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留在此处,孤去向君父请罪。”
正这时,那高大的北城门忽然从内打开了。
马蹄声动地,火把下乌压压的大军倾巢而出,像天边黑云一样,给人极大的压迫感——这不是北城门能有的兵马——这是齐国真正的精锐之师,棘门营大军。
当先一人白面微须,正是虞旬父。
谢涵一怔——据他所知,对方前几日率棘门军入山林操练了,一直没有回来。
顷刻间两军对峙,虞旬父率先开口,他还是那一团和气的模样,声音也舒舒缓缓、温温和和的,“太子殿下。”
“孤于宫中听说有人意图对君父不轨,效法燕宁窃国之举。在不知谁是敌友的情况下,只能出城寻找平燕军救驾。然刚刚发现,是孤太过愚蠢,遭人蒙蔽算计了,因此退兵。”
谢涵思路无比清晰,“故孤特来进城请罪,既然虞将军来了,那就请虞将军缉拿孤罢。”
他伸出两个手腕,束手就擒。
虞旬父却笑了,“殿下说笑了,您的智慧,平燕一战,淋漓尽显,天下皆知,谁能算计欺瞒您呢?”
他的语气神态和那么多次请谢涵磕瓜子时一模一样,只是说出来的话却叫谢涵寒从脚起。谢涵强笑道:“世人谬赞,孤从来只是个普通人,一着不慎难免犯错。”
“可有些错是不能犯的。”虞旬父意味深长道:“得罪了,殿下。”说完挥手行军,“君上旨意,诛杀叛军,捉拿逆贼——”
瞬间千军万马呼啸而来,刹那之间,耳边已是刀木仓剑戟声不断,谢涵目眦欲裂,“虞将军带孤进城,可兵不血刃,为何要自相残杀?这八千平燕军里,有一半的棘门营将士,虞将军一点不痛惜吗?”
“痛惜,怎么可能不痛惜?他们每个人本将都亲手调/教过。”虞旬父面露怀念与不舍,“只是,痛惜也没办法。是殿下您选择了自相残杀,我们只能应战。”
说完,拔剑而来。
谢涵后退一步,两旁卫士涌了过来,四周已是一片血肉横飞。
豫侠拍马过来,“棘门军人数比我们多,战力比我们强,去扶山,才有可能反败为胜。”
谢涵没有焦距地看他一眼,颤抖着手拿起阵旗,“结阵,后退,后方一里处,扶山。”
说完这些话,就像抽干浑身力气一样,他几乎要软倒马上。
“三哥,振作一点。”耳边传来一道娇俏的声音,“你不能输。”
谢婧不知何时来到谢涵身边,穿一件武士服,梳一个高马尾,罗裙钗环都收了起来,手里一把弯刀,俯身间连划破三人脖颈,像地狱的镰刀。
谢涵下意识看她,她眼睛明亮极了,里面全是坚定与义无反顾,这亮光像点燃了谢涵的斗志。
对,他不能输,他不能死。
他还有母亲、姐姐、弟弟,还有背后支持他的人,他还有那么多使命没有完成——变法图强,在未来天下剧变后,令齐国依然屹立东方,令百姓安居乐业。
他不能输,不能死,他死了,就没有人改变《江山妩媚美人谋》里的结局了。
见谢涵眼中重新迸射出信念,像两道小火苗一样,谢婧松一口气。
北门外扶山,地势高耸,向南呈一个簸箕状地形,从上往下冲去,有万夫莫当之势,是进攻的好地方。
谢涵一路率军且战且退,来到扶山,他的白色披风已经被鲜血浸染了。
他只是甚少加入厮杀,事实上他的剑术从来不比任何一个百战之士差,一路上,他杀了七十八个齐军。
他记性极好,哪怕动手飞快,也没有忘记杀的每一个齐军。他不想记得,更不想记录,心里却一直有一个声音默默地数着数字。
终于占据了扶山这片居高临下的据点。
包括玖少卿、豫侠在内,所有将士都松了一口气。
山下棘门军暂停了进攻动作,大概是虞旬父察觉到了这个不利于己方的地势,正在调整军马中。
豫侠和众将见谢涵站在最高处,像座雕像一样立着注视下方,都给谢婧施个眼色拜托她去劝解,随后下去整顿军马。
谢婧无奈一笑,转身快步攀到高处,走到谢涵身边,“三哥?”
“我在楚国的时候,有一回,和表哥去街上逛,碰到个卖盾和矛的人,夸赞他的盾说:我的盾很坚固,没有物体可以破坏它。又夸赞他的矛说:我的矛很锋利,对任何物体没有不能破坏的。我听得发笑,上去问:那用你的矛,去破坏你的盾,结果会怎样呢?那个人哑口无言,带着他的矛和盾跑远了。”
谢涵声音悠远,仿佛回到数年前那场闹剧,“我一直以为这是市井无赖的笑话。没有想到,有一天,这个疑问会出现在我身上。”
除了面对极亲近的人,谢涵一直是称孤道寡的,这是礼仪,这是身份。
谢婧听谢涵的自称,先是一喜,随后渐渐变了脸色,“三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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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可能这两章会有很多疑问,后面就清楚了,当然,机智的小仙女们或许已经猜到啦。
第112章
“之前我遇到了一个逃兵。”谢涵又道。
谢婧连忙转移话题, 娇叱道:“在哪?临阵脱逃,当诛!”
“我已经放他走了。”谢涵平静道:“他是原棘门营的将士,两军相杀中, 杀了对面一个士兵, 对方倒下时,他看清面庞,是他亲哥哥。他当场就疯了、跑了。”
谢婧再也没办法挂上笑容, “三、三哥, 不要说了, 几个将军在商讨战术, 我们一起过去罢。”
谢涵侧头,对方姣好的脸上染了血迹与尘沙,做功精良的武士服破了好几个口子, 他伸手拭去对方鼻尖一滴血珠,“有没有受伤?”
谢婧受宠若惊, 双眼瞪大, 看着那只手一点点靠近, 随后落在眼下, 她呼吸一滞。
“那看来是没有了。”谢涵轻笑一声,转身朝众将过去,走了几步没听到脚步声, 又退回来,拉起还呆立的对方,“走罢。”
“十年了。”谢婧忽然道。
“嗯?”谢涵不明所以。
谢婧抬头, 凝着山下满目尸体, “十年了,距离三哥上一次主动牵婧儿的手, 十年了。十年来,一直都是我扒着三哥、粘着三哥、拉着三哥的。”
谢涵微微一怔。
已到了前方众将围成一圈的地方,他握紧了掌心里的手,那因为习武比寻常女子稍韧一点、骨节突出一点的手,随后松开。
那边众将不知哪个先看到的谢涵,随后一个个扭过头来,见他面色没有那么难看了,均是一喜,“将军。”
谢涵上前一步,“你们还叫我一声将军,就该服从我的军令。”
“将、将军?”有几个敏感的,闻言立刻变了脸色。
“退兵罢。”
随着谢涵话音落下,一个个壮汉登时像街头买菜大婶一样嚷嚷起来:
“不行啊,将军!”
“为什么将军,我们都不想死啊……”
“我们能赢的,将军……”
谢涵转头,眺望山下棘门军,“棘门营的将士是我大齐真正的精锐,就算我们占据地利,如果要杀光他们,你们觉得我们还能剩多少人。”
场面顿时静默下来,过了一会儿,豫侠开口道:“最多三千。但是,够了。”
解决掉山下近万人,要冲进扶突城、齐宫,不是探囊取物吗?
谢涵摇了摇头,“扶突真正的兵力,除了棘门营一万,还有六千守城将士,四千宫中卫士。”
随着他话音落下,众将瞬间面如土色,“还……还有一万。”
“而且扶突城城防稳固,就算只剩几百士兵守城,我们要进去也不容易。还有,你们可能不知道,伐随的大军正在赶回来的路上。”
一句句话,一点点踩碎众人心底的希望,打破他们拥立新君封侯拜相的美梦,一步一步,终于把他们推倒在绝望的悬崖边。
可怕的悲哀与死寂在夜色中蔓延。
“啊——”一个年轻将官再也受不了,捂头痛哭起来。
他们再也忍受不了死亡的恐惧,甚至有几个对谢涵怒目相向,怨怼道:“咱们是边缘人,不知道城内具体情况,将军既然知道,为什么不早说?!”
谢涵偏头看那三人一眼,微微一笑,长剑出鞘,银光乍现,转瞬那三人就倒在了血泊里,瞪大的眼睛里满是不敢置信。
其余众将骇然,齐齐后退一步。
却听谢涵道:“你们逃吧。”
“……啊、啊?”
“这三个人,之前鼓动我谋反时最起劲,现在又如此对我不敬,该死。”谢涵淡淡道:“但你们什么错也没有,不该枉死。逃罢,下去告诉每个营的士兵,现在是什么情况,让他们都逃罢。
等你们逃了一段距离,棘门军该反应过来了,又或者,还没等你们逃几步,他们就想好对策攻上来了,反正他们一上来,孤就放火烧山,这样你们就不会被追上,但可能会葬身火场,所以,你们快点逃吧。”
听到这里,众将反应回来,“将军?”
之前三人倒下时的害怕此时一扫而空,他们脸上全都是震惊与动容。
“将军你不和我们一起走吗?!”
“将军,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啊!”
“走。这是军令,再不去和众营士兵说清楚,是想让他们给你们陪葬吗?!”谢涵提高声音,说完,就转过身去,眺望棘门军,他们已经在列队,“棘门军要来了,时间不多,再过两刻钟,我就放火,要是要哪个士兵来不及逃,死了,我就算在你们身上。”
众将无法,擦了擦眼角,对三个卫队长还有谢婧投去一抹希冀的目光,希望他们能劝退谢涵,就随后朝下方众营士兵列队处跑去。
此时山头上,除了太子卫队,便只剩下陈璀、豫侠、玖少卿、谢婧。
谢涵令卫士把马、战车都去牵上来,绑在树上。
随后摸了下陈璀脑袋,“不走吗,小璀?对山上逃命,你该比将士们还要熟悉几分才对。”
陈璀咬了咬牙,“如果今晚走了,我还能再见到您吗?”
所有人的目光都齐齐向谢涵看来,这也是他们最关心的问题。
谢涵笑了笑,“你还那么小,以后的路还很长,一路上,会有许许多多的人教你、对你好的。”
陈璀红了眼眶,气道:“你也不大,你才十五岁!”
谢涵叫回来两个卫士,令他们保护陈璀,没有期限。
他夹了夹陈璀脸上的肉,“养了半年,瘦猴子终于白白嫩嫩的了,可别被哪个女人捉回去做小郎君。”
说着,他趴下来,俯在对方耳边低声道:“走罢,你是块金子,在哪里都会发光。我只愿你有朝一日大权在握,能够善待齐国。”顿了顿,又续道:“如果可以,救韫白一把。”
陈璀低下头去,“我记住了。”
目送卫士护送陈璀远走的背影后,谢涵把目光落在谢婧身上。
谢婧偏过头去,“三哥什么都不用说,我不想听,我走就是。”
谢涵又叫来两个卫士,“虞家主现在是什么立场,我也不清楚,你先偷偷逃走,找到阳溪君或者君父,就说:你发现军中有变,趁乱偷跑出来的……”