们气势汹汹而来,那边百余人却半点不为所动,仿佛瞎了一样,怎么看怎么诡异。
这令和宁襄多次交手,最终都铩羽而归的游弋喾惊疑不定。
燕太子怎么会无缘无故出现在这里,他从来不做没准备的事。
游弋喾挥手止停,扬声道:“不知道燕太子所来何事?”
燕军那边立刻有人高声回道:“燕军前来求和,请游将军将求和书转呈谢将军。”
那块白帛被从箭上扯下来,既然有人能送信,自然不必射上去。
一个燕军打马过来,将白帛递上。游弋喾率先打,开检查里面有无暗器,却目光一凝——
割隐白城……求和……这样的字眼钻入他眼中。
他修长入鬓的眉毛一点点卷起。
隐白地处燕齐两战之地,时而属燕国,时而属齐国,当地百姓对任何一国都没有归属感。收下隐白,里面可能有无数燕国间谍。并且隐白既不肥沃,也不是战略要塞。
但列国之战,一方认输割城,另一方必须止战,这早已是不成文的规定。除非是要灭国,但齐国现在怎么也不可能灭了燕国。
一直观察着游弋喾面色的秦文卿第一时间感受到对方情绪的波动,“将军?”
游弋喾将白帛卷起——论礼,他是没有资格看的。随后侧头对秦文卿小幅度地摇了摇头,既而道:“文卿,你也远远见过燕太子的,本将怎么瞧着不太像。”
这里的士兵,都是后来的平燕军,焦大心粗,只要他和秦文卿一口咬定对方不是燕太子,对方就不是,再不然活捉对方后推到自己眼神不济上好了。
三年相伴,已经足够秦文卿熟识游弋喾的面部表情和未竟话语。
游弋喾说完,就挽弓搭箭,瞄准宁襄车上御者。
同时,他也在等秦文卿说出他要的回答。
然而,并没有等到回答,反而是一声惊慌大喊,“将军,将军你怎么了!您哪里受伤了。”带出周围一阵骚乱。
游弋喾奇怪,偏头看人,正要训斥,见对方手忙脚乱扶住他,好像他快死了似的,不由无奈,“本将没有呃……”
他话未竟,心口蓦地一凉。
“铛——”一声,长弓应声倒地,发出锐响,但他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因为有一只手牢牢捂住他的双唇。
游弋喾睁大眼睛,低下头去,心口插着一把匕首,刀柄的花纹他很熟悉,因为这把匕首是他亲手送的。他又抬起头——
那张熟悉清俊的脸庞上,表情是那样担忧,眼神却是他从未见过的冰冷。
他想挣扎,却发现对方的力气出奇的大,根本不是个文弱书生。
最后的画面停留在那双好看而冰冷的眼睛上,随后便是铺天盖地的黑暗。
秦文卿扶着游弋喾借助视线盲角抽回匕首,塞入袖中,转身惊慌大喊:“将军胸口上有伤。”
随后转身急匆匆对宁襄道:“请燕太子停留片刻,我等这就将消息转呈将军。”
说完把白帛塞入焦大手中,“你带人回去,把这个给右将军。我带将军回去找军医。”
焦大愣愣接过白帛,不敢置信,“将军、将军怎么突然倒下了?什么时候受的伤。”
秦文卿一手牢牢捂住游弋喾胸口一个血窟窿,看那鲜血汩汩而出,又急又气,“将军素来好强,肯定一直强撑着。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这么多废话,咱们快回去。”
千余人浩浩荡荡回去,焦大率人向谢涵复命,秦文卿抱着游弋喾,神色淡淡,“你到底在黄河边救我一命,今日我也留你一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